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的筆墨天地
- 發佈時間:2015-04-16 09:22:02 來源:人民網 責任編輯:田燕
黃賓虹晚年在作畫
黃賓虹《松壑飛泉》
今年是書畫大家、學者黃賓虹先生誕辰150週年、逝世60週年,結合浙江博物館、中國美術館等先後舉辦的一系列大展與研討活動,《東方早報·藝術評論》特推出專刊,紀念一代大家。黃賓虹自雲:“古之士夫,道藝一致。”黃賓虹作品以其所蘊的“內美”,外形華滋,因綜合而渾厚。黃賓虹所説的“內美”,包括人文、自然、書法文字,畫的結構及作者人品、學問、胸襟、境遇等。
童中燾
如何看黃賓虹的畫。也就是賞鑒的問題。黃賓虹先生是大畫家,又是學問家。他的著作,包括畫理、畫史、畫法、畫評以及金石文字、詩文、題跋等,有200多萬字,書畫有上萬件。像我這樣“小”而淺薄者,要去解讀,實在太難。我的老朋友、前輩姜澄清先生説,賞與鑒,雖屬近義詞,但同中有別,賞是對藝術品的玩味,而鑒則有別真偽、辨源流、定品位的意義。賞而不能鑒,是淺下功夫;鑒而不能賞,是門言藝;惟二者兼能,才算是通透之功。只有學問家的藝術眼光、藝術家的學問態度合一不廢,才可謂是中國式的“審美”。所以賞鑒很難,解讀黃賓虹的畫,尤其難。這裡只是就我的認識,談談對黃先生作品的理解,拋磚引玉。
一
古人説:“道不離器”,談畫同時要講理,黃賓虹説:“氣韻出於筆墨”。氣韻生動是中國畫的第一義。氣韻屬精神性,又是經驗性的。“筆墨”是具體的,同時涵有精神性的內容。所以賞讀是一個由下而上、由上而下的交互理解過程。黃賓虹的畫,看看似乎差不多,因為其中道理是一樣,但感覺很不一樣。這一幅只有焦墨,另一幅用了三種墨,或者四種墨,這一張以破墨為主,那一張是積墨,總之,加減乘除,變化很多。講畫就要講法。作品已經把“意思”表達出來了,説明是“有法”的,但黃賓虹明明説:“有法而不言法”,他不講法,你説我怎麼講?無非加減乘除,“築基於筆,建勳于墨”。這就是難處,也正是顯出他的變化的大本領。
黃賓虹《奕通略説》裏有一句話:“堂堂之陳,正正之旗,中華有人,決不讓步”。堂堂之陳,正正之旗,是南宋陳亮答朱熹書裏的話。他批評朱熹把義與利、理與欲絕對對立的觀點。黃賓虹引用這八個字時,沒有打引號。他在畫理、畫法的著作中,也常不註明出處,不打引號。説句玩笑話,他侵犯了“著作權”。但我們的古人不這麼看。清代章學誠《文史通義》裏説,別人用了我的發現或觀點,無所謂,因為學術是“公器”。過去中國人就是這麼大度。
“堂堂”謂“大”。孟子説:“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為信,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他是論人的,這裡移用於論畫。黃賓虹的作品,是“大”而“神”者。黃賓虹作品以其所蘊的“內美”,外形華滋,因綜合而渾厚。黃賓虹所説的“內美”,包括人文、自然、書法文字、畫的結構及作者人品、學問、胸襟、境遇等,涵蓋了整個中華文化精神。“神”謂變化不測。在黃賓虹的作品裏,找不到現在流行的所謂“圖式”。他拿起筆就畫,無意有意間,就成了一張畫,而且非常有意味。這是古人説的“畫自來尋筆墨”。每張畫,幾乎都有不同的境象。我們現代人作畫,一般都從“立意”開始。黃賓虹不一樣,令人不可思議,不知其來,變化無端,就是神化。
讀黃賓虹的畫,先不能不説幾個根本性的問題,如果根本性問題不清楚,看黃賓虹的畫就不會懂。
中國畫是象徵性兼“呈現”的藝術。所謂象徵性,就是中國畫的“形”,借物寫心寫意,主要不在於表現物象。當然,物象也要畫,但主要目的是通過它表現人的精神。馬一浮先生有兩句話值得我們思考,牢記:“文化乃人心之所動”,所以有高下、美醜、善惡之分;處處“皆有人在”;則看事物就不會孤立,片面。第二點是我們傳統的“綜合思維”:合心目(心物),包內外、兼本末。我們遊山玩水,不但站著看,還要遊、觀、看大、看細,看的時候還用心“觀”。山水畫,就是“由心目成”的。包內外,主觀與客觀融在一起,兼本末,應用到畫物象的“形”,如我們到黃山,不同地理環境,松樹的姿態不一樣。掌握了它們的生長規律,就不需要“模特兒”了。山水畫裏的“景”,“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不僅僅是眼睛所看到的。黃賓虹説山水“取捨不由人,取捨又由人”,“不由人”的是自然規律,“由人”是説藝術本是一種創造。
呈現,最顯著的表現在用筆的“人化”。與形象一體的用筆,表出的是人的性情。
還有一點,《爾雅》:“畫,形也”。宗炳説“以形寫形”。前一“形”指畫中的形,後一形指客觀現實中的物象。中國畫裏的“形”由合心目面成,不是“模倣”。同時“形象”是“形”,不成形象的空白也是“形”,不畫出,不畫到,無筆墨處,都是“形”,即張彥遠所説的“不了之了”。無筆墨處令人思,是中國畫的“妙法”。
畫的最高境界,黃賓虹説:“以自然為極則”。自然就是“天”。什麼是天?金岳霖先生説,你越想緊緊抓住它,它就越會從指縫中溜掉,“如果我們把‘天’了解為‘自然’和‘自然的神’,有時強調前者,有時強調後者,那就有點抓住這個中國字了”。神不是指上帝或造物主,是説生生、變化、不測。黃賓虹就抓住了二者。黃賓虹的“內美”,是他一生經歷和治學的“自得”。“渾厚華滋”是他對民族精神,對自然的“氣韻”的體認。孟子説:“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黃賓虹就是畫他自己,不虛偽,己之自然合於天之自然。現在流行“任性”。我們要達到什麼?我們畫畫是否真誠實意?畫也是一“物”。畫以性情為本。畫畫的基本目的,是提高人生境界。孔子説,為己才能為人。
中國畫中的形是“意想之形”,要求“擺脫物性”。畫評中許多批評之詞,如氣、韻、骨,都是“中性”的。韻有雅、俗。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第一句:“少無適俗韻”。他當過小官。官場迎來送往,會有“媚韻”。骨有“通神”的瘦骨。輕的可能是淩雲的仙骨,也可能是輕骨。還有賤骨、俗骨等。再小一點,如“圓”,“圓”是講“厚”,有力則厚,用鋒則厚。又謂圓通“畫出的畫”(點、畫之畫)尖刺就不好。枯木朽株,雖圓而不厚。在扁薄的紙絹上用水墨作畫,無論如何突不起來。大青綠設色,要求的也是薄施而“厚”。畫山石不是畫土石的物質,是表現剛、柔的“質性”。實際上這些都是講精神,講人、講感受。因為時間關係,不多説了。
我們現在講的中國畫,如鄧以蟄先生所説,指“別於繪”的、“書畫同源”之畫。中國畫史,可以看作筆墨發展史。它的演變大致是“線——骨法用筆(晉顧愷之,南齊謝赫)——用墨(山水興起;五代荊浩提出“六要”之墨。從此“筆墨”連用。)——元人“以書入畫”——明清人深入,講筆精墨妙,抒寫個性。其中唐代張彥遠“書畫同體”,“不見筆蹤不謂之畫”的見解,底定了中國畫的“相性”。用書法筆法應用於寫形,從一個方面成就了中國畫藝術表現的獨特性。黃賓虹説:
歐人對於藝術不講用筆,以形似為成功,其最高境界乃同於我國之能品耳。我國藝術向重用筆,以成德為尚。于能品上有妙品、神品、逸品,以成功之作能品為起點。歐人則以能品為極。何以成斯之象?蓋我國藝術家人品高尚,其所作不為名利所奪,故有超人之成功。
黃賓虹在這裡實際上是指出藝術表現上“用筆”與“線”的區別。“線”是繪畫的“共法”,“用筆”是“個法”。西方的線條,主要用以描繪對象,除了美術性(如優美)和略帶感性,之外沒有更多的意味。所以,“線條”本身不會有普遍性的批評標準。中國畫的筆墨表現,則是“寫形”與“流美”一體,所謂“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用筆用墨除了寫形,本身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孫過庭《書譜》:“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為形質。”山水畫,“筆以立其形質。”黃賓虹的“五筆”:平、留、圓、重、變,都是用書法的筆法作解釋。“平”如印印泥,如錐畫沙,是説筆所到之處,處處實在而不虛浮,“留”如屋漏痕,是説一一自然,不做作,不勉強,等等。
中國畫的“用筆”(用墨由筆出,即以筆為骨)表現出的是作者的性情,以及對普遍人性的要求,含有做人的準則,因此,筆墨是有標準的。這就是錢鍾書所拈出的“人化”,把文章當作“看人”——是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近現代的西方美學家和藝術史論家,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如法國居約認為:“美感越是高級,就越是非個人化”,英國貢布裏希説:“藝術本身能成為我們的一種道德價值象徵。”人化文評可移用於評畫。黃賓虹所總結的“五筆”就是對做人的要求。大凡筆墨的厚-薄,重-輕,沉實-浮滑,圓融、尖刻、流動、板滯、靈秀、濁笨,以及氣格的生拙、甜俗等等宜與忌之分辯,都是以生命化和人性與人性,普遍的做人的道理為準則。
清代乾嘉年間,范璣説:“以畫筆成,用筆既誤,不及議其畫矣”。王學浩説:“作者第一論筆墨”。他們的看法,雖有偏頗,但也有道理。上面説過,筆墨是中國畫的“實體”。筆墨表現,書法通于畫法,成就了中國畫的“一元”。當然,各人走各自的道路,不用“筆墨”,畫出好畫,我也承認,也喜歡。但對中國畫來説,筆墨不好,就不是好的中國畫。藝術“異”中見同“同”,沒有異,不能有同。
以書法筆法加上側鋒等應用於寫形,成就了中國畫藝術表現的獨特性“中國畫”之稱謂,名正言順。這裡有兩種情況值得注意:1.畫法通于書法,在中國畫是普遍性。即北宋山水畫大家郭熙所説的“筆與墨……近取諸書法”,也就是黃賓虹所總結的“五筆”;元人以“以書入畫”,進一步以某種書體的筆法寫畫。如倪元林以晉人書風,王蒙以金石筆法,方方壺以草篆等。2.黃賓虹則要上溯三代漢晉六朝自然、淳樸的“不齊之齊”的“內美”,他最推崇的是金石家之畫,“從銅器時刻中得來,領會古畫意味。”他關注的是“理”,不太在乎具體的某種筆法。也就是説,他看重漢字的生成,即文字的結構方式,不在乎各種字體的筆畫姿態。前者是“常”,後者是“變”是“流”。
二
“筆墨”形而下的層面,有三個方面的內容:“筆”,“墨”,以及運筆所出點、畫的“關係結合”,即結構與結體的方法。
點畫如何結構成形體,我們古人有許多説法:濃淡、枯濕、疏密、繁簡、斷連、參差、撞讓、完破等等,以及“相間”、“相推”等方法。黃賓虹則簡要地提出“不齊”與“不齊之齊”這個寫形與結體的基本原則。潘天壽先生譽為“數千年來畫上最高的學術問題”。
黃賓虹説:“築基於筆,建勳于墨。”他在前人“六墨”(淡、濃、焦、宿、退、埃)與“五墨”(黑、濃、淡、幹、濕)的基礎上發展為“七墨”、“九墨”:濃、淡、破、潑、積、焦、宿;後來又有“漬墨”、“亮墨”,加上水的運用,以其實踐的功夫,踔躒前人,獨出新意;加減乘除,面目多變。
墨法尤難於積墨。一般作者,空間之所得,大都在上下左右的關係;稍能積墨的,也是停留在不僵滯、不板實,略有層次的狀態。黃賓虹則以其書法功深,層累積疊:點畫之參差離合,俯仰斷續;形之疊交相映,互錯互用;加上巧妙的空白,實中有虛,能透善漏,縱深幽遠。筆筆見筆,墨氣淋漓,融洽仍是分明,鬱茂透澈,“密致之中自兼曠達”,真所謂“黑墨團中天地寬”。
黃賓虹“以點代染”的創法,使畫面更加渾厚。
笪重光《畫筌》:“無層次而有層次者巧,有層次而無層次者拙。”黃賓虹晚年作品,每“近睇鉤皴潦草,無從摹榻;遠覽形容生動,堪使留連”,是因為他一反傳統“樹石不分”的禁忌,打破了“土石分明”的格局;或強化勾勒,或淡化皴法,由勢落筆,以點擢統一全體,山耶?樹耶?地耶?以至雲耶,水耶,天耶?沆瀣一氣,造成一個有節律的世界。有動有靜,動中靜,靜中動,生趣盎然,生氣遠出。這種“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無盡;擅風光于掩映之際,覽而愈親”,“率意之內轉見便娟”的境象,正是“天然去雕飾”,不守繩墨之“非法之法”,黃賓虹所獨造。
對於黃賓虹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境象,早有傅雷、潘天壽二位先生情文並茂的文章,我們對照作品,足可資以解悟了。
中國畫以“氣韻生動”為第一義。但對作品如何有生動(生氣遠出)的氣韻,畫史上有種種説法。有以為“氣韻”是“先天”的,宋代郭若虛“氣韻非師”最有代表性:“六法精論,萬古不易,然而骨法用筆以下五法可學,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然神會,不知然而然也……係乎得自天機,出於靈府也。”後人議論不斷,有出於筆,有出於墨,有以潔靜、煙潤、模糊為氣韻。黃賓虹則明確地説:
何謂氣韻?氣韻之生,出於筆墨。用筆用墨,未得其法,則氣韻無由顯露。論者往往以氣韻為難言,遂謂氣韻非畫法,氣韻生動,全屬性靈。聰明自用之子……率爾塗抹,或以模糊為氣韻,參用濕絹濕紙諸惡習,雖得迷離之態,終慮失于晦暗,晦暗則不清;或以刻畫求工……究恐失之煩瑣,煩瑣亦不清……氣清而後可言氣韻。氣韻生動,舍筆墨無由知之矣。
他一再指出:“氣韻在筆墨之中……真氣韻須由筆墨出之”,“是故學者,知藝是才能。”一個“真”字,存去偽糾偏的深意;一個“須”字,排除了不著實際的玄虛之談。
古人説:“以意命筆。”而意思必須由筆墨傳達出來。黃賓虹説:“畫重精神,功歸筆墨”,“藝是才能”。所以宗白華先生説:“藝術是人類的一種創造的技能”;傅雷先生認為技術與精神“一物兩體”,一再指出,“一件藝術品,去掉了技術部分,所剩下的還有什麼?”“藝術活動本身是一種技術”,“沒有技術,才不會有藝術”。氣韻與技,本不可分。情感必須由能力傳達,猶詩人之詩思與思才。錢鍾書先生説得很明白:“作品之發生,與作品之價值,絕然兩事;感遇發為文章,才力定其造詣,文章之造作,係乎感遇也。文章之價值不繫於感遇也……則宜‘以能文為本’,不當‘以立意為宗’”。黃賓虹作品“渾厚華滋”的氣象,全由他一生的筆墨實踐打造出來。
看黃賓虹的畫,尤其需要理解他的思存(意想所寄託)與所走的路向。他説:“畫有三:一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二絕不似物象者,往往託名與意,亦欺世盜名之畫;三,惟絕似又絕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畫。”他是第三種。“絕似”指神似;“絕不似于物象者”。即不似于現實中的特定物象。他説:“渾厚華滋民族性”,“中華大地,山川渾厚,草木華滋”。他要在畫上體現“深厚華滋”的民族性與自然之性——“寫將渾厚華滋意”,所以不必也不能受制于現實中的具體物象;而一旦拘局于目前的“實景”,自由就會被打折扣。
黃賓虹的作品,平穩中取變化。尤其晚年之作,往往只從一邊生成一大塊;而大塊之中,丘壑變化,幾無類同。各成氣象。這種“突手作用”——忽然而來,突然而至的本領,無意于畫,畫自來尋筆墨,令人不可思議,真可説是“獨絕”。
黃賓虹的成功,關係于他的取徑。目標與過程,原是一回事。
“師古人”是中國畫家必由之途,“師心不師跡”,也早成共識。晚明董其昌用筆和婉,秀雅中有生、拙、峭和真率的趣味,墨彩縹緲光華,而結體的面目,每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清人錢杜批評説:“元明以來……不善變者莫如香光”。他非常懂得“似離而合”的道理,但他只著眼于用筆用墨。當時公安袁中郎三兄弟曾與他討論詩文書畫,董其昌説:“近代高手,無一筆不肖古人者。夫無不肖,即無肖也。謂之無畫可也。”黃賓虹之學古人,遺貌而取神,著眼于“理”,所以多用“句古”的方法(不太在意于皴法。因為皴法是形成山水畫面目目的的主要因素),兼收南北。以是不落某家某法窠臼,而于自然之真,性情之真,相融而成自己的種種風貌。
黃賓虹説:“古之士夫,道藝一致。”藝術之術,本義為道路。後來由具體變為抽象的理、法(“可由之而行者”),又引申為藝術(包括技術,古人謂“枝末”)。士夫之畫,本源與技藝一致。黃賓虹的作品,是“道藝一致”的“士夫畫”或“學人畫”,因品學、工夫、歷史責任感與擔當,有士夫、文人的情懷和畫家的工夫,而超脫之。我們在他四十多歲寫的《學畫散記》,可見其抱負:
心手兩忘,筆墨俱化,氣韻規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大而不可效之謂神。逸者,軼也,軼于尋常範圍之外,為天馬行空,不受羈絡為也。亦自有堂構窈窕,禪宗所謂教外別傳,又曰別峰相見也。畫有六法,而寫意本無一法,妙處無它,不落有意而已。世之目匠筆者,以其為法所礙,其目文筆者,則又為無法所礙,此種關捩,須一一透過,然後青山白雲,得大自在,一種蒼秀,非人非天。
大力提倡“文人畫”的陳繼儒説:“文人畫在筆墨不在蹊徑。”董其昌更説:“米芾在蹊徑之外,余皆從陶鑄中來”,倪元林“無縱橫習氣”,主張頓悟,“一超直入如來地”。縱橫,謂置陣布勢有經營結構之功,蹊徑指法;陶鑄亦謂功夫。他們片面地講用筆用墨的趣味,所以黃賓虹説:“文人畫長于筆墨”又説“文人畫無法可取”,“浮薄入雅者為文人畫。”而“匠筆”則“為法所礙”。黃賓虹研究得失,要“透過”“此中關捩”——“善變者會觀其通”,既知理法,又“不為古人理法所束縛”(按:這裡指某家某家的理法),綜神、妙、能之長,擅詩、書、畫之美,達到“有法而不言法”,“無意”(作者)而有意(作品)。
“士夫”是有歷史責任感,有所擔當的。這一點,黃賓虹1950年《在浙江省第一層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上的發言》説得最清楚:
現在一年過去的文化教育……很有成績。本新民主主義大旨,原不以一年過去的成績為舊,然易生誤會之處,就是認今後未來為新。甚至我國古今人的畫理,畫法、畫史、畫評四種文字,置之不議不論。試思我國民族性,愛好我中國畫,即是社會藝術,即是自然藝術。中國千百年過去的繪畫,雖未盡美善,取長舍短,尤在後來創造,特過前人,非可全棄原有,而別尋蹊徑。況國畫原從書法篆隸筆法而出,與攝影貌似不同,又須其人文章道德、修養成功,所以朝臣、院體、江湖、市井畫家,多不為世人所重視,而惟研究金石文詞、為士夫畫,可入雅觀。我國與拉丁文字比較,衍形衍聲,耳治目治,未分優拙。繪畫原在未有文字之先,數千百年,歷史相傳,時多古物出土可證,斷不為世界所磨滅。不肖識小,謹當為今言文化教育卓識響導前席。因進一籌,可知精神文明的競爭,必不後於物質文明的競爭,非虛語也。
他的願望是“傳燈無盡”。我們現在已經熟悉西方所謂的“文化競爭”,“軟實力”,六十五年前,黃賓虹早有覺悟,可謂“高瞻遠矚”了。
黃賓虹的作品,真是“取神者無端”,每幅畫都可以讓我們“澄懷觀化而神遊其中”。-
(作者係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本文根據浙博講座由作者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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