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一隻“宣德大缸”的離奇故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5 14:49:00 | 出版社: 華藝出版社

有一年的冬天,天兒冷的是嘎巴嘎巴的,想一個人捧杯熱茶在家裏“貓冬”都不讓你待踏實了,偏有朋友哭著喊著叫我,説南城有個人家兒,藏了一隻宣德年間的大缸要出手,某拍賣公司已經看上了,出價一百八十萬,此缸的主兒則表示:“三天之內,可以讓利給朋友。”

“宣德”瓷器?談何容易。

搞古陶瓷的人誰不知道,經過明代初葉洪武的這個過渡期,到了“永”(永樂)“宣”(宣德)年間,那可得説是進入了明代瓷器的鼎盛時期,尤其是那會兒的青花瓷器,乃典範之作,人稱“永、宣不分家”。這玩意兒一直以來為後人追倣,因為它們用的是進口鈷料,叫“蘇麻離青”,燒出來的顏色特“抓人”,雖六百多年前的物件兒,那釉色清亮,花色在釉下發出淡淡的幽光,給“好古”之人迎面打出來倆字兒:養眼!再説那畫青花的“蘇麻離青”料,人説比藍寶石都金貴,其産地一説是西亞地區的波斯,也有説是非洲的索馬利亞。有史為證:明初時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是當時東西方過往商船的避風港,從西亞來的商船帶著許多可居奇貨在此進行貿易,正好鄭和的船隊路過這裡,所以鄭和于明永樂年間從南洋帶回來的“蘇料”,很可能就是在這些商船上獲得的。您瞧瞧——六百多年前,三寶太監不經意間做了這麼一筆買賣,到了今兒個還攪得一些人睡不著覺,一天到晚胡説八道的……

我就懶洋洋地對來人説:一是這麼冷的天兒,我不願意動彈;二來我根本不相信咱們尋常百姓的家裏會有這等好事兒!

但經不住來人的軟磨硬泡,只好頂著凜冽的寒風,跟著那人去了。

在車上我就閉著眼睛想:説來也是奇了怪,為什麼這種事情總是在南城發生,我尋思著,可能是這些年來北京經過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後,剩下的老衚同就數南城多了,衚同多自然故事就多……還沒容得我接著胡思亂想,那朋友就捅了我一下:“嘿——別睡了,到地方啦!”

我懵懵懂懂地隨著他走進一條小衚同兒,寒風迎面吹來,打了個冷戰,醒了。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吧,保不齊也有奇貨可居的意外發生呢……

轉眼間來到了一戶人家兒,大門口站著三位老爺們兒,雖然個個穿得嚴嚴實實,仍舊凍得直流清鼻涕,看來是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了。看見我們過來,這三位就熱情相迎,擁進屋子裏。

我那朋友説:“各位,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白先生,古代陶瓷鑒定專家。今天您家裏的玩意兒是真是假,他説了算!”屋子裏的人都衝著我來了,噓寒問暖的,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種期待的目光。

我把朋友拉到一旁,小聲説:“孫子哎,有你丫這麼辦事兒的嗎?大冷天兒的出來是給你幫忙,怎麼我倒成了主角兒啦?説他們家的東西是真的,我買不起;説是假的,我還能從這屋子裏站著出去嗎?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

朋友和屋裏所有的人都笑了,説:“瞧您説的,把我們家當成威虎山了吧?咱可都是自家人,他是我表弟。”主人一指我那朋友。

我説:“各位大爺,是表兄也好,表弟也罷,等會兒我走了以後你們到家譜上論去。我只是個陶瓷愛好者,懂得一點兒都不比你們多,老王(我那朋友姓王,下文稱老王)帶我來是想跟大家一起切磋,大家千萬別把我當專家!”

老王起鬨架秧子地説:“您就別瞎客套了。您都開博物館了,都上電視了,在這兒您就是專家!你們説是不是?!”

一家子人都嚷嚷著:“對!對!表弟説得沒錯兒。白老師,裏邊兒請啦您吶……”

要説起來,我這個人還是真有點兒毛病,禁不住人家忽悠,其實骨子裏沒有一天不希望人家叫我老師或者專家。想起小時候我爸語重心長的“庭訓”:要想人前顯貴,必須背地受罪!如今我真的是“人前顯貴”了?可他老人家已然不在人世,唉!我好想我爹……


看著我忽然之間陷入了沉思,大夥兒就更把我當事兒了,氣兒都不敢大喘。老王就説:“嘿——嘿!您別得了便宜賣乖,我們這兒沒有金盤子,要是有的話,一準兒把您給托起來。就別小丫環獻茶——端著啦!還不給他們講兩句話?”

我狠狠地瞪了老王一眼,對大夥兒説:“同志們,我真不是專家。什麼叫專家你們知道嗎?低著頭在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衚同裏義無反顧地前進,知道這條衚同裏的事兒自然就比別人越來越多的那個人,就叫專家!我不是喜歡鑽死衚同的人,不想一條道兒走到黑,所以我不是專家。”

人們就挑起了大拇哥,面面相覷地説:“嘖!嘖!深刻,太深刻了,看來咱們今兒個是遇上真人啦!”

吸著主人熱情為我點燃的香煙,我才發現原來這小屋子裏挺溫馨的,乾淨利落不説,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是個細心人。為了招待我們,人家不僅沏好了香茶,而且還擺放好水果、香煙、巧克力糖塊。別忙——這不像是請我來看東西呀,倒像是參加表舅媽家兄弟媳婦她二哥的侄子的婚禮。

盛情之下,讓我十分誠惶誠恐。

我對老王説:“他表弟,這兒不像是請我來看東西,倒像是迎新親,回頭別把我給當成姑爺了吧?!”

老王説:“哼,美死你!人家這是客氣,拿你當事兒,也是拿自己的寶貝當事兒。”

我對主人家説:“那您就千萬別拿我當事兒了,有什麼寶貝您直説,我看得了就給您看看,看不了您再另請高人。”

屋裏的人就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説:“白先生呀,今兒個讓您看的這件東西,可能是您這輩子再也看不著第二件的寶貝,是一口明代宣德年間的大缸,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的時候怕招事兒,我們家老爺子把它用蠟封好,埋在院子裏。老人家臨死前要我們給挖出來,現在這房子要拆遷,我們哥幾個也該分家了,所以決定賣掉。有個拍賣公司看上了,出價一百八十萬,可我們哥幾個想了想,覺得賣給朋友更保險一些……”

這故事編的,從哪講都不能讓人信服,整個兒是一個胡説八道,糊弄傻小子呢?但我還必須得聽著,還必須得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因為這煙也抽了,水也喝了,不把人家的故事聽完不禮貌。

這家人就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他們家的家世説的是天花亂墜,估計我已經進入角色了,這才把我引進內室準備欣賞,等著我看到他們家那“寶貝”時激動不已的神色,準備著跟我或者我的其他什麼朋友一起,到銀行提取一筆天文數字的鉅款。

內室的正中間是一塊地毯,地毯的正中間堆著一座“小山”,上面披霜蓋雪地遮了一床白被單子,遠看像魔術道具,近看像醫療垃圾,瞧著有點兒嚇人。主人家小心翼翼地、鄭重其事地掀開了白色的被單,那惶恐勁兒好像是稍不留神就會得罪了他們家的祖宗。

待那個“寶貝”露出廬山真面目的時候,我盯著這口大缸看,別人就盯著我的臉看,我沒看出這個“寶貝”跟大明朝的宣德年間有什麼關係,當然他們家人也就沒從我的臉上看到激動不已的神色。

這是一口深褐色的大缸,高約有一米開外,口徑也得有八十多公分,缸的四週用“立粉”的方法繪出松樹、仙鶴、寶塔、和尚等圖案,看著就覺著特別喪氣。缸的口沿有一圈一圈的“封蓋”,就像老北京用的煤球爐子上箍的一個個鐵圈兒。説它是盛水的吧,不合製式,説它是腌鹹菜的吧,又太講究了。玩兒了二十多年的瓷器,這玩意兒我真還是頭回見著,但我心裏卻明白它大概是個什麼物件兒,只是不敢隨便説出來,如果説明瞭,就怕人家一腳把我給踹出去。

看我老半天沒反應,這家兒的主人就按耐不住了,挺不客氣地問道:“白先生,您是懂瓷器的嗎?在這寶貝面前您可是真沉得住氣!不會是把您給鎮住了吧?!”

我説:“恕我眼拙,我還真被它給鎮住了。敢問這是個什麼東西呀?”


主人説:“什麼東西?聽好了——這是大明朝皇宮裏給皇上養金魚用的大缸!宣德年間的。沒見過吧?——寶貝!”

我差一點把喝進嘴裏的茶水給噴嘍,心説你們家的皇上才用這喪氣玩意兒養金魚呢!可又不便表現出來,只好順應著説:“對!對!是寶貝。”就想離開。

主人一把攔住我説:“別介,您別走哇,大老遠的請您過來是想聽聽您的見解。其實我們不懂瓷器,只是聽老家兒這麼説的,您就別跟我們打啞謎啦!”

我看了老王一眼,老王就説:“你實話實説吧,這兒就你是真行家。”

我琢磨著今天不給他們説出個一二三來,看來我是走不了了,再加上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想叫人家小瞧我。於是坐下來點了支香煙,特平靜地説:“各位的心情我十分的理解,可……怎麼説呢?這東西……它實在不是個正經東西。”

“嘿!您這是怎麼講話呢?什麼叫‘不正經’呀?!”主人家明顯有點兒急了。

我也豁出去了,説道:“這東西第一它不是魚缸,第二跟明代不搭界。説明白了你們可別打我,這玩意兒是一尊裝死人用的肉身甕。過去廟裏的僧人圓寂了以後,要以坐姿擺好放入甕中,然後一層層地把蓋子蓋好,再糊上石灰,或埋入地下或藏于窯洞,這是出家人的一種喪葬形式,當年我學考古的時候在南方見過類似的東西,你們仔細看看這缸上的圖案就明白了。”

沒等我把話説完,他們家的女主人“噢——”的一嗓子先就叫起來了,並跳著腳的罵:“缺德鬼呀,我説這玩意兒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呢,原來是裝死人用的瓷棺材!你們把這麼個野鬼給招到家裏來了,還當成祖宗似的供著,晦氣死啦!”

我勸説道:“大嫂您別著急,興許當年老家兒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看著好玩兒就收回來的。”

那大嫂又罵道:“什麼老家兒不老家兒的,跟他們的爸爸沒關係!是這幾個缺德鬼上禮拜花了十八萬塊錢,不知道是從哪買回來的,愣説是明代的魚缸,值一百八十萬。這心眼兒缺的,都缺到非洲去了……”説著話兒她就使勁兒地拍打衣服,像是要把晦氣給拍出去。

得!這故事一下子就被他們家的女人給“穿幫”了。

我説:“大嫂呀,您也不至於的,咱們可都是唯物主義者,您不用害怕。”

那邊的幾位大爺(包括老王)已經是呆若木雞,煙屁都快燙手了還在指頭縫裏夾著。看他們這副德行樣兒,我忽然覺得挺可憐的,就開導説:“沒事兒啊,沒事兒!不是有個拍賣行要嗎?別説一百八十萬,就是給一萬八都賣,趕緊的!”

我這話不説還好,一説出來就把哥幾個給説哭了。老大抽抽噎噎地説:“咳——!上哪兒找拍賣行去呀?我們上當了,我們哥兒幾個每人湊了六萬塊錢,賣主説這東西能翻十倍,您看這事兒鬧的。要不您……您再仔細看看?”

我無言以對,只能陪他們長吁短嘆。

過了一會兒,他們當中有人問我:“白先生,就算您説得對!它就是個瓷棺材!可……它是不是也有點兒年份?”

我只好説:“對,它確實有……有點兒年份。”

那人又説:“好!有年份就成!收著它早晚就是古玩了。”

這時候,我説了幾句最操蛋也是最實在的話:“哥幾個,咱可別再自欺欺人了。您想想看,把八寶山那個最漂亮的骨灰盒兒買回來,放上二百年,它也成不了文玩清供。它……它還得叫骨灰盒兒不是?”

“哇——!”這回是他們家連男帶女的全哭了,估計老家兒過世的時候,都沒這麼傷心過……

頂著寒風,我拉著老王往回走。

老王一甩胳臂就跟我翻臉了,説:“姓白的呀,今兒你可是太不道德了,你不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瞧把他們給難過的,如喪考妣!另外,雖然他們編了個挺沒譜兒的故事,可……可這只大缸哥幾個剛搬回來的時候我也看了,覺得……還是一件老貨呀。怎麼到了你這兒就成了骨灰盒兒啦?”


我白了老王一眼説:“我這可是救人于水火,勝造七級浮屠。讓他們一天到晚的守著個類似骨灰盒兒的東西做發財夢,那才叫不道德呢!打眼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聽勸告一再地打眼、執迷不悟地打眼、將打眼進行到底!”

那老王就虎著臉,跟吃了只蒼蠅似的咧著嘴説:“你罵我?你怎麼知道我這外號兒的?”

將打眼進行到底?!

%%%本回提示:

明代永樂、宣德年間的瓷器,實乃中國古代陶瓷中的精絕之品,非一般收藏者信手可及。豈不知求者萬千,得者蓋寡,世人稍微冷靜思考便可明瞭此理。求真品卻不從研習、實踐中獲取真知,就好像“人皆好生,卻不好養生之道”。賣假貨編故事騙人騙己,就好像“人皆惡死,卻不惡作死之為。”

情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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