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倫敦後,他在新肯辛頓街租下一間帶傢具的房間。房東是個老太太,每天晚上八點鐘就上床休息了。房子裏整天沒有一丁點兒聲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經歷一番艱苦的思想鬥爭,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總是把自己鎖在房裏,堅決發誓立即睡覺。一刻鐘後,他又總是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達她家的那個街區,就感到進入了她的氛圍之中,對她可望而不可及,簡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邊,連日夜想念的人兒的影子也沾不到邊,可比酷刑更難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著奇妙的作用。使他對別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對周圍那些輕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難以容忍。他對公司不再具有什麼價值了。當主顧們問及他對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時,他會毫不含糊地告訴他們那是多麼蹩腳,結果他們便不想購買了。他能從中發現真實性和深遙感情的圖畫,僅僅是藝術家表達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裏,一位胖太太,穿著花邊高領、高胸襯衫、黑貂皮外衣,戴著藍羽飾的天鵝絨圓形帽,走進店來,要為她的新的市內公館買幾幅畫。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貴店中最好的圖畫,”她説。“你不必計較價錢。照這個尺寸;會客室兩堵五十碼長的墻壁,一堵墻上升有兩扇窗,寬度在……。 他花了大半個下午,試圖賣給她幾張根據倫勃朗作品復刻的銅版畫、一張透納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幾張馬西斯·馬利斯的複印石版畫以及博物館攝製的柯羅和多比危的畫片o。這位太太具有一種錯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種類的圖畫中,獨獨把畫家的藝術表現最差的挑揀出來。她還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斷然拒絕他所認為的優秀圖畫。幾小時過去了,那位身軀臃腫、頭腦無知、卻又好擺架子的太太,在他看來,變成了中産階級愚昧自滿和生意經的典型象徵。 她擺出一副自負的神氣嚷道:“好啦,我看我搖得挺不錯吧。” “如果你閉上眼睛隨便換一張,”文森特説,“也不會比這更壞。” 那婦人費力地站了起來,把寬大的天鵝絨裙子撩向一邊文森特可以看見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脹的血管,血流正緩緩衝向花邊領內的頸項。 “什麼!”她失聲説,“噢,你這個…這個…多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鵝絨帽上的長長飾羽前後抖動著。 奧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我親愛的文森特,”他怒聲説,“你怎麼了?你把這星期中最大的一筆生意攪掉了,並且還侮辱了那位夫人!” “奧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什麼問題?我倒有不少問題要問你呢。” 文森特把那婦人挑中的圖畫往旁邊推開,雙手摘在桌沿上。“那本告訴我,一個人將他唯一的一生花費在把非常蹩腳的圖畫賣給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認為還做得很正當呢?” 奧巴赫不想回答。“如果這類事情繼續發生的話,”他説,“我就要寫信告訴你叔叔,讓他把你調到別的公司去。我不能讓你破壞我的生意。” 文森特用手揮去奧巴赫的強烈的呼氣。“我們怎能出售毫無價值的東西來牟取高利呢,奧巴赫先生?為什麼只有那些出得起價,卻對真正的藝術作品毫無見識的人,才走得進我們的店呢?那是因為他們的錢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了嗎?那些真正能夠鑒賞優秀藝術的窮人,卻沒有一個子兒為裝飾他們的墻壁買一張印刷品,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奧巴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麼話,社會主義嗎?” 他回到家裏,拿起桌子上的一冊勒南的著作,回到做著記號的一頁。“一個人與世無爭,”他念道,“方能志潔行勞。人活在世界上不僅要活得幸福,他不單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更要為人類作出偉大的事情,要到達崇高的境界,超越幾乎人人都被羈康的庸俗生活。” 耶誕節前一星期左右,洛耶家在她們的前竊分安放了一棵美麗的聖誕樹。兩天后的晚上,他走過那裏;看到屋裏燈火通明,鄰居們紛紛從前門走過去。他聽到裏面的歡笑聲。洛耶家正在舉行聖誕聚會。文森特奔回家去,趕緊刮了臉,換上乾淨襯衫,戴上領結,儘快走回到克拉彭。他不得不在臺階下站立幾分鐘,以便透一口氣。 這是耶誕節,空氣中瀰漫著仁慈和寬恕的精神。他踏上臺階,慌亂地拉動門鈴。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穿過門廳,熟悉的聲音對背後會客室中的人們喊著。燈光落到他的臉上。他望著厄休拉。她身穿一件無袖、飾有蝴蝶花結和波浪形花邊的翠色波蘭式衣服。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美麗。 “厄休拉,”他説。 她臉上掠過的表情,清楚地重復了她曾在花園中對他講過的話。他看著她,想起了那些話。 “走開,”她説。 她對他劈險把門好地關上。 第二天早晨,他乘船去荷蘭。 耶誕節是古皮爾公司最忙的時刻。奧巴持先生寫信給文森特叔叔,申述他的侄子擅自離職休假。文森特叔叔決定將他的侄子安置在巴黎夏普塔爾路的大陳列館內。 文森特心平氣和地聲稱,他不再予美術生意了。文森特叔叔吃了一驚,深為不滿。他申明將與文森將斷絕關係。假日後,他又為侄兒在多德雷赫特的布呂塞——布拉姆書店內弄到一個職員的位置。這就是兩個文森特·凡·高相互間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在多德雷赫特耽了將近四個月。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既無成績,也未失職。他簡直心不在焉。一個週末的晚上,他搭乘從多德雷赫特到奧登博斯的最後一班火車,走回曾德特的家去。充滿著夜晚的清涼、刺激氣息的荒原,十分美麗。雖然夜色昏暗,他仍能辨清延伸無垠的松林和澤地。這使他想起了挂在父親書房裏的博德默作品的複製品。天空中紫雲密布,恒星星在雲隙中閃爍。他到達曾德特教堂公墓的時候,天色尚早雲雀在遠處未熟的黑色麥地裏歡唱。 他的雙親明白,他正經歷著一段困難的時期。夏天過後,全家遷往埃頓——幾公里以外的一個小市鎮,泰奧多勒斯被委任該地的牧師。埃領有一個寬大的榆樹成行的公共廣場,蒸汽火車把它和重要城市佈雷達連結在一起。對泰奧多勒斯來説,這是稍為高升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