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於是我認識的一位懂畫兒之朋友,國畫、西畫他都喜歡,在紙上或者布上多少有兩把刷子。他常以自己懂畫兒為自豪,了得嗎?懂畫兒就是懂藝術呀!這可是觸類旁通的。你知道什麼叫“皴擦法”嗎?你知道什麼叫“渴筆焦墨”嗎?不知道吧!得——那就好辦了! 於是,凡是帶色兒的東西,老于都敢發表評論。 老于退休以後,閒來無事,就組織了一幫孩子,到鄉村開展“美術夏令營”。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鄉下古村落,據稱當年“宋遼相爭”時,楊家將裏的某位英雄曾在此屯兵並大破遼陣。近幾年,這裡竟熱鬧了起來,有寫生畫畫兒的,有到農家院來旅遊的,鄉親們的生意自然也就紅火了。 這裡村邊有賣山裏紅和大棗兒的,有賣老倭瓜和柴雞子兒的,嗬!還有賣野核桃的!什麼“虎頭”、“獅子頭”、“雞心”……整明白嘍,這些山貨可不是小孩子的零嘴兒,都是可供行家們至少把玩幾年的藝術品。 老于就一個攤兒接一個攤兒挑核桃,一邊挑一邊給人講:這核桃,在手裏揉上幾年,等揉出了“包漿”,就可以當老東西賣,除我之外,沒人兒能看得出來!於是,有人就把老于的這張大胖臉給記住了。 有一回,老于在選核桃的時候,那攤主是個老太太,她低聲地問老于:“這位先生,您是個搞藝術的吧?” 老于只笑了笑,沒説話。 老太太又説:“我沒瞧錯,您不光搞藝術,您還是個收藏家。對不對?” 老于就有一點兒驚詫:“收藏家嗎——咱可不敢當,但我確實喜歡收東西。” 老太太問:“您都喜歡收哪一類的玩意兒?” 老于泛泛地説:“凡是沾‘古’的,我都喜歡收藏。” 那老太太見四下裏沒人,問他:“您收不收老古瓷?” 本來是站腳要走的老于,一下子又定住了。看著眼前這位滿面滄桑、一臉真誠的老嫗,心想:有這等的好事兒,天上掉下來的呀!但他仍舊不失警惕的問:“您這兒窮鄉僻壤的,能有什麼老瓷器?” 老太太説:“窮?窮也得分時候。有皇上的那會兒這兒可不窮!這村子裏大戶人家多了,還凈出太監呢。*的時候,這兒砸古瓷砸海啦!但也有膽大的,沒舍得砸。我們家就藏著沒砸!” “你們家的人膽兒大?”老于問道。 老太太挺神秘地笑了:“當然,我那個死鬼老伴,那會子是村兒裏的基幹民兵連長。” 老于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特親切地跟老太太説:“大媽,到您家裏見識見識,您不介意吧?” 老太太就把自己的攤位交給別人照看,拉著老于説:“你跟在我的後面,別咋呼!這事兒不能讓外人知道。” “得嘞!連長夫人,一切都聽您老的。”老于先作了個鬼臉兒,又給老太太敬了個禮。 於是,老于就隨在老太太的身後,亦步亦趨,打遠處看上去,跟演皮影兒戲似的,多少有那麼一點兒滑稽。 穿過了一片菜地,又繞過幾處農居,七拐八拐,才來到老太太家,老於此時已經是分不出東南西北了。老人領著他徑直進了裏屋,挺費勁兒的從一個大木頭櫃子裏搬出來兩隻大瓷罐子。老于一瞧,嘿!“將軍罐”,從造型上看,嗯——應該是清早期的。只是,這倆罐子全被“罩”上了一層紅紅的油漆,看著實在覺著彆扭。 老于有點泄氣了:“喲?這是怎麼話兒説的。挺好的古玩,您幹嗎給它們穿這麼一身‘盔甲’呀?” 老太太説:“你以為我們家老頭兒是民兵連長,我們就什麼都不怕啦?也怕!這罐子原來是帶色兒的,紅紅綠綠,那上邊畫著些騎馬耍大刀的小人兒,活靈活現的,一看就是封、資、修,可真的又捨不得砸,就想出了這麼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來!” 老于一聽不禁喜出望外,哎喲——老太太懂個屁!但她的形容詞兒則太可人疼了,什麼“紅紅綠綠”、什麼“小人兒騎馬耍大刀”……那是大清朝康熙年間的作品呀。康熙十三年吳三桂煽動的“三藩之亂”曾讓景德鎮的燒窯業大遭破壞,到了康熙十九年以後禦窯場才恢復官窯製造,同時民窯瓷器業亦是長足發展,形成了“官窯”“民窯”兩生輝的局面。也許康熙爺出於“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力求讓社會安定團結,於是,才將這山水、人物題材作為本朝瓷器繪畫中的一大特色,以此教化民眾。尤其是有“斧劈皴”之稱的氣勢磅薄的山水畫法和形象生動的“刀馬人”古裝人物故事,極具時代特點,為康熙年間五彩瓷上的代表題材……
老于正想著入神兒,那老太太就捅了他的胳膊説:“這位老師,您仔細看,這上邊還有字兒呢。” 老于仔細觀瞧,可不是嘛:一個罐子上用黃顏色的油漆寫著“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另一個則寫著“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老于就眉開眼笑,挑起大拇哥説:“看來是各莊有各莊的高招兒,老太太,您真高,您實在是高!我媽當年要是能跟您這麼聰明該多好,連紅衛兵的影兒還沒見著呢,她老人家就把該砸的和不該砸的——全給砸了。” 老太太嚴肅地説:“這位大收藏家,您可不許埋怨老家兒,誰長著後眼呀?再説了,您也甭跟我們比,我們是貧下中農,在村兒裏成分好。” 其實此時的老于已經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貧下中農家裏怎麼會有這麼搶眼的古玩?他根本就沒來得及多想,一味的只是興奮,只是盤算著古玩行裏,像這樣的一對五彩人物的將軍罐,該值個多少錢?怎麼著不會低於兩萬塊吧? 老于小心翼翼地問:“老太太!多少錢?” 老太太笑道:“老太太不值錢!也不賣。這罐子可的確是好東西,值不少錢呢。” 這老嫗是既幽默又厲害,一句話就把老于給噎得直翻白眼兒。 老于就説:“大媽呀,您就別拿我打镲啦。這對罐子給您六百塊錢,合三百一隻!成嗎?” 老太太樂著説:“你還是到村口買核桃去吧,別在這兒扯臊了。”一邊説一邊慢悠悠地把罐子往櫃子裏放。 老于就急了,説:“別介!您老也出個價兒,看看能不能把我給嚇著!” 老人站起身説:“這老古瓷是我們家幾輩人傳下來的,是什麼年代的,該值多少錢您肯定比我明白。老話兒講得好,叫‘老不瞞小,小不欺老’。這罐子我們既然給刷了油漆,就不能當國寶似的跟你胡要錢,但您也不能就拿幾百塊錢打發我不是?你真喜歡,兩千塊錢拿走,我可不勉強您啊。” 老于就蹲下身子,重新把倆罐子審視了一遍,先掂了掂“手頭兒”(分量),又用手指頭彈了彈,聽聽聲音,再把它們翻過來,仔仔細細地觀察罐底,好!就這兒沒有刷漆,方才展現出廬山真面目。老于沒發現有什麼破綻,就一咬牙一跺腳,從腰包裏掏出一疊人民幣,大大咧咧地説:“老太太哎,點‘替’(錢)吧您吶!” 一手提著一隻大瓷罐子的老于,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在鄉間的小路上疾走,遠看像電影《少林寺》裏“練臂功”的大和尚,近看整個兒是參加勞動改造而又沒有過關的“臭老九”,就欠讓貧下中農在他身後邊戳脊梁骨。 老於心裏在想:他奶奶的!要不是*砸了那麼多的老古瓷,這玩意兒當今能這麼值錢嗎?要不是老太太她爺們把這對將軍罐上刷了紅漆,能保存到今天嗎? 想到這裡,老于就心花怒放,嘴裏哼出了小調兒:“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老于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來了幾位朋友,大夥跪在客廳的地板上,撅著屁股折騰這對刷滿紅油漆的瓷罐子。有人説:用開水燙,就能把上邊的油漆褪掉。於是,幾大壺的開水淋了下去,結果沒有奏效。又有人説:用水砂紙打磨,把油漆打掉。老于不幹,這樣會傷害裏邊的“彩頭”。 百般無奈的時候,老于打電話向我討教。 我説:“您不妨用化學的方法試一試,不是有一種稀料叫‘褪漆劑’嗎?” “嘿!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真有你的!”老于飛也似的就奔了化工商店。 化學的方法果然奏效了,被褪了漆的瓷罐子,有如一對出水芙蓉展現在大夥的面前,倆罐子擺在一塊,光光滑滑、白白凈凈,怎麼看怎麼都覺著跟個肥碩女人的屁股蛋兒似的。喲?怎麼是個沒有彩的“素活兒”?老太太説的“刀馬人物”都哪兒去啦?難道是趁大夥不注意,都跨著馬逃跑了不成?老于立時就暈菜了。
後來,在我那間小小的瓷片博物館裏,各路行家們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有説是半成品的,有説是冥器的。問到我,我就看著老于説道:“諸位,別在這兒瞎嘚啵啦!其實現在只有咱們于兄最有發言權。” 老于揉了揉眼睛,無精打采地説:“還能説什麼呀?我上當了唄,這是一對‘大瞎活’。您琢磨琢磨,誰沒事給不帶彩的素白罐子上邊刷油漆呀?這他媽不是吃飽了撐的嗎?那老太太的故事編得——真是天衣無縫!” 我説:“請大家注意,這罐子也不是完全假,至少它的底是真的,這是一種瓷器作假的方法,將倣器的器底從圓足內全部去掉,再將舊物的器底按尺寸給打磨好鑲入,被換了的舊底大都帶款兒,是款兒真器假,這叫‘後接底’,所以那些‘挂袍’(即被刷上油漆)的瓷器,往往故意把底兒給您露出來。趕上個二把刀的人,一看底兒——老的!得,這眼就算打上了。我以前就上過這類當,不新鮮啊!” 大夥就發出了一陣驚異的嘖嘖之聲。 人們同情老于,都勸説他:“沒事兒!沒事兒!吃一塹長一智,留著吧,多好的教材呀,您為大夥今後不再為此類贗品打眼而做出了貢獻,我們會記著您這份情義的!” “你們這是勸我嗎?這叫罵人不帶臟字兒!” 接著老于又説道:“唉!我可惜的是把罐子上邊的字兒給洗掉了。那句豪言壯語説得多好: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誰怕誰——這還用問嗎?收藏的怕造假的唄! 本回提示: 自以為內行且經不住人家的吹捧,這是一些收藏者的“軟肋”。嗨!那聰明的造假(或販假)者,甭管他是老頭兒還是老太太,甭管是傻老二還是漂亮媳婦兒,只要是一齣手,那“二指禪”准保奔著您的軟肋上來,讓你在“麻酥酥、輕飄飄”的幻覺中把錢掏了,冤不冤呀——您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