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曦林
昔石魯有言:把山當人來畫。余研花鳥畫,續其旨,又言:把花當人來畫。近年參與人物畫之研討,復曰:把人當人來畫。君笑余癡:“人乃人,何出此言饒舌?”余曰:“君不知有故意將人畫為鬼之者?”君曰:“戰國韓非著《外儲説》,言畫鬼魅最易,清代羅聘嘗畫《鬼趣圖》,又有何怪。”余曰:“韓非所言及羅聘所畫乃專畫鬼者,與余所言不同。余之所言,指自稱人物畫家者,故意將人醜化為鬼怪也,或一律光其頭而無毫發,或皆張其血盆大口而露齒傻笑,全無人物之美,更無人物之個性氣質可言,僅將人面作為符號寓有其難言之意,甚至將中國人醜化為癡呆狀以取悅于外國畫商,豈不悲哉!”君問:“僅此一類表現?”余又曰:“另有畫家重形式、筆墨、樣式,全不顧人物個性、氣質之深入刻劃,他們亦不把人當人來畫。”君曰:“重視筆墨、形式之個性化,乃藝術之必要,又有何怪?”余曰:“筆墨、形式之個性化誠然必要,但並非藝術唯一元素。人物畫家之圖形若不能強化所畫人物之個性、氣質,反以所畫之人物為其藝術個性化服務,此正目前圖式化之弊端。故余多次呼籲:一位人物畫家,不能僅僅讓人記住你的圖式,還應該讓人記住你塑造的人物形象。君試閉目,讓人物畫大家如蔣兆和、黃胄、程十發、周思聰等等及當下人物畫高手一一如放電影般在你視神經裏濾過,是否有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映現?”君試,果然如君所言,有些畫家以人物形象感人,有些畫家徒以圖式眩眾目也。君遂問:“何以能把人當人來畫?”余曰:“人物畫乃造型藝術之人學。人物畫家當以研究人、認識人、塑造人為本。古賢曰:仁者愛人,畫家首先當為仁者。” 君曰:“試例舉之。”余曰:“中國現代之人物畫家,以蔣兆和最知仁者愛人之理。1940 年,蔣兆和有肖像畫冊問世,其序中言:‘惟我之所以崇信者,為天地之中心,萬物之生靈,浩然之氣,自然之理,光明之真,仁人之愛,熱烈之情……人之不幸者,災黎遍野,亡命流離,老弱無依,貧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眾,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豈知人間之有天堂與幸福之可求哉 ! 但不知我們為藝術而藝術的同志們,又將作何以感?作何所求?’蔣兆和有此識見,遂有《賣小吃的老人》、《朱門酒肉臭》、《賣子圖》等作自筆下源源流出,又有集流民形象之《流民圖》問世。蔣先生有自家圖式,卻不僅以圖式之獨特眩世,其塑造之人物閉目如在眼前也。”君曰:“然。蔣先生之人物畫,後人難言超越者即在此,不僅有獨特之形象,且有深沉之內美。但其畫是否與古法不合?”余曰:“蔣先生不拘守古人衣紋之十八描法,表面看來似無古意。但蔣深明傳統之本旨,遂遵悲鴻先生之倡,借西洋畫塑形之理法運之於中國畫筆墨之中,此正合古人以形寫神之理,骨法用筆之法,達于寫心之旨。”君聞此無言以答,卻嗔怪余護悲鴻之短,責余竟不知謂徐氏摧殘中國畫為時髦。余笑曰:“此言已轉題,容月後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