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剩男調查:30歲沒娶上媳婦 打光棍成定局(2)
- 發佈時間:2016-02-23 09:17:25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張明江
爭奪新娘
王飛龍夫婦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下手晚了,大兒子24歲了才開始替他張羅婚事,這時絕大多數的同齡姑娘早已成婚。
王飛龍説,自己家經濟條件不好,兒子們也沒太大本事,媒人都不待見。媒人給王飛龍甩下過一句話,現在家裏條件好的男孩,十七八歲就開始相親了,像你家這樣條件一般的,現在才動手,難啊!
王飛龍自己就是24歲結的婚。“那時候農村到處都是倡導晚婚的標語,鄉上也得等你到24歲才給辦證。可沒想到,如今兒子這個年紀談婚事就已經晚了。”
這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輪迴,王飛龍的父親那一輩也是在十八九歲就得娶妻生子,那時候早婚是為了儘快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在經歷了二三十年間的晚婚光榮之後,到了王飛龍兒子這一輩,又被“男多女少”的困境裹挾著回到早婚的路徑。
華中科技大學 “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夏柱智來自鄂東南的紅村,他這幾年回家過年時就發現,農村相親訂親的時間大大提前,村裏十七八歲的男孩們就已加入相親大軍了。用當地媒婆的話説,“現在女孩那麼少,必須早早給佔上”。
該中心另一位博士生魏程琳來自河南商丘,2014年回家過春節時,魏程琳意外地發現,18歲的堂弟阿坤已經訂完婚,阿坤的父親海叔正在實施下個計劃,給16歲的小兒子張羅相親。
海叔掰著指頭給魏程琳比畫,現在村裏的女孩子少得很,處於相親階段的男孩子有10個,女孩卻只有4個,你不搶,別人就下手了。“親戚家的一個孩子都22歲了,還沒找著對象,家裏人為這事都快急死了”。
夏柱智介紹説,在他的家鄉,春節前後,青年們陸續回村,許多人在這一個月內把婚姻的所有程式——見面、定親和認親、結婚全部走完。“辦完沒有證的婚禮,就各自外出打工,談不上了解,年輕人是完成個任務,老人則是卸下副重擔”。
西安交通大學的百村調查印證了早婚回潮現象。在其調研報告中寫道:早婚回潮説明,在男女性別比失衡的大背景下,男性不得不採取早婚的策略來搶佔稀缺的女性資源。
由於女性資源稀缺,爭奪新娘的範圍被擴大。“現在農村離婚婦女也很搶手。過去農村離婚女性大多被嫌棄,但現在也成了被爭奪的對象。”
律師姬如松老家也在豫東農村,他告訴記者,村裏去年離婚了12對,女的很快全都被搶走又結婚了,男方則只有3個再婚,其餘很可能從此淪為光棍。“12個人裏有個是我外甥,後悔得不行。”
姬律師的説法得到了媒人鄧孟興的證實。在他的小本上,二婚甚至三婚婦女都很槍手,“帶著拖油瓶也沒關係,因為彩禮要得少,越是離婚的,找過來説媒的越多。”老鄧説:“我們這兒,離過婚的人再找,叫大媒,給媒人的禮錢都要多些。”
因為實在沒有合適對象,一些貧窮農村的男青年的擇偶標準一降再降,“只要揀到碗裏的都是菜,相貌、年齡、交流溝通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姬如松告訴記者:“身體殘疾、智力缺陷的女性也都有媒婆踏破門檻,只要是女的,怎麼樣的都能給説到婆家。”
在豫東一個村莊裏,中國青年報記者發現,一戶人家就因為無力給二兒子支付昂貴的彩禮,只得給他娶了一位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女孩基本不能自理生活,家裏人怕她跑丟了,只能成年累月地把她關在屋裏,吃飯時,再把她放出來。
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幾乎不與她一起生活。但對其父母而言,兒子成家結婚算是完成了一樁心事。“有老婆總比打光棍好吧”,年邁的父親苦笑著對記者説。
一個笑兩個哭
鄂中柴灣村的王飛龍沒想到,他們弟兄仨在給兒子張羅對象時,竟碰到一個同樣的難題:當相親的女方聽説,男方家裏都是3個男孩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出要漲彩禮。
女方的解釋是,你們家男孩多,負擔重,結婚時不多要點彩禮,以後不可能再從父母那裏得到什麼了。
這樣的解釋讓王飛龍哭笑不得。他年輕時候找媒婆介紹對象時,如果説誰家兄弟多,那絕對是加分項。
那時候,如果沒分家,男孩多,壯勞力多,掙得也多,家境肯定更殷實。即便結婚分家了,那誰家的兄弟多,能幫襯的人多,在村裏就有話語權。而如今,兄弟多的男孩居然在婚姻市場上要減分。
華中科技大學 “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魏程琳在河南老家觀察到的現象與柴灣村一致。同村的阿淩兄弟三個,阿淩是老大,相親時,女方要12.8萬元的彩禮,阿淩的父母也咬著牙同意了。可沒幾天,女方反悔了,理由是阿淩家兄弟太多,怕女兒嫁過去後過不上好日子。
魏程琳説,同村20歲的阿亮就更慘了,他家裏4個兄弟,他是老大,根本沒有媒人願意到府。他奶奶説,人家女方家庭一聽是兄弟4個,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他。魏程琳感概説,也就這十來年功夫,時風就大逆轉了。
媒人鄧孟興把他手裏的男孩分成了3類:一等男,家裏經濟條件不錯,個子一米七五以上,有能力,城裏有房;二等男,家裏條件過得去,個子不能太 矮,至少上過初中;三等男,經濟條件差,身高低於一米六五。“但兄弟多常常一票否決”,鄧孟興説,如果家裏有三個以上兄弟,即便條件不錯的二等男,甚至一 等男,都會降到三等男。
三等男基本上就是困難戶。鄧孟興説,這兩三年來,他幾乎不給三等男介紹對象,因為成功的幾率太低,説不成媒的話就收不到費用,瞎耽誤工夫。
夏柱智在回鄉記裏記述了一個案例。這戶人家有4個兒子,至今全都打著光棍, “鄂北農村婚俗,彩禮加婚房,至少20來萬”,夏柱智寫道:“要給4個兒子都娶上媳婦,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現在四兄弟中最大的已32歲,全家火急火 燎,“全家最後的決定是,4個兄弟合作給一個兒子娶回一個媳婦”,夏柱智説:“畢竟不能斷了香火!”
中國農村子嗣觀念歷來很強大。在豫東的孟莊村,中國青年報記者在與一位老計生幹部的聊天中得知,當年為生男孩,村民想出了各種極端做法,“有把全家口糧都拿去交罰款的,有躲在外地幾年不回來的,有離婚重娶的,傳宗接代,惟此為大呀!”
“子嗣觀念今天仍然根深蒂固,但是在當前剩男困境下,這種觀念也在發生微妙變化” 。魏程琳説,鉅額的結婚成本,把多子多福的邏輯顛覆了,“調研發現,在一些子嗣觀念相對較弱的農村,獨生子女已成為普遍現象;在子嗣觀念強的地區如華南、 華北農村,擁有兩孩以上的家庭所佔比例也極低。”
這也許就是農民的現實邏輯:必須要一個兒子來延續香火,但也拒絕更多男丁來增添負擔。研究人員的判斷得到了那位老計生幹部的驗證:“前年村頭老鄧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樂得合不上嘴,今年又添了孩子,抱出來一看是個兒子,當爹的哇地一聲就哭了。”
饑不守道
“不幹媒婆的人想像不到女孩稀缺到什麼程度”,媒人鄧孟興説,春節前後,一個未婚女青年的家門口能同時停著四五輛車,車裏滿滿地坐著四五位後生,都排著隊,等著和女孩見面。
姑娘每天的時段已經被不同的媒婆承包了,一早起來,就坐在家裏等著不同的媒婆按著時間段帶著他們手裏的男孩到府來。遇到姑娘覺得條件不錯、順眼的男孩,她會多聊幾句,留個QQ號,加個微信。看不上的,冷場幾分鐘後,男孩只能知趣地默默離開。
鄧孟興説,往往是他領著的這幾個男孩還沒聊完,另外的媒人就頻繁地給他打電話催促,該人家的時間了。
一個女孩過年期間一天見十幾男孩並不新鮮。鄧孟興印象中,有一個女孩一個春節就見了100多個男孩。
“那個姑娘條件不錯,見了100多個男孩,總算百里挑一定下一個。可沒想到,不多久,兩人就吹了。來年的春節,大家聽説這女孩又單著了,趕緊又來排隊相親,這一回,又見了90多人。”
“在農村婚姻市場上,女方已取得絕對優勢,已經是完全的女尊男卑。”家鄉在晉北的博士生李順觀察到,許多千百年改不動的風俗現在也改變了。
“在我的家鄉,婆媳地位大逆轉,特別是家庭條件不好的家庭,媳婦都得供著,婆婆得陪著小心,生怕哪點不如意,讓媳婦跑了。” 李順説:“婆婆疼的不是媳婦,疼的是錢呀。”
入贅為恥的觀念也自然消解。“嚴峻現實讓男人放下了面子,大家對倒插門也見怪不怪,甚至衍生出市場,山西呂梁就有專門介紹男性入贅到臨近地區的媒婆,每人收費5000元。”
在皖南一個村莊,記者聽説了王大超的故事。王大超家境貧窮,日子過得磕磕絆絆,眼看按常規結婚無望,31歲那年,他幾乎花光所有的積蓄,從廣西買了一個媳婦回來。沒想到的是,才過了一週,新媳婦就跑了。王大超欲哭無淚,以為此生只能打光棍了。
又過了兩年,33歲的王大超遇到一個寡婦,對方要求他倒插門。考慮再三,他最終決定入贅。這一舉動震動四鄰,因為這個寡婦其實是他的表嬸,也就是寡婦的前夫是王大超的表叔。“讓人感慨的是,這一圈幾近亂倫的關係,沒有遭到村民責難,相反獲得了大家的同情和祝福。”
“適齡女性的嚴重缺乏,讓農村剩男饑不擇食,饑不守道。”婚姻生態失衡對傳統倫理的衝擊,讓在各地進行田野調查的學者們感到震驚。
在一些特別貧困地區,大齡未婚男性甚至會採取“轉房”的方式來結束單身。“轉房”最為常見的是同輩之間的收繼。在貴州山區,陳姓人家有兄弟4 人,三哥在一次礦難中死亡,此時四弟已31歲尚未成親。為了不讓三嫂改嫁帶走賠償,也為了省去無力支付的彩禮,父母作主,讓老四娶了自己的三嫂。
“‘轉房’有違儒家傳統道德,歷代的村規民約也一再禁止,但在男性婚姻擠壓的最低端,這種形式又死灰複燃。”
中國近來的人口普查數據及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顯示,婚姻擠壓在中國絕非個案,幾乎所有省份的農村地區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女性缺失。更讓人憂 慮的是,“目前危機還只是初現,隨著上世紀90年代以來出生的男性邁入婚齡,中國男性婚姻擠壓的程度還會加重。”已研究此問題十多年的李樹茁警告説:“更 嚴重的危機還沒真正到來。”
(宣金學、向楠參與了部分採訪。應被採訪者要求,部分人名、地名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