被故宮開除的鑒定大家:收藏家王世襄
- 發佈時間:2015-09-17 11:56:11 來源:人民網 責任編輯:鄭夢琦
王世襄
今年,關於故宮的新聞很多,從5月份熱鬧一時的失竊門、錯字門、會所門,到8月份塵囂再起的哥窯門、瞞報門、私拍門及清宮舊藏木質屏風被水泡,圍繞故宮博物院的“扒糞”運動持續升級,神聖、神秘的故宮正在失去往日的光環。
人們追問,現在打理故宮的都是些什麼人?而我想起的卻是一位多年前被故宮開除的人——王世襄。
記得上個世紀末,劉廼中先生向我推薦兩位文博大家寫的書:朱家溍先生的《故宮退食錄》、王世襄先生的《錦灰堆》。
前一套我讀的很溜,它有故事性;第二套讀的很謅,許多領域是我陌生的。
我喜愛收藏有年,凡是與收藏沾邊的都要認真去學,我在認真梳理兩位先生的人生軌跡時發現,兩位文博大家都被中國第一大文博單位——故宮博物院開除過,只不過朱家溍後來被請了回去,而王世襄卻拒絕了邀請。
那麼,王世襄與故宮之間有怎樣的恩怨情仇呢?
王世襄與故宮的關聯始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初。1941年11月,剛剛從燕京大學畢業不就的王世襄,輾轉到了戰時陪都重慶,他首先來到重慶南岸海棠溪的故宮博物院辦事處,求見父親的老同學、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表達自己想為故宮工作的願望。
可當時的南遷文物分別藏在四川樂山、峨眉山和貴州安順的山洞裏,無法進行正常的整理、研究工作,而王世襄又不願坐在辦公室應酬,所以他應梁思成之邀加入中國營造學社。
王世襄收藏了大量的珍貴文物
抗日戰爭勝利後,經馬衡和梁思成推薦,王世襄跟隨故宮博物院原文獻館館長、北京大學教授沈兼士回北平清查戰亂損失的文物。
當時,許多日本和德國的文物販子與收藏家在中國收買文物,伺機盜運出境,王世襄首先抓住了這個重點。
1946年2月25日,王世襄在中山公園董事會宴請了當時北平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請他們提供線索。
當他得知淪陷時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銅器多數被德國人楊寧史買去,於是通過其父友人找到宋子文詳陳原委,沒收了楊寧史的青銅器240件,其中包括價值連城的“宴樂漁獵攻戰銅壺”、“商饕餮紋大鉞”等。
據王世襄後來撰文回憶,一年中,他在平津地區經手清理的文物主要有:沒收德國人楊寧史青銅器二百餘件;收購郭禪齋藏瓷二百餘件;追回美軍德士嘉定少尉非法接受日本人的宋元瓷器一批;搶救面臨戰火威脅的長春存素堂絲繡約二百件;接收溥儀留在天津張園保險櫃中的珍貴文物一千八百餘件;收回海關移交的德孚銀行的一批文物。這些文物絕大部分都移交給了故宮。
他還被派往日本,費盡週折追討回107箱被劫掠的善本圖書。在450個日日夜夜裏,他為追回文物奔波忙碌,可後來,他不但沒有因為這份歷史功績受到表彰,反而蒙受不白之冤25年之久。
1946年7月10日,王世襄開始兼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其後,受故宮委派赴美國、加拿大考察博物館一年,記錄下諸多重要流失文物。1948年8月回國,1951年任故宮博物院陳列部主任。
在1952年開始的“三反”運動中,王世襄與馬衡院長和朱家溍先生被列為重點審查對象。
由於他有抗戰勝利後作為清損會平津區助理代表追回大量國寶的“特殊經歷”,成了運動中要打的“大老虎”。在辦案人員眼裏,作為“接收大員”,難道還有不貪污的?
他先是被關在故宮東嶽廟,然後又關到公安局看守所,審查進行了一年多,最後證明了他的清白無辜。
王世襄在關押期間得了肺病,“取保釋放”後,故宮卻開除了他的公職。
後來他進了民族音樂研究所,1954年,故宮想調回王世襄,被拒絕。
我沒有聽到過王世襄詆毀故宮的話,但可以想像得出,一個視文物為第二生命,對故宮曾以終身相許的人被無端猜疑、審查,最後攆出故宮,內心會是多麼的悲涼,你愛故宮,故宮愛你嗎?
王世襄信札
故宮開除了王世襄,使故宮失去了一位學貫中西、精力充沛、業務嫺熟、甘願奉獻的領軍人物;故宮開除了王世襄,卻給中國、給世界逼出一位獨一無二、百科全書式的民俗文物、文博大家。
人們都説王世襄愛玩,並送給他“京城第一玩家”之美譽。
少年時養狗、玩葫蘆、養鳴蟲、弄鴿子、耍大鷹、捉兔、逮獾;成年後玩書畫、雕塑、金石、建築、傢具、樂器、漆器、匏器、竹刻、銅爐、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則例等等,由“玩”而成“學”,最後成為一代大家。
黃苗子先生説他是“玩物成家”,啟功先生則稱讚他是“玩物壯志”。馬未都先生説他:“王世襄的獨特性就在於,他出身上層社會,卻關注社會底層的樂趣,這在中國文人裏是不多見的。”
他們説的都有道理,可我覺得,他的這些“玩”是被逼無奈之舉,是離開故宮之後內心痛苦的一種釋放。
王世襄藏書
王世襄離開了故宮博物院,甚至遠離了主流意義上的文博界,他不再有機會接近那些他鍾愛的文物,但他卻割捨不了自兒時開始的愛好。
王世襄出身豪門,他的祖父是前清官員,官至工部尚書,是收錄于《清史稿》的人物;他的伯祖是光緒三年的狀元,徐世昌和梁啟超都是其門生。
他的父親王繼增曾留學巴黎政法大學,後在前清和民國政府裏從事外交工作,擔任過北洋政府的國務院秘書長;他的母親金章1902年留學英國,學習西洋美術,後成為著名的花鳥畫家。
他的大舅金城是20世紀初北方畫壇的領袖,四舅金西厓雖然大學學的是建築,但最終卻成為一代竹刻大師,“海上畫派”的吳昌碩、吳湖帆等名家對他讚許有加。
可以説,王世襄的家族為他在儒學禮教方面提供了精神出處,而母親家族中則為他提供了巨大的藝術基因。
兒時的王世襄調皮好動,喜歡的是養鴿子鬥蟋蟀,為了鍛鍊身體,也拜前清宮廷裏的“撲戶”學摔跤。而這些人又喜歡養鷹捉兔挈狗捉獾,於是他又愛上了調教鷹狗的遊藝。
他的父親曾是外交使節,很早就知曉了外語的重要,因此王世襄被送到美國人在北京辦的美僑學校讀書,學成了一口流利的英語。
王世襄先生墨寶
童年是無敵的,他日後的研究多來自小時候的積累。
在燕京大學讀國文專業的時候他是尖子生,所以于鷹犬蟋蟀的玩性就更大了,揣著蟈蟈進課堂是他最有名的段子。而和一個異常迷戀中國古典傢具的德國醫生的來往,為後來研究明清傢具埋下伏筆。
離開故宮之後,他每天起早貪黑,鑽研自稱“偏門”的學問,開始收藏、研究明清傢具、鴿哨、竹刻、葫蘆等。在風起雲湧的時期,“不問政治”的他常常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與工匠、民俗藝人混在一起。
他待人謙恭,跟底層人打交道非常多,因此許多民間的工匠也願意跟他交流,把技巧告訴他。經過幾年的潛心研究和艱辛勞動,刻蠟版、油印,整理成冊,完成了數十萬字的著述:《畫學彙編》、《清代匠作則例彙編》、《雕刻集影》等。
在離開文物崗位的整整十年中,王世襄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堅持文物研究。諸如《髹飾錄解説》一書的撰寫,明式傢具實物、技法、文獻材料的收集,清代匠作則例的訪求、整理、彙編等,都是這十年中慘澹經營、點滴積累而成的。
王世襄覺得離開了故宮,離開了這是非之地,自己就可以安寧了,可以研究自己的藏品,專研自己的“偏門”。
可是不久,“文革”開始了,紅衛兵衝進他家的四合院,推倒葫蘆架,拔起葫蘆秧,砸碎盆栽花卉,臨走在他家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王世襄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當中,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傳之物和平素收藏是躲不過劫難的了,於是“自我革命”,主動向自己單位“文化部文物博物館研究所”提出了“抄家”申請,1966年9月2日,古玩、字畫、圖書、傢具等大批財物都被抄走。
我在《煙雲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中見到過這些查抄清單和後來的返還清單,清晰而詳細。正是這個“自覺行動”挽救了他的絕大部分收藏,使大批寶物得以整體保存下來。
在他下放湖北改造之時,被今天人們津津樂道的文人雅士雅集之地芳嘉園,一下子擁進了八戶人家,私家小院頓時成了一座大雜院。
王世襄和夫人
改革開放以後,他用十年時間跑房管所和“落實政策”辦公室,讓小院裏住戶減少到三家人,但最後還是因為不堪其他住戶敲鐵皮噪音之苦,被迫搬離。
1998年,香港友人莊貴倀為紀念父輩,願出資購買王世襄將珍藏的明清傢具,捐贈上海博物館。王世襄開出的條件只有一個:這《明式傢具圖錄》上的80件傢具,要一件不留地捐獻給上海博物館。而自己只要十分之一的錢——夠在北京城買得起一套公寓就行。
隨後,王世襄便從芳嘉園搬遷到了迪陽公寓。不久,芳嘉園先於它的主人在京城消失。
王世襄先生在傳媒與大眾裏走紅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而後來的收藏熱、傳統文化熱更是將先生的聲望推向又一個高峰。
王世襄學識淵博,對文物研究與鑒定有精深的造詣,但王世襄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研究學者,他的著作專業性都非常強,但是,他研究的基礎是興趣。
他的專業水準是在常年的興趣中、在不斷賞玩的過程中點滴積累起來的。
王世襄研究的範圍很廣,涉及書畫、雕塑、烹飪、建築等方面。他對工藝美術史及傢具,尤其是對明清傢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獨到見解,對古典傢具的研究,在國際上有較大影響。
他注重長期的實踐考證,積累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迄今為止已寫出專著10余部,論文90余篇。
2000年,86歲的王世襄將自己一生所寫的大部分文章交由三聯書店以《錦灰堆》為名出版,書中涉及傢具、漆具、竹刻、工藝、則例、書畫、雕塑、樂舞、憶往、遊藝、飲食、雜稿等十二類。
這套奇書出版後一紙風行,成為從事收藏和鑒賞者的必讀書,半年內重印4次。
“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蒼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稱玩主,老大京華輯逸文。”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曾經為這位多年至交賦詩一首,短短四句,道出了王世襄最精髓的人生故事。
2003年10月29日,王世襄相依為命、患難與共幾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故去。
同年11月26日,中國嘉德開槌拍賣“儷松居長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品”,專場所拍都是王世襄將夫婦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收藏的古琴、銅爐、佛像、傢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
王世襄在收藏這些藏品時,既無顯赫的社會地位,又無雄厚的資金支援,全憑自己的學識與眼力,點點滴滴集腋成裘,其間付出的心血與精力非“甘苦”二字可以道出。
這些藏品幾乎每件都有它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動人經歷,王世襄把它們一一著錄于《自珍集》中,取敝帚自珍之意,將其中故事娓娓道來,令讀者觀之心動。
有收藏家説,儷松居藏品如到了常人手中,如無《自珍集》的詮釋,其市場表現定會大打折扣。當然,收藏家們收藏的還有一份王世襄、袁荃猷在文物界、收藏界特有的人格魅力。
王世襄手書
一個真正的收藏家,對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有時的,而王世襄最終選擇了“散盡”。
記得王先生曾坦言:“我對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態度,只要從它獲得過知識和欣賞的樂趣,就很滿足。物歸其所,問心無愧,便是圓滿的結局。”
這可謂是一個文物家、收藏家的大開悟、大智慧和大境界。也正是因為王世襄的豁達,這些藏品也有了更多的前世今生。
2009年6月,文化部、國家文物局授予王世襄先生“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傑出人物”榮譽稱號,而此時,先生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已無法接受任何榮譽了。
2009年11月28日,這位被故宮開除、自學成才的文博大家,這位窮其一生玩得專心致志、玩得癡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盡興而去。
“不論我受到何種衝擊,甚至是無中生有的污衊,我堅決要求自己堅強、堅強、再堅強,只要活得長一定能笑到最後。”
“我很堅強,蒸不熟、煮不爛,我就是我。我有一定之規,一不自尋短見,二不鋌而走險,全力著書立説,做對祖國文化有益的工作。我按照我的道路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應該得到公正的認識,我能做到,這就是我的勝利。”
先生的話語在每一個愛他的人心中迴響。
聞聽噩耗的香港作家董橋連連搖頭,“這樣的老人,以後沒有啦,沒有啦”。
王世襄先生離去兩年了,帶走了他的故宮複雜的感情。先生決不會想到,在他離去後,故宮接二連三齣醜,名譽掃地,顏面盡失,多年的管理弊端一一顯現。想問九泉之下的先生,您還愛故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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