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企老闆參加中紀委會議:不合理審批催生貪腐
- 發佈時間:2014-12-15 07:26:24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張少雷
參加中紀委、全國工商聯座談會的民企老闆蔡曉鵬。受訪者供圖
當外人知道蔡曉鵬在中紀委座談會上説了什麼之後,他的電話開始響個不停,説情的、解釋的、稱讚的都有。
這篇題為《王岐山前同事的肺腑之言》的近9000字發言稿,已在全國工商聯農業産業商會的官網首頁挂了18天。原標題更為辛辣,叫“國缺廉律,鼠輩猖獗”。
北京一家農業科技公司的董事長蔡曉鵬,參加了10月15日舉行的中紀委、全國工商聯座談會。與會的12位民營企業家,痛陳民企在行政審批中的遭遇。
鬼子進村、盜賊、土匪……這些民間語言,被蔡曉鵬用來諷刺吃拿卡要的基層幹部,也讓發言在網上迅速走紅。
蔡曉鵬親歷民營經濟改革,又有著由仕轉商的人生。上世紀80年代,他在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等機構任職,從履歷上看,與中紀委書記王岐山重合3年。上世紀90年代,蔡曉鵬開始經商。
在這位64歲的商人看來,如今“政風有明顯好轉”。他舉例説,以前,有些基層幹部逢年過節就打電話索要好處,這類公關應酬“原來每年五、六十萬的支出”,而這兩年,“約減少到二、三十萬”。
簡政放權、整治貪腐,中共十八大以來,這些熱詞正不斷升溫。
“我講了別人想講而不會表達的話”
中國青年報:你在座談會上的主要觀點是什麼?
蔡曉鵬:十八大以來,不正之風被一定程度地抑制了。但只要不恰當的制度還存在,日後整治力度一松,不潔政風還會反彈。
中國青年報:起初哪個部門通知你開這個會?
蔡曉鵬:全國工商聯通知的。以前,我向農業産業商會的領導溝通過對簡政放權、小官貪腐的一些想法,他們知道我有話要説,就選了我。
中國青年報:座談會的主題是什麼?
蔡曉鵬:主要是聽取民營企業對涉企行政審批中存在的問題,以及治理的意見和建議。
會前有一個發言提綱,主要包括5方面。比如,涉及企業的行政審批有多少項,對企業經營發展有哪些影響;行政審批存在哪些問題,可以從項目數量、流程、工作人員態度和能力、資訊公開、監督機制等方面來談;哪個領域、環節最容易發生權力尋租等。
中國青年報:參會前你準備了多久,做了哪些調研?
蔡曉鵬:也就兩三天。我講的都是親歷的事情,把它條理化就完了。講之前,我要做證據的收集,讓財務把有關單據調出來,如果有人查證,都可以對上。比如,某項前置審批中,電子秤檢測一次要360元,都能買3台秤了;有的發票居然開娛樂業發票。
中國青年報:會議現場都有哪些人,氣氛怎麼樣?
蔡曉鵬:會議由是全國工商聯經濟部主持的,部長、副部長都在。中紀委對會議做了評價性發言,來了兩個人,一個廳級幹部,一個處長。
參會的共12家企業,有醫藥、房地産、高科技行業的,許多是行業協會的頭頭。大家發言的時間都不夠。我第6個發言,只能挑著草稿一些內容簡單地説,講了15分鐘。
我的有些話比較尖銳,比如把某些基層幹部比作“鬼子進村”、“半夜雞叫”,工作人員會打岔。內容幾乎指名道姓,有時間、有地點,這比較狠了,一些企業家不説時間、地點只説事情。
中國青年報:發言稿為什麼會出現在網路上?
蔡曉鵬:每人發言平均只給10分鐘,我有1萬字的內容怎麼辦?肯定講不完的。會後發言稿要交給中紀委,我的草稿是手寫的,我説我的字很草,整理以後給你。
整理後,先是發在微信朋友圈,設了分組可見,發在政界、商界、學界、紅二代等幾個組。後來被刪了,我就在新浪部落格發。
中國青年報:我們看到,全國工商聯農産商會在官網上也轉載了發言稿。
蔡曉鵬:我是代表工商聯提出的問題。草根資本是中國經濟社會的基石,現在的民營經濟越來越有錢,而實體經濟領域受的制約多,從業者壓力大。
公權、私權要平衡,當兩者有衝突的時候,如果連工商聯這樣的社會團體都不能發聲,它就是公權的延伸,而不是私權的代表了。中立性沒有了,社會就不能穩定、協調。
所以,我提出的問題和工商聯的意圖是吻合的,他們覺得,我講了別人想講而不會表達的話,很高興。商會領導也看了這個發言,説講得非常好。
民營經濟有受抑制的傳統
中國青年報:你從商的經歷是怎樣的?
蔡曉鵬:不是我想去從商。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國家成立了一家公司,有改革探索民營集體所有制企業的性質,我去做了。90年代又去參加扶貧NGO。這樣轉下來,2002年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中國青年報:2002年自己辦公司的時候,想到會遇到“鬼子進村”的情況嗎?
蔡曉鵬:想到過,因為80年代就有。當時北京發生一起海南汽車走私案件,我們公司買了兩輛,但統計的時候,被統計成2000輛。企業賬戶被凍結,工商也不給辦年檢。我説,買車賣車,賬面上有來有往,都很好查。但工商就不給你查,説沒時間調查。
最後,工商局説要派4個人調查,從上海開始,然後到杭州、廈門、廣州、深圳、珠海,最後再到海南。這就是旅遊。我們專門派了兩個人伺候他們,住高級賓館,吃喝玩樂,還給錢,兩個星期花了10萬元。
其實他們都清楚,這是工作失誤,只要看一眼統計就知道了。那時候,企業少,它就是要吃你、喝你。
中國青年報:上世紀80年代你被幹部吃拿卡要過嗎?如果有,他們都要些什麼?
蔡曉鵬:要什麼的都有,那時候還不是要錢,以要東西、請客送禮為主。我們企業送過的,有電視機、電冰箱、工藝品、字畫、音響,還有吃的喝的。
一次,我們有一家涉外公寓開業,省市區的領導一定要請到,結果有個環保部門忘記通知了。環保部門後來有人爬到我們供熱鍋爐的煙囪頂上,説你們煙囪帽裏面有煙塵,黑的,不行,要罰款幾十萬元。最後指明我們賠禮道歉,在北京最好的飯店單請好幾桌。
中國青年報:在你看來,為什麼會産生這些現象?
蔡曉鵬:民營經濟的發展過去長期受政府的抑制。那時候,最大的壓力來自工商、公安、稅務,工商辦一個證照就特別困難,上世紀80年代大部分時期不允許有私營企業,企業想挂靠主管單位很難,要有關係,當時還有“株連”,你出了事情,要有債務,爹媽上級要替你連帶,沒有好處誰給你連帶?
後來我發現,凡是政府不怎麼管的領域,或者是新的、政府還想不出怎麼管的領域,就發展得很快。一個是網際網路和電子商務,第二個就是私募和眾籌,剛開始的時候沒人管,蓬勃發展起來了。反過來,越是傳統産業的實體經濟,被監管得越多、社會成本越高。
不合理的行政審批催生形式主義
中國青年報:2002年到現在,你對行政審批的直觀感受是什麼?
蔡曉鵬:要走程式,但我的感受是,多數還是要先去花錢。
中國青年報:你覺得,你所在的農産品行業,有哪些行政審批是值得商榷的?
蔡曉鵬:比如,現在進入北京的農産品要有無公害認證。從政府管理來説,這是好的,但對生産者而言,這是要花錢的,做個認證要兩三萬元。
本來你種的東西可以銷售,一旦你要進入“正規”的渠道,比如超市、便利店,就會要求提供資質、流通許可證,沒這個證,他們不收,收了也要開增值稅發票。
很多農民就一兩畝地,他怎麼辦證?要請吃請喝,要搞水質檢測,每個環節都有程式。所以,有時就一個企業挑頭,花錢辦證,再從農民那兒收,形式主義很嚴重。這客觀上是作假,但規定不現實啊。增值稅發票也不是農民或個體戶能辦下來的。
中國青年報:記得在座談會上你提到,你的一個果品加工廠,有的前置審批需要準備400多項文件。
蔡曉鵬:另一家大型飲料企業也碰到過類似問題。他們老總説,有的前置審批要400多份文件,每上一個産品就審批一次或多次。
有一項行政審批,現在換了新的部門負責。舊的部門審批時,如果正好缺一個什麼東西、哪存在問題,它可以讓你改,改完一兩星期就可以過了。新的部門審批,有的又提出某項指標不行,就整個産品否定,重新審核。
還有,有的修改,按説很簡單,一次性説完就完了,但他分15次講。我們一次一次地派人去,總共要跑16次,老在折騰,把我們的兩個研究生都“跑走”了。
中國青年報:都被提了什麼問題,能不能舉個例子?
蔡曉鵬:比如,我們引用了國標,它説不要“引用”,要寫“參照”,一字一字地改。
中國青年報:還有什麼事你認為不合理?
蔡曉鵬:再舉個例子,某區食藥監部門去一家別的工廠檢查,説法人代表沒有健康證。這是誰提出的規矩?一個大老闆早就和生産脫離了,難道他生病了以後,工廠就不讓生産?
有的國家,工廠、餐廳用什麼設備、什麼人、什麼技術,政府不管,就管兩條:第一,國家禁止的東西有沒有使用,比如不能摻假;第二,有沒有造成後果,如果有人食物中毒了,政府干預。
在發達國家,這些問題是通過司法途徑解決的,有關部門發現企業有問題,不是直接開罰單,而是起訴到法院。而我們,一些事基層自由裁定,可罰可不罰,處罰可大可小,這個權力給誰?沒有書面清單,權力無限大,我就説你不行、就不讓你過,怎麼辦?給錢唄。
中國青年報:有人反映,行政審批改革的時候,有的政府會換成行業協會的牌子繼續收錢。
蔡曉鵬:有的行業協會本身和政府有關係,會把政府的權力轉移一下。不過,我們行業協會沒有。多數是通過各類仲介組織實現權錢交易的“市場化”。
權力不受約束易導致尋租
中國青年報:在你看來,基層幹部官職不大,為什麼還敢“鬼子進村”?
蔡曉鵬:打一個比方,我當過生産隊長、大隊書記,別看是土皇帝,但有特權。特權基於什麼?基於“證明”。你要上中學、結婚、當兵、出去要飯,我不給你開證明,不給你開介紹信,你就什麼都幹不了。又比如,知青上大學有兩個名額,200人爭兩個,我有最終的推選權。
“證明”就産生了人的經濟活動、人身活動對你的依附性。所以,別看我只是個隊長,這一畝三分地,我如果不發話,你們什麼事都幹不了,權力就這麼來的。
同樣的道理,具體到各個部門,我不開“證明”,你們就進不來市場。既然有這麼多好處,哪個部門願意放棄?人對權力屈從,是因為人的基礎需求和自由權必須通過它們批准才可以實現。
中國青年報:你發言裏多次提到,一些基層幹部拖著不辦審批手續,他們都拿什麼理由?
蔡曉鵬:“忙”、“沒時間”,理由多著呢。投訴了都沒用,它説忙,連受理都不受理。不受理是很壞的,受理了才進入法定期限的要求。其實是用拖辦方式,逼著人“上供”。
我在北京二環的一家店舖,房租一年60萬元,還要裝修,裝好了以後,店還要有人看著。有關部門要查你環保、衛生、消防,他們不來查,不批准,店就不能開,你害怕呀,天天就坐著喝茶吧,等吧,經濟壓力太大,一天損失幾千元,他們不來,你就有損失。最後一定要托關係,不給錢不辦事。
中國青年報:你還提到,2003年至2012年,有關、無關部門會去你的一個果園“白吃白玩白拿”。無關部門憑什麼過來?
蔡曉鵬:説要來“看看”,或者是有關部門的人介紹“我有幾個朋友來採摘”。你不能説不讓吧,來了以後就要免入園費、採摘費,還要準備點禮品。
也有直接開車來的,説我和誰誰是朋友,你打電話問一下。反正繞了一圈肯定有各種各樣的關係。
中國青年報:按照你的説法,一些部門來檢查沒有亮執法證件?
蔡曉鵬:按法律規定你要出示執法證,但沒有,就是説我們是這個局的,那個局的,哪個研究所的。他們也會留辦公電話。
我們打電話給區裏面,按規定,這是屬地管轄,要來檢查得有區裏的人陪同。對方説北京市內部有規定,可以這樣,文件呢?我們看不見,但説是合法的。
有一次,我們堅持要看執法證,結果得罪人家了,好幾個批次都是這樣,他檢測不合格,外邊找幾家檢測都合格,最後我們要交錢。
中國青年報:有的時候拿走産品抽查,連收條都不打?
蔡曉鵬:有時候説沒帶。發言稿公佈之後,上星期,那一次抽檢的時候我在,説有印好的收條,相比以前好一點了。
之前,按口頭説每週查一次,每種産品至少要抽10個,我有200種産品,如果同時生産,一次要抽我2000件,成本至少5萬元,一年就是240萬元。這對我們多品種企業不是一般的負擔,就活不來了,我們就關了吧。
中國青年報:你提到,除了給基層幹部送錢,有時還要幫辦私事。你都辦過哪些私事?
蔡曉鵬:小孩上學,會托你弄進好學校,這要花錢;也有讓幫忙給小孩找鋼琴老師的,要求“又好又便宜”,你把老師找好了,掏錢就完了。人家一開口,你就應該明白什麼意思。我這算小的,還有老闆幫辦過出國留學。
一些企業為什麼習慣找靠山
中國青年報:企業通常會不會和政府死磕?
蔡曉鵬:一般不會,政府要反制你,找茬兒的辦法很多。最近看報道,北戴河供水總公司的馬超群,為什麼一個總經理接個水、停個水能收那麼多錢?大家敢怒不敢言。
座談會之後,有的説要解釋,有的説情,也有的無所謂。可能還是對政府部門有所觸動,他們會協調一下,別把事情鬧大。反正我已經做好遷廠的準備了。
中國青年報:執法人員“亂來”的時候,會顧忌你以前是國家幹部嗎?
蔡曉鵬:一些會看你的來頭。幾年前,有個部門做得比較過分,後來我去上級那裏告了一狀。一些部門很勢利的,從此以後不幫你也不惹你。
有的基層幹部對普通企業沒有顧忌。所以,有的企業到哪兒都習慣找靠山,為了把關係弄好,要花很多錢。
中國青年報:不過,法律本身也有規定一些監督、糾錯機制。
蔡曉鵬:我經歷過一件事,“搶”我財産的人是縣政法委書記。上世紀80年代,集體所有制的産權不明晰,領導把法定代表人一換,就變成別人的企業了。有關部門後來曾出臺保護集體財産不受侵犯的規定,其中提到可在同級法院訴訟。
我去法院告,根本不受理。規定講得很好聽,但司法程式進入不了。如果法律規定了一項禁止,又不設立科學、公平的禁止性條款和法定程式,那這個法律就是假的。特別是在維護私權方面。
一些法律制度本身存在缺陷,法權結構失衡,內外糾錯機制基本沒有,立法的思想還基於尊重政府權力而不是尊重市場,政府把手伸到市場侵犯私權還認為正常。
中國青年報:你對如今的反腐、打老虎怎麼看?
蔡曉鵬:反腐和打老虎本身不是改革,只是履行法定職責。現在中紀委為什麼有這麼高的威信,因為不管涉及誰,不管多大,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都按法律辦事,都代表國家履行職責。
但是,中紀委也好,法律也好,都只能對已經爛掉的部分負責,産生爛瓜的根源,不是它們能夠改變的。改革是剷除産生貪腐的制度土壤,涉及部分公務員的利益,“靠山吃山”,把山給平了,阻力多大啊,割肉斷血,哪個都不能自覺啊!還要靠頂層設計,要從根上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