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五旬學者傅光明新譯莎士比亞的第十個年頭,他目前任教于首都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為本科生和研究生講授文學翻譯。他希望將自己的翻譯實踐融入教學,並結合翻譯理論,使學生們在筆譯實訓中切實受益。
傅光明怎麼也沒想到,中文專業出身的他,竟教起了翻譯課。他在渴望求知的上世紀80年代,開始接觸朱生豪所譯的《莎士比亞全集》,隨後陸續讀了梁實秋及其他一些譯本。2012年,他自己與莎劇翻譯結緣。
如今,“傅譯莎”以“原味兒莎”的口碑在讀者群中頗具名氣。回首十年“譯莎路”,為何復譯?新譯有何新意?譯、研並重的傅光明,帶給我們一個“莎士比亞”何以成為“莎士比亞”的豐富答案。
在蕭乾引領下進入莎翁世界
上世紀8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令傅光明頂禮膜拜,雖然當時似懂非懂,卻也“不懂裝懂”地讀完了。他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三十四年,1987年得以結識蕭乾。他始終認為,蕭先生是他走上寫作、翻譯和學術研究之路的引路人。他真正感到需要去叩問莎士比亞翻譯上的問題,是在90年代中後期讀了梁實秋譯本之後。
朱生豪是一位有才華的詩人和翻譯家,傅光明認為他是再好不過的莎劇譯者人選之一。雖説朱先生32歲便英年早逝,譯莎只有1936年到1944年的短短8年,但他譯出了38部莎劇中的27部,而且,“朱譯莎”至今仍有著不可撼動的經典地位。梁實秋斷斷續續花了三十四年,從30年代初,直到1966年,著力譯出全部莎劇。
讀過梁譯本後,傅光明發現,都是翻譯莎士比亞,怎麼有那麼多不一樣?首先,在語言上,梁譯長句多,時有翻譯腔,但意思忠實,表達順暢。朱譯則詩意盎然,文采出眾,但真正理解起來卻有障礙,時有美言不信之感。通過比對朱、梁兩個譯本,他還發現,在梁譯本中多有註釋的典故、隱喻、雙關語等,在朱譯本中了無蹤跡。
愛追根究底的傅光明找來英文版對照看。儘管非英文專業出身,要憑藉註釋才能讀明白,但他發現在對英文的理解上,梁譯遠勝於朱譯,而在對莎劇詩情詩韻的感覺上,梁又明顯遜於朱。
他又留意其他譯本,漸漸發現“莎士比亞”是一個打開的世界,每個中譯本都是譯者通過中文建構起來的莎劇世界。誠然,英文世界裏也不只有一個莎士比亞,眾多版本呈現著面貌多樣的莎劇殿堂。而且,莎劇不是貴族戲,最初是面向大眾的,劇中有很多俚語、雙關語等,經後世編者不斷改編、修訂,潔本莎劇流行於世。
有沒有真正的“原味莎”?它又存在於何處?帶著這樣的思考,傅光明步入莎士比亞研究。
進入莎劇世界,蕭乾先生的引領對於傅光明至關重要。可以説,他是蕭先生的關門弟子。1987年5月,因工作原因,他第一次登門拜訪蕭乾。門鈴響後,蕭先生開門,一張笑臉,又大又圓的腦袋上支棱著幾根白髮,活像一尊彌勒佛。聊起天來,兒時相似的調皮搗蛋故事,成為一老一小投緣的入口。
漸漸成為忘年交。漸漸成為弟子。
1993年,在蕭乾提示和鼓勵下,傅光明開始以“口述史”方式追蹤採訪“老舍之死”,這為他2005年完成博士論文《老舍之死與口述歷史》打下堅實的材料基礎。為鼓勵這個心愛、用功的弟子多讀英文書,蕭乾將自己做過批註的《奧賽羅》《亨利四世》(上)送給他。傅光明時常感慨,遇見蕭老真是一生中最大的幸運。蕭乾送過他很多書,每每送書,大多會在扉頁上贈言,他對其中一句銘記不忘:“在文學的道路上,永遠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頭苦幹!”
“可以説,無論在文學寫作,還是翻譯這條路上,蕭老都是牽著我,催著我,又不斷鼓勵我,真太難得了!”蕭乾曾讓傅光明翻譯一篇英文論文,並推薦他譯好後,去向符家欽先生求教。翻譯完,他有點小得意,拿著成稿去見符先生。符先生不茍言笑,使他有點小緊張。兩周後,符先生讓他來家裏取。他高興地來到符家,但看到自己手抄的十來頁500字一頁的大稿紙上改得滿篇花,頓時羞得滿臉紅。仔細看,所改之處全是小細節。由符先生言傳身教,他對翻譯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心中駐進了“翻譯乃聖事,要充滿敬畏”的理念,同時,也體會到蕭先生的一片用心。
蕭乾曾把自己對翻譯的理解説給傅光明,話很實在,他沒提“信達雅”,而是將翻譯比成10分,這其中,理解佔4分,表達佔6分。蕭老意在告訴他,對於文學翻譯,母語能力應更為強大。換言之,“信”之上的“達”與“雅”,憑的是母語。
又遇牽線人,與出版社結緣
進入莎士比亞翻譯世界,從練習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開始。國內最早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1955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蕭乾翻譯。傅光明有這套書的多個版本,均為蕭乾所贈。傅光明有事沒事就譯著玩兒。他25歲時翻譯的淩叔華英文自傳體小説《古韻》,也是蕭乾推薦的。
2012年,傅光明應美國國會圖書館東亞部邀請赴美做學術演講,主題還是老舍。住在美國作家韓秀家裏,一天,兩人偶然聊到他譯著玩兒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韓秀聽後,説願意幫助聯繫在台灣出版。
從美國回來後不久,傅光明和台灣商務印書館方鵬程總編輯通過郵件敲定了《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譯稿,並很快簽約。之後,方鵬程問傅光明還有何譯作?傅光明答,譯有淩叔華的《古韻》和《安徒生自傳》。方鵬程回,淩叔華在台灣受眾較小,想要《安徒生自傳》。
又過一段,方鵬程再來郵件。傅光明説,現在想起來還有點蒙,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是2012年年中,方總突然來信問,如果由台灣商務邀請您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是否願意考慮?”傅光明覺得這個挑戰太巨大了!兩周後,他給方鵬程回復一封長長的郵件,將譯莎的初步構想、翻譯策略及整體進度等,一一講清。他計劃拋擲十年光陰,為莎翁再做一部新譯本,每一本都用當代語言,都加註釋,都有一篇萬字左右的引領性導讀。
同時他開始做另一件事:跑步。翻譯是一項漫長的工程,需要一個好身體。傅光明之前從未長跑過,從一圈400米跑不下來,到現在每週三個6公里。可以説,他在為莎翁跑步。
從《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起步,傅光明的新譯莎翁進行得有條不紊。台灣商務印書館將傅光明的譯本以單行本推出,第一本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英對照,裝幀古雅,印製精美。傅光明説:“這個對照本做到了行行對應,左頁英文右頁中文,5萬多字導讀附後,書做得很厚,商務的賣點也定位在中英對照註釋導讀本。”説到導讀,傅光明笑了,他原計劃每篇寫萬把字,結果越寫越長,《李爾王》寫了10萬字,《奧賽羅》7萬多字,《麥克白》8萬多字……幾年下來,不算“莎譯”,光導讀就寫了100多萬字。
不成想,2014年中旬,台灣商務印書館人事變動,與傅光明神交日久卻從未謀面的總編輯方鵬程提前退休。出版社感到短期內難以維持“莎譯”這樣的大項目,遂提出和平解約,全球買斷的版權予以歸還。
就在傅光明一度蒙頭之時,天津人民出版社出面接手。傅光明至今念及仍滿心感謝:“是黃沛社長和編輯室沈海濤主任專門到我辦公室來談的。我覺得他們在‘朱譯’獨大的市場情況下簽約新譯,非常有魄力,對我來説,其他條件都無所謂,只要能繼續安心做下去就好。”
莎士比亞並非是有著
無限創造力的戲劇能人
2014年至今,天津人民出版社已出版“註釋導讀本”“傅譯莎”18本,莎劇導讀合集3本。
莎士比亞的世界,如此豐富多彩。傅光明眼中的莎劇世界,更加瑰麗多姿。説起莎翁,他的聲音溫和、滔滔不絕,悠悠然帶人進入一個與莎翁共情共存的世界。
傅光明在十年翻譯和研究中得出結論:莎士比亞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天才編劇,而不是有著無限創造力的戲劇能人。在英格蘭伊麗莎白時代,莎士比亞作為一名簽約編劇,要在十年內寫完20個劇本,他的初衷是寫快戲、掙快錢,過上滋潤日子。莎士比亞的戲最初在充滿三教九流的倫敦東北郊肖迪奇區演出,所以,莎翁早中期的戲大多是通俗戲,上座率是他最關心的事,尤其在1599年環球劇場落成之前。
理解了這一層,再看朱譯本,自然産生了疑問,“他的語句很文藝,充滿高貴文雅,但這是否與劇場演出相符?”而在任何時代,劇作家與劇場和觀眾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上座率,莎士比亞喜歡玩語言遊戲,語言中充滿諧音、雙關梗,夾雜各種各樣的典故。傅光明説:“莎士比亞的戲,特別是早中期,基本是主輔線交織。比如溫莎劇,主線是福斯塔夫想佔兩位夫人的便宜;輔線就是幾個底層人物碰在一起耍貧嘴。他以此調動觀眾情緒,跟著劇情進入下一場,《哈姆雷特》也是這套路。”
在歐洲宗教改革思想的激勵之下,莎士比亞寫出了《哈姆雷特》,歐洲宗教層面發生的大變化也體現在哈姆雷特身上。傅光明讚嘆莎翁的絕頂聰明,“他將自我思想打散融入劇中人物裏,哈姆雷特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他在德國讀的是威登堡大學,那是馬丁·路德發起歐洲宗教改革的大學啊!”
莎士比亞的案頭常備英國歷史學家霍林斯赫德的《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編年史》,老普林尼的《自然史》《聖經》,古羅馬大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等。他的天才使他將手邊素材應用得出神入化。但傅光明特意提到一點,莎翁歷史劇,不要當作英國歷史來看,“因為為了劇場效果及迎合權貴,他經常‘篡改’歷史,篡改得最厲害的是理查三世。這位英格蘭約克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在莎劇中殘暴、狡詐、嗜殺成性,還身有殘疾,而歷史上的理查三世堪稱頗有能力和作為,是能徵慣戰之人,身體僅小有殘疾。”
更有意思的是,成立於20世紀,志在為被污名化的理查昭雪的“理查三世學會”,在2012年請來了萊斯特大學考古隊對理查遺骨進行發掘。傅光明在新譯《理查三世》導讀中寫道:“該學會認定理查是一位好國王,因為所有16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早期的記載,都強調理查是忠心耿耿的兄弟、正直不阿的君王、驍勇善戰的士兵,在地方糾紛中是公正的裁決人,深受那個時代英格蘭北方人民愛戴。”
考古隊通過地圖索源法和鑽地雷達技術,最終在一個市政停車場(當時埋葬理查的聖方濟各會教堂舊址)發掘出一具成年男性骨架。在經過全基因組測序後,確定其就是理查三世遺骨。現代科技呈現出的真理查,只有輕度脊柱側彎,而不是《理查三世》劇中“一瘸一拐,形貌畸形”的大駝背。2015年3月26日,在經過一系列紀念活動後,理查三世的遺骨在萊斯特大教堂重新安葬。
當然,對於歷史的追溯,並不影響莎士比亞編劇才能的奪目光輝。他像一部百科全書,讀他的作品常常令人驚嘆此人怎麼如此知識豐富,而又給人無上享受。對他來説,可能真如他在《皆大歡喜》中説的:“整個世界是一座舞臺。”
在他心裏,翻譯的第一天條是“信”
有眾多名家珠玉在前,對於復譯,傅光明從魯迅在《非有復譯不可》的一段話中得到信心:“即使已有好譯本,復譯也還是必要的。……取舊譯的長處,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七八次何足為奇。”
傅光明亦十分心儀今年初《解放日報》發表的一篇訪談,法語文學翻譯家許鈞教授所説:“從某種意義上説,譯者的闡釋可以讓原作意義更加豐富。……好的譯者應該是個‘性格演員’,能夠理解、靠近、適應不同的作品,還原不同的面孔,並在吃透原作的基礎上,賦予一種獨特性。”傅光明自覺始終努力踐行著以“註釋+導讀”的“傅譯莎”,將“尊重和忠誠”奉獻給莎翁,奉獻給讀者。這也是他新譯之初衷。
在傅光明心裏,翻譯的第一天條是“信”,缺少信,休談達和雅。有的翻譯,是有勇氣而且極具難度的嘗試,但是否能將英文原意表達清楚,尤其是否貼合當今時代,似乎令人存疑。面對莎劇中的“無韻詩”,他思考的是,是否一定要用中文詩體與之對應,倘若這種對應僅在文體形式上,似大可不必。因為畢竟,把中文分成行,並不等於詩。他希望將鮮活的、屬於當代的語言賦予莎翁。作為後來的譯者,無論網際網路、還是各類工具書,都有客觀條件上的巨大優勢。傅光明覺得,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問題和挑戰:條件那麼好,能不能做好?
“傅譯莎”的新,首先在於語言,他要還莎士比亞一個“原味兒莎”。他認為莎劇的翻譯先要確立一個原則:精準的理解,以及符合中文母語的表達。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許多人的“莎翁印象”停步于哈姆雷特這一句經典臺詞。
朱生豪將其譯作:“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梁實秋譯:“死後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是問題。”
孫大雨譯:“是存在還是消亡,問題的所在。”
傅光明説:“迄今為止,最廣為讀者接受的仍是朱譯,這個譯法也更貼合讀者對終極哲思的想像,但事實上這與劇情並不相符。”翻譯這句臺詞時,傅光明特別參照了“最原味兒莎”版本——1603齣版的《哈姆雷特》“第一四開本”,這一版本中的這句臺詞英文為“To be, or not to be,I(Ay) there’s the point.”傅光明譯作:“活著,還是死去,唉,問題在這兒。”
傅光明説:“從英文文本來看,這個句子顯然是開放性的,這與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文寫作習慣相關。而聯繫當時的宗教觀念,哈姆雷特是在思考自己是生是死,死後靈魂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事實上,1983年復譯過《哈姆雷特》的卞之琳也早認為,朱譯本中此句是“譯意”。
除了語言,還有註釋。
傅光明坦言,當年朱生豪翻譯時,只依靠一本1914年版的“牛津版”無註釋《莎士比亞全集》,梁譯本中有許多註釋。莎士比亞為了吸引人看戲,臺詞後面往往藏著豐富的意涵,只有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的梗,這個梗涉及對西方傳統文化的認知,無疑,今天的讀者只有通過註釋才能讀懂。
傅光明認為:“顯而易見,對於今天的非英語母語的讀者,沒有註釋不足以讀懂莎士比亞。因為隨著時代變遷,莎士比亞時代的戲劇氛圍早已改變,我們只能通過文本才能接近莎士比亞。當然,他最初是為舞臺演出編戲,並不是為了給我們今天閱讀。”
傅光明通過大量閱讀,從文本中獲得莎士比亞時代的豐富資訊。借助英文註釋及英語世界不斷更新的莎士比亞研究成果,他的每個譯本都有二三百條註釋。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現代讀者真正讀懂莎士比亞,因為“懂莎”並非易事。
《哈姆雷特》劇中有一個哈姆雷特譴責自己母親的情節。朱譯本譯作:“您是王后!”(‘You are the queen’)從中讀不出暗含羞辱。看英文註釋則可明白,“王后”(Queen)與“妓女”(Quean)發音相同,莎士比亞在這裡用了諧音梗。
莎士比亞還從古希臘、古羅馬神話和《聖經》中大量借用典故,這也是不靠註釋難以讀懂的部分。比如Mars,是羅馬神話中的一位戰神,以音譯成“馬爾斯”為妥,可加註釋“羅馬神話中的戰神”。而只翻譯成“戰神”,讀者若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怎麼能知道他是羅馬神話中的戰神,而不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阿瑞斯”(Ares)呢?所以,凡涉及希臘、羅馬神話及《聖經》典故處,傅光明都做了詳注。
翻譯是需要投入個體生命力的,傅光明直言:“搞了翻譯逐漸明白,翻譯與創作是兩種不同的智力勞動,無高下之分,甚至,翻譯涉及的知識面可能更廣。簡單説,寫作者于不懂的層面可以不寫,翻譯則根本繞不過去。”
傅光明把自己比作求知路上的一隻小螞蟻,十年來,他努力讓自己維持這樣一個工作節奏:每天上午8點半或9點開始工作,直到下午2點半或3點。每天翻譯一個頁碼,大概一千來字。很多難以確認的詞義,必經一一查證。凡遇疑問,必弄清搞懂,不留死角。把握不確處,亦向師友求教。在他眼裏,翻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也正基於此,天津人民出版社在做圖書宣傳時説:這是一套能讓你讀懂的莎士比亞。工作量很大,傅光明努力保持進度,拿去年來説,下午3點以後覺得很累了,會以整理《陳西瀅日記》解乏。也因此,譯莎之餘,他將63萬字的陳西瀅家信、日記整理出來。譯莎,儘管最初的十年規劃必然超時,但他“苦中作樂,樂此不疲”。近年來,有朋友約聊天,他早已習慣性地回答:“3點後行嗎?”
文/本報記者 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