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農村獨居老人談生活狀況 含淚説滿意
- 發佈時間:2015-07-01 08:25:08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張明江
一個炎熱的夏日,75歲的劉桂花(化名)像往常一樣,站在一棟白色二層樓的門前乘涼。這是她花畢生積蓄蓋起來的,可她現在只享有乘涼的權利。
樓房歸兒子居住,她則被“趕”到樓房不遠處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房中。每到夏日,這個10多平方米大小的鐵皮房就像烤箱一樣。劉桂花或許將在此度過余生。
在中國東部某省這個“新農村建設示範村”裏,老宅基地被收回,經統一規劃後,重新分配。但只有兒子們擁有入住新居的資格,他們的父母,則要麼搬到統一規劃的“老人之家”社區,要麼跟隨兒子一起住。
劉桂花無力在“老人之家”蓋房,兒子又不許她同住,只得住進兒子買給她的鐵皮房。
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村養老案例。
去年年中,上海財經大學組織力量,對河南、甘肅、安徽、廣東等21個省份537個村的養老狀況進行調研。在分析上萬個樣本後,新近發佈的《2014中國農村養老現狀國情報告》(下簡稱《報告》)顯示,在一半以上的農村家庭出現空巢化、三成老人生活上需要得到照料的背景之下,仍有將近八成農村老人對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表示滿意。
而根據調研人員觀察,像劉桂花這樣為兒女蓋新居、自己住在破舊屋子的現象並不少見。
“這是農村老人在內心經過無數衝突、調適之後的無可奈何,這種滿意還不如不滿意!” 項目首席專家、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張雄説。他皺著眉,重重地拍了一下沙發扶手。
就像耗盡了最後一滴燃料的火箭助推器,無論老人自己或是年輕人,都把老人的犧牲視為“天經地義”
劉桂花一提起兒子就哭。好心的老人告訴她,回答調研學生的問題,會得到20元錢,這名瘦小的老人就守在比較醒目的兒子家門口,等著工作人員來找她做問卷。
在河南鹿邑,摘一天煙草花能賺10元錢的老人把前來調研的學生團團圍住,爭著要做問卷,有的還與村幹部産生了衝突。“真想給他們每人發20元。”課題組成員、帶隊調研的劉長喜説。
《報告》顯示,只有40%的中國農村老人有存款,從東部到西部,有存款的比例下降,均值是35741元。這意味著,農村有60%的老人沒有存款。而在報告中,農村老人一年的支出均值為11303元,其中人情往來的支出已位列當下我國農村老人支出第三位,成為較大的經濟負擔。
河北無極縣的一對老夫婦,僅靠種地維持生計,年收入不足2000元,人情往來開銷比收入高出一倍。為了鄰里鄉親關係和諧,老兩口得病不敢吃藥,只能硬撐。
本為“防老”的兒子,現也成為負擔。
“現在農村結婚講究萬紫(5元)千紅(100元)一片綠(50元),這就是十幾萬,還得買車呢!”河南農家出身的劉長喜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由於農村男女比例失衡,比起小夥子,農村姑娘更容易在城裏成家,農村老年人背負了沉重的競爭壓力。為兒子娶媳婦蓋房子、準備盡可能豐厚的彩禮,成了他們避無可避的一道坎兒。
劉桂花所在村的工作人員為前來調研的帶隊老師算了一筆賬,當地每人平均年收入6000元,兒子結婚彩禮加酒席10萬元,蓋房子30萬元,兒子成了家,老年人的儲蓄也基本掏空了。
“我給兒子蓋完房子,孫子有時候還來看看我。”坐在用繩子圍成的院墻裏,一名老人滿臉輕鬆地説起自己的最大成就。不過調研的學生卻看出了悲哀。
“婆媳關係怎樣?”有調研的學生問住在“老人之家”的一名老人。
“好!”老人回答。
“為什麼不一起住?”
“自己自由一點。”老人説完,移開了目光。
事實上,這個村子的很多老人和劉桂花一樣,安頓好兒子後,他們多數已無力再為自己蓋房了。“老人之家”土地歸集體所有,以自己小家庭為中心的兒子們也不願在老人住房上投入過多。這些傾盡所有的老人如同耗盡了最後一滴燃料的火箭助推器,默默地隱沒在“老人之家”黑漆漆的小屋裏。
“年輕人住現代化小區,老年人住破磚瓦房,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前來調研的學生唏噓不已,當地的老人和年輕人卻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有年輕人告訴帶隊老師,將來自己老了,也會把現在的二層樓重新裝修留給兒子,自己去住“老人之家”。
“付出與回報在兩代人之間並不對稱,但在傳統的大家庭裏代代貫通。”張雄將其歸因為傳統文化的延續,在物質條件匱乏的時候,一代代人選擇犧牲自己,為年輕一代提供比上一代更好的環境。
一對老夫妻幸運地住進了孩子們的新村區。兒子外出打工,他們來幫兒媳照料孫子、耕種一家四口的土地。老太太高興地獲得了20元獎勵的訪談機會,每回答一個問題都要偷眼看看旁邊兒媳的臉色。59歲的老伴澆完兒子的地回到家,衝衝腳上的泥走進來,兒媳連頭也沒抬。
當現代和傳統、企盼和現實衝突時,這些質樸的老農民只能把上一代的道理拿來用,自己消化,獲得寬容,最終滿意
追隨著房子和企業,大批大批的年輕人擠入城市,留下拋荒的土地和年邁的父母。空巢老人比例已經超過半數,達到55%。專家們認為,這並不新鮮的話題無疑是養老問題的重中之重。
在調研過程中,常有學生為老人們的“樂觀”、“知足”感慨不已,有每月領取60元勞保的老人感慨“從沒想過能過上這麼好的日子”。
38歲的劉長喜理解老人對溫飽生活的感恩戴德,經歷過戰爭、動亂、饑荒等災難,這些吃上了“好面饃”的老人認為不交租、不冷不餓就是幸福,能吃能喝就是健康。
然而同樣從苦難年代走過來、62歲的張雄卻對空巢老人的心理狀況擔憂。這名全國經濟哲學研究會會長表示,社會轉型的總能量必定會分解到每個社會成員中,困擾城裏人的緊張、焦慮、孤獨和無助也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滲透到農村老年人的生活中。
“城裏人是在現代化文化的浸潤中慢慢變化,農村老人卻要在巨大的變化中進行自我調試。”張雄推斷説,當現代和傳統、企盼和現實衝突時,這些質樸的老農民只能把上一代的道理拿來用,自己消化,獲得寬容,最終滿意。
據此,下面的場景就不那麼令人吃驚了。有的老人語言不通,卻希望學生能留下來多聊幾句;有的被問到“是否孤單”就流眼淚;有的不知從哪扒出個月餅塞到學生手裏。
然而參加調研的同學們注意到,有的老人嘴上説“滿意”,但“臉是苦的”;有的笑著説“滿意!”但又加上一句“不滿意還能怎麼樣呢?”廣東一位老人為給孫子騰房子搬到村委會看門,無奈地笑説“想回家”;即便是住鐵皮房的劉桂花,也沒有大倒苦水,只是用“不好”來回答“子女是否孝順”的詢問。
另一組數據似乎也能説明農村老人的這種矛盾心理。儘管有七成農村老人希望能與子女同住或住在子女附近,仍有86.5%的老人對與子女間的關係現狀表示滿意。
“這種‘滿意’比‘不滿意’更加悲哀。”張雄嘆息道,背後是老人們對自我訴求的放棄。就如同讓子女住新房、自己住舊屋一樣,老人們把自己的夢也完全移植到了下一代身上。
但更多的時候,張雄眼中的光芒暗淡下來:“他們只能靠寬容,不把自己一直放在衝突裏。”
去年,他在湖南山區某村預調研時見到一名老人。這名老人自己砍樹、刨木板,在幾個親戚的幫助下,費了老勁在山腰上建成一幢二層小樓。山腳下的舊房子樓梯斷了,結滿蛛網,他要建一幢裝修得像城裏一樣好的新房子,只為讓兒子過年回來時多住幾天。這個場景,令張雄心酸。
這名學者通過調研發現,過年那幾天,走出土地的孩子們“像天兵天將一樣回來了,一個村的生命力在爆竹中得到閃現,老人一年的心酸孤獨在節點上得到平衡”。在每家必備的圓桌邊,失去傳統家長地位的老人們在頗具儀式感的相聚中,尋找著自我尊重的感覺。
於是,電話就成為必備之物。無論在西邊的大山中,還是在東部的海邊,儘管電冰箱、洗衣機等電器的擁有量仍有很大差別,但擁有手機、電話的農村老人比例均佔到了四分之三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