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四章)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15 10:38:37 |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第四章

 

  紐南的牧師住宅是幢兩層樓的石頭房子,粉刷得雪白,屋後一個大花園。園裏有榆樹、山毛樣、花壇、一口池塘和三棵截梢的橡樹。雖然紐南有二千六百人,但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新教徒。泰奧多勒斯的教堂很小,紐南比埃頓這個繁榮的小市鎮低了一級。紐南實際上只是排列在通往埃因霍溫——該地區的首府——的大路兩旁的一小簇房屋而且。大多數的居民,是織布工和農民,他們的茅舍星散在荒原上。他們敬畏上帝,辛勤勞動,遵循祖先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過日子。

  牧師住宅的前面,大門的上方,有著黑色的鐵字A”1764。大門直通大路,門內一個寬大的門廳,把房子一分為二。左邊的簡陋樓梯把餐室和廚房分開,樓上是臥室。文森特和弟弟科爾合住一間,在起居室的上面。早晨醒來,他能夠看到太陽在父親的教堂的纖細的塔樓之上升起,給池塘投下一片優雅的、淡淡的陰影。夕陽西下時,色調比黎明對波,他坐在窗邊的椅上,望著池塘水面上的色彩,那宛如一塊濃艷的油毯,慢慢地溶入暮色之中。

  文森特愛他的雙親,他的雙親愛他,三人都決定無論如何要相處得友好和諧。文森特吃得多,睡得香,有時在荒原上散步。他什麼也不談,不畫,亦不讀書。家裏的人儘量對他親切,他對他們也是這樣。那是一種自覺的關係,在開口之前,他們都先對自己説:“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破壞這融洽的關係呀!”

  融洽的關係和文森特不快的心情同時並存。他與想法不同的人相處在同一個房間裏,是不可能感到舒暢的。當他的父親説:“我想讀歌德的《浮士德》。已經由坦·凱特牧師翻譯出來,所以一定不會太不道德的。”文森特便光火了。

  他本來只打算在家呆二個星期,但他愛布拉邦特,所以想住下去。他只希望太太平平地寫生,把所看到的表達出來。他沒有別的願望,不過是想深深地生活在鄉野的中心,描繪鄉村生活。他要象善良的米勒老爹一樣,與農人們打成一片,了解他們,描繪他們。他堅信有不少的人,他們被史到城裏,困在那兒,但他們對鄉村的印象沒有減退,一生都在眷戀田野和農人。

  他一直知道,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布拉邦特來,永遠定居下來。但是,要不是他的雙親把他留在紐南,他是不會留在那兒的。

  “門要未開著,要求關著,”他對父親説,“讓我們設法彼此了解吧。”

  “對,文森特,我很想那樣。我看到你的畫總算漸漸有點樣子了,我為此感到高興。”

  “好吧,坦白地告訴我,你是否認為我們能平安相處。你要我留下嗎?”

  “要。”

  “多久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這兒是你的家。在我們當中有你的一席位置。”

  “要是我們的想法分歧呢?”

  “那就千萬不要吵架。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太太平平過日子,彼此謙讓。”

  “不過我能弄個工作室嗎?你不會要我在住房裏作畫的吧。”

  “我已經想到了。為什麼不利用花園裏的那間馬房呢?你可以一人獨用。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馬廄就在廚房右邊,但無通門。那是大屋裏隔出來的小間,一扇開得高高的小窗對著花園。泥地,冬季裏總是濕濺滿的。“在這兒生個大火爐,文森特,把房間烘乾。地上再鋪層木板,這樣就很舒適了。你看怎麼樣?”文森特朝四下裏看看。這小間簡陋,很象荒原上農人們的茅舍。他能把它佈置成一間真正的鄉村工作室。

  “倘若那扇窗太小,”泰奧多勒斯説,“我手頭有點錢,我們能把它開得大一點。”

  “不,木,這樣很好。在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恰好和我在他的茅舍裏作畫的光線一樣。”

  他們搬進一隻有洞的大琵琶桶,生起旺火。墻上和屋頂上的濕氣烘乾,泥地烤幹,便鋪上木頭地板。文森特搬進他的小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畫架。他針上他的素描,在廚房隔壁的粉墻上,草草地刷上一個“高”,定居下來成為一個荷蘭的米勒。

  紐南周圍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織工。他們住在草頂泥墻的小茅舍裏,這些茅舍一般都是兩個房間。全家住在開著小窗的房間裏,陽光儀象一根銀絲射進屋內。墻上有方方的壁凹,大約離地三碼,當作床舖;還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隻泥爐和一口放盤碟瓶壺的粗櫥。


  地是高低不平的粘土,墻是泥糊的。鄰室是織布間,只有住房的三分之一左右,傾斜的屋檐使房間低去一半。

  一個辛勤勞動的織工一星期能織六十英尺布。織的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幫他繞線。那匹布可使級工凈賺四法郎半。他把織好的布送往廠主那兒後,要等上一、二個星期才能再接到一匹定貨。文森特發現,他們和博裏納日的礦工們的精神狀態不同;他們是恬靜的,聽不到他們講一句對現實不滿的話。他們看上去,就象拖車的馬或裝船運往英國的羊群那麼聽天由命。

  文森特很快與他們交上了朋友。他發現織工們是品性簡樸的人,他們只要求得到足夠的活兒,以便掙得購買賴以糊口的馬鈴薯、咖啡和偶爾一片火腿的錢。他們在織布的時候,對他的畫畫毫不介意,他來的時候,總是給他們的孩子帶點糖果,給他們的老爺爺帶袋煙草。他發現一台古老的、帶綠的棕色橡木織布機,上面刻著1730的字樣。布機旁,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塊綠色的土地——放著一張娃娃椅。娃娃坐在裏面,幾個小時地呆望著飛來飛去的梭子。這是一間泥地的破爛小屋,但文森特在裏面發現了某種他試圖捕捉到油畫布上去的寧靜和美麗。

  他一清早就起身,在田野裏或農人和紐工的茅舍裏,度過一整天。跟田裏的人和織布機上的人在一起,他感到猶如在家裏一般。他曾經與礦工們、挖泥炭者、農人一起度過那麼多的夜晚,在爐邊沉思,那不是徒然無益的。由於一天到晚不斷地目睹農人的生活,他變得那麼專心於此,幾乎不再想到別的東西了。他力圖精益求精。

  他又回到人物寫生的愛好上來,但現在,與此同時又有著另一個愛好——色彩。半熟的麥田是一種深金黃的色調——紅和金銅色,與天空的破碎的銀白色調相對照,效果十分顯著。

  後景中有些婦女,輪廓很粗,很有生氣,她們的臉和臂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穿著滿是灰塵的粗藍布衣裳,頭髮短短的頭上戴著國而扁的黑色無邊帽。

  當他肩負畫架,腋下夾著潮畫布,精神飽滿地在大路上搖搖晃晃走著的時候,每一幢房子的簾子從底下掀開一條縫,他受到好奇的、反感的女性眼睛的攻擊。

  在家裏,他發覺那句老話“門要末開著,要末關著”應用在家庭關係上的時候,並非完全正確。牧師住宅內的家庭吉慶之門,習慣於處在一種有點神秘的位置,不是明顯地開著,也不是明顯地關著。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厭惡他,她擔心他那與眾不同的行為,會毀掉她在紐南婚嫁的機會。維萊米恩雖然喜歡他,但認為他是一個討厭的人。他很快和弟弟科爾交上了朋友。

  吃晚飯時,文森特不跟一家子同桌,而在一個角落裏,碟子放在腿上,白天作的速寫擱在面前的椅上,以銳利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作品,因為不完美,價值不大,便把它們撕得粉碎。

  他從不跟家裏人嗜蘇。他們亦很少跟他交談。他幹啃麵包,因為不想養成一種好吃的習慣。

  偶爾,如果飯桌上提到他所喜歡的某個作家的名字時,他就轉向他們,交談片刻。但總的説來,他發覺,他們彼此交談得愈少愈好。

  他在田野裏寫生了大約一個月以後,開始産生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有人一直在監視他。

  他知道紐南的人們在盯著他,田裏的農人們偶爾倚鍬休息的時候,便好奇地望著他。但這種感覺卻異乎尋常。他感到不單單有人在監視,而且在釘梢。最初幾天中,他不耐煩地想擺脫這種感覺,但是,擺脫不了——一雙眼睛盯著他,直穿透他的背。好幾次,他環顧搜索,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有一次,當他突然轉過身去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的白裙子在一棵樹的後面消失。另一次,他從一個織工家裏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影飛快地沿路匆匆跑掉。第三次,他在樹林裏作畫,離開畫架,到池塘去喝口水。回來後,他發現未幹的油畫上有手指印。

  他花了差不多兩個星期才捉到那個女人。他在荒原上速寫掘地者;離他不遠有一輛破舊的被棄的貨車。他在作畫的時候,那個女人站在車後。他突然收拾畫布和畫架,佯裝準備回家。那女人趕快搶先奔去。他毫不引起她懷疑地尾隨著,看到她走進牧師住宅隔壁的房子。

  “左邊隔壁住的誰家,媽媽。文森特問,當晚他們全坐下吃飯的時候。

  “貝格受家。”

  “他們是誰?”

  “我們對她們不太了解。有五個女兒和母親。父親顯然已經死了。”

  “她們是什麼樣的人?”

  “很難説;她們相當神秘。”

  “她們是天主教徒?”

  “不,清教徒。父親是牧師。”

  “哪個姑娘還沒有出嫁?”

  “晤,一個也沒有出嫁。你問這幹什麼?”

  “不過好奇而已。誰養家呢?”

  “沒有人。她們好象很有錢。”

  “我猜想你恐怕不知道姑娘們的名字吧?”

  “不知道。”他的母親好奇地望著他。


  第二天,他回到田野裏的老地方。他要捕捉在成熟了的麥地裏或襯著山毛樣枯葉的農人形象的藍顏色。他們穿著自己織的粗布衫,經線黑色,緯線藍色,形成了黑藍的條紋花樣。

  當襯衫穿舊,由於風吹日曬而褪色的時候,便呈現出一種模模糊糊的素靜雅致的色調,剛剛好透露出衣衫下的肉包。

  早晨十點鐘光景,他又感覺到那女人在後面。他從眼角裏膘見被棄的貨車後樹叢裏她的衣裙。

  “今天我要捉住她,”他喃喃自語,“即使不得不把這張習作半途而廢。”

  他逐漸養成了一氣呵成的習慣,在一陣熱情進發之中把面前的景色畫下來。老的荷蘭繪畫最打動他的地方,就在於這些作品畫得快,大師們一筆畫成,決不修改。他們迅疾地描繪,以便把原始印象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把構思主題的情緒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

  創造性的熱情使他忘記了那個女人。一小時後,他無意地朝四下裏望望,看到她已經走出樹林,就站在被棄的貨車後面。他要撲過去抓住她,問問她為什麼老是跟住他,可是他無法放下畫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轉身,出乎意料地發現她站在破車前,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這是她第一次露面。

  他狂熱地畫著。他愈拼命地畫,那女人似乎愈向他走近來。他注入在畫布上的熱情愈多,洞穿他背部的那雙眼睛也就變得愈熾烈。他把畫架朝陽光移動一下,看到她站在田裏,在破車和他的中間。她似乎象一個受了催眠的女人,在夢遊。她一步一步愈走愈近,每走一步便停一停,想退縮,卻又穩步向前,被某種無法自製的力量推向他去。他感到她就在背後。他旋轉身子,盯住她的眼睛。她的臉上露出驚慌、激動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種無法自製的莫明其妙的感情之中。她沒有對文森特看,而是直望著他的畫。她沒有作聲。他返身作畫,以最後一股勁兒畫完。那女人沒有動彈。他能夠感到她的裙核磁到了他的上衣。

  時近黃昏。那女人在田裏已經站了許多時間。文森特精疲力盡,創造性的興奮使他的神經接近脆弱的邊緣。他站起身來,轉向那女人。

  她的嘴唇乾燥。她用舌頭舔舔上唇,然後用上唇濕濕下唇。這一點點濕氣立刻消失了,她的嘴唇又幹了。她的一隻手按住喉嚨,好象呼吸困難。她想開口,卻講不出話來。

  “我是文森特·凡·高,你的鄰居,”他説,“不過我猜想你是知道的。”

  “對。”這句話輕得他幾乎聽不出來。

  “你是貝格曼姊妹中的第幾個?”

  她搖晃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使自己站穩。她又一次用乾燥的舌頭舔舔嘴唇,幾次想講,終於進了出來。

  “瑪戈特。”

  “你幹嗎老是跟著我呢,瑪戈特·貝格曼?幾個星期以來,我早就知道了。”

  她嘴裏漏出一聲啞叫。為了支撐自己,她的指甲拖入了他的手臂,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文森特跪下來,手臂枕著她的頭,把她眉毛上的頭髮向後持去。夕陽正在西下,映紅了田野和拖著疲累步子回家去的農人。只剩下了文森特和瑪戈特。他仔細地看著她。她並不美。

  大概三十多歲光景。她的嘴在左邊嘴角上突然剎住,但右嘴角有一根細細的線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下巴。雙眼下有一圈藍色,裏面有數顆肉色的小雀斑。她的皮膚剛剛開始起皺紋。

  文森特隨身帶的水壺裏還有點水。他用一塊擦顏料的破布蘸水濕濕她的臉。她的眼睛突然張大,他看到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一雙深棕色的、溫柔的、幾乎是神秘的眼睛。他用手蘸了點水,灑在瑪戈特的臉上。她在他的胳臂中哆嗦。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瑪戈特?”

  她躺著,那麼同情、那麼敏銳、那麼理解地盯著他的又綠又藍的眼睛。轉瞬間,在一陣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驚恐的嗚咽中,她伸出雙臂抱住他的頸項,把嘴理在他的鬍鬚裏。

  第二天,他們在離村稍遠的一個約定的地方會面。瑪戈特身穿一襲嫵媚的高領自亞麻布裙衫,手裏拿著一項涼帽。儘管與他在一起仍然感到緊張,但比起前一天來,她似乎自製得多了。看到她來,文森特使放下調色板。與凱的雍容華貴相比,她不及萬一,但與克裏斯廷相比,她是一個十分動人的女人。

  他從小凳上站起來,手足無措。他通常偏惡那些盛裝的女人;他所接觸的都是些穿短外套和裙子的女人。所謂上層階級的荷蘭婦女引不起他描繪和觀看的興致。他偏愛普通的勞動婦女;她們常常是夏爾丹式的。

  瑪戈特靠上去吻他,泰然自若,就好象他們已經相愛了很長一陣子,然後緊貼地,不停地打顫。文森特為她把自己的上衣鋪在地上。他坐在小凳上,瑪戈特靠著他的膝頭,抬頭仰望著他,那種眼神,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哪個女人的眼睛中看到過。

  “文森特,”她説,純粹是出於一種快樂而喚著他的名字。

  “嗯,瑪戈特。”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或怎麼説。

  “昨晚你以為我不正經嗎?”

  “不正經?不。我怎麼會這樣想呢?”

  “你也許很難相信,不過,文森特,昨天我吻你,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男人。”

  “怎麼啦?你從來沒有戀愛過嗎?”

  “沒有。”

  “多遺憾。”

  “不是嗎?”她沉默了片刻,“你愛過別的女人,是嗎?”

  “愛過。”

  “很多嗎?”

  “不,不過……三個。”

  “她也愛你。”

  “不,瑪戈特,她們不愛我。’“可是她們應該愛的呀。”

  “在戀愛方面,我一直不走運。’瑪戈特靠得更近一點,手臂擱在他的腿上。她的一隻手好玩地撫摸他的臉龐,摸摸筆挺有力的高鼻、豐滿張開的嘴和堅硬的圓下巴。一陣奇怪的哆嗦通過全身,她縮回手指。

  “你多結實呀,”她喃喃地説。“你的一切都那麼結實:手臂。下巴和鬍鬚。我從來沒有認識過象你這樣的男子。”

  他粗鹵地捧起她的臉。震顫著的愛意和激情使這張臉顯得嫵媚動人。

  “你有點喜歡我嗎?”她擔心地問。

  “是的。”

  “想吻我嗎?”

  他親吻她。

  “請別把我想得很壞,文森特。我情不自禁呀。你瞧,我愛上了…啪…我沒法離開你。”

  “你愛上我?你真的愛上我了?不過怎麼會的呢?”

  她靠上去,親吻他的嘴角。“就是這樣,”她説。

  他們靜靜地坐著。稍遠一點是農人們的墓地。世世代代以來,農人們就在這塊他們活著時耕種的土地上安啟。文森特正想在畫布上表現死亡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簡單得就象秋天的殘葉凋落、一塊土地被翻耕、一個十字架。四週的田野—一教堂公墓的野草,長到矮墻外便結束了——構成了以天空為背景的最後一根線條,就象海平線一樣。


  “你了解我的情況嗎,文森特?”她溫柔地問。

  “很少。”

  “他們……有誰告訴過你……我的年齡嗎?”

  “沒有。”

  “哦,我三十九歲。再過幾個月就是四十歲了。在最近五年裏,我一直在對自己説,要是四十歲內不愛上一個人,就自盡。”

  “可是,戀愛是容易的事兒呀,瑪戈特。”

  “啊,你這樣想嗎?”

  “是的。唯有反過來被愛才是困難的。”

  “不。在紐南,戀愛是很不容易的。二十幾年來,我拼命想愛上一個人。可是從來沒有如願以償。”

  “從來沒有。”

  她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曾經有一次……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是嗎?”

  “他是天主教徒。她們把他趕跑了。”

  “她們?”

  “我的母親和姊妹。”

  她跪在田裏厚厚的沃土上,漂亮的自裙衫弄臟了。她的兩肘捆在他的腿上,雙手支著臉。

  他的膝頭微微地碰到她的身側。

  “一個女人的生活中要是沒有愛情的話,是空虛的,文森特。”

  “我懂。”

  “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總對自己説:‘今天,我一定能找到我愛的人!別的女人都是那樣,那末我為什麼不呢?’然後,夜晚來臨,我依舊孤單和不幸。無盡頭地虛度光明,文森特。我在家沒事可幹——我們有傭人——每個小時都充滿著對愛情的饑渴。每天晚上我對自己説:‘儘管今天活過來了,你還是象死的一樣。’我一直以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終有一天會出現一個我能愛上的男人——支撐著自己。我的許多生日過去了,三十七,三十八和三十九。我再也不能面對四十歲的生日而沒有戀愛。然後你來了,文森特。現在我也終於戀愛啦!”

  那是凱旋的歡呼,好象她取得了什麼偉大的勝利。她仰起身子,抬頭接受親吻。他輕輕地把她柔軟的秀髮從耳邊向後持去。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接連不斷地狂吻。坐在畫家用的小凳上,調色板放在身旁,農人墓地就在前面,擁抱跪著的女人,被她滿溢的熱情浪潮所淹沒,文森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一個女人外溢的愛情之甜美的能醫治創傷的香膏。他戰栗著,因為他知道他是在神聖的基礎上。

  瑪戈特坐在他兩腿中的泥地上,頭往後枕在他的膝上。她的兩頓撤暈,她的雙眼閃爍,她費力地深深地喘著氣。愛情使她容光煥發,看上去不滿三十歲。文森特,神魂顛倒,盡撫摸她的柔嫩的臉,直到她握住他的手,親吻著,把他的手心貼在她那燃燒的面頰上。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説。

  “我知道你並不愛我,”她平靜地説,“那要求過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讓我墮入情網。我從來也不夢想有人可能會愛我。重要的是愛,對嗎,文森特,而不是被愛。”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凱。“對。”他回答。

  她在他膝上擦擦後腦,仰望著蔚藍的晴空。“你允許我來和你在一起嗎?如果你不想説話,那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講。只要讓我在你身旁,我答應決不打擾和妨礙你的繪畫。”

  “當然你可以來。不過請告訴我,瑪戈特,如果紐南沒有男人,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至少去旅行一下麼?難道你沒有錢嗎?”

  “哎,有,我有很多錢。我的祖父給我留下一大筆進款。”

  “那為什麼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兒,你會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們不讓我去。”

  “你的妹妹都沒有出嫁,是嗎?”

  “是的,親愛的,我們五姊妹都沒有出嫁。”

  一陣痛苦之感掠過他的心房。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喚他親愛的。他從前領略過愛別人而不為別人所愛的味道是多麼難受,但是他從來沒有發生過懷疑:一個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愛他會産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瑪戈特的愛情看作是他並非當事人的一個奇妙的意外。瑪戈特如此安詳、親密地講出來的那一句簡單的話,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變化。他擁抱瑪戈特,把地顫抖的身子緊緊貼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聲地説,“我是多麼愛你。”

  “你説你多麼愛我,聽起來有多奇怪呀。”“現在,我對這些年來沒有愛情,一點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愛情美夢中,從來沒有想像到,我能象這樣對待你般地對待別人。”

  “我也愛你,馬戈特,”他説。

  她稍許挪開一點身子。“你不需要那樣講,文森特。也許過一會兒你會稍為喜歡我一點。

  不過現在我所要求的僅僅是讓我愛你而已!”

  她從他的手臂中脫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邊,坐了下來。“畫畫吧,余愛的,”她説,“我不應該打擾你。我愛看你畫畫。”

  瑪戈特幾乎天天陪他出去畫畫。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達荒原上所要描繪的地方,他們倆走到那兒時,已被暑氣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瑪戈特從無怨言。這女人正在經歷一場驚人的質變。她原來的灰褐色頭髮呈現出富有生氣的金色。她原來的又薄又幹的嘴唇逐漸豐滿紅潤起來。她原來的皮膚乾癟得差不多起皺紋了,而現在,光滑,柔軟,嬌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點,(禁止)脹大出來,聲音流露出新的韻律,舉步穩健有力。愛情鑿開了她體內的某種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斷地沐浴在愛情的玉露瓊漿之中。她攜帶豐盛得驚人的午餐來取悅他,從巴黎函購他讚賞地提起過的畫片,並且從不妨礙他的工作。他作畫的時候,她坐在旁邊,一動不動,沉浸在他投擲于畫布上的豐富的熱情之中。

  瑪戈特對繪畫一竅不通,但具有一種迅速和敏感的反應,能在恰好的時間説出恰好的話。

  文森特找到而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她卻能理解。她給他這樣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納①的提琴,被一個蹩腳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認識她該多好呀!”他自言自語。

  一天,當他正打算對一幅新油畫發動進攻的時候,她問他:“你怎麼會有把握使你所選擇的地方正確無誤地呈現在畫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後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動,那就不能怕失敗。我一看到空白的畫布呆頭呆腦地望著我,就猛地把內容投擲上去。”

  “你的確在猛打猛衝。我從來沒見過有什麼東西長得象你的畫那麼快。”

  “嗯,我不得不這樣。要是一塊空白的畫布盯住我説:‘你什麼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癱瘓了。”

  “你的意思是説,那是一種挑戰嗎?”

  “一點不錯。空白的畫布象個白癡般地呆望著我,但我明白,它對一個敢作敢為、斷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熱情洋溢的畫家,一定會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無限虛空、令人沮喪、毫無希望的空白一面,翻開給人看,上面什麼也沒有寫,瑪戈特,跟這塊空白的畫布一樣。”

  “是的,難道不是?”

  “但是一個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會被那種空白所嚇倒;他走進去,他行動,他建設,他創造,結果那畫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滿著豐富多采的生命的範式。”


  文森特高興有瑪戈特愛他。她從不對他挑剔。她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她沒有講過他的舉止粗魯、他的聲音難聽、他臉上的線條醜陋之類的話。她從不責備他不掙錢,也從不建議他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要畫畫。在恬靜的暮色中,他摟著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聲音被她的同情心軟化了,他告訴她:從前做過的一切事情,為什麼要為鎮長畫一張晨德中的農人,為什麼他認為一個穿著骯髒的、打過補釘的藍裙和緊身上衣的農家姑娘比一個闊太太美得多。她什麼也不問,什麼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愛他。

  文森特無法習慣地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這種關係的破裂,等待瑪戈特翻臉,等待他失敗的遭遇。她的愛情隨著夏季的成熟有增無減。她給與他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給與的完全的同情和愛慕。她從不出自本意地反對他,這使他感到不滿意,於是他故意畫得墨黑一團,挑起她的批評。她卻以為這不是失敗,不過是他的為什麼要這樣做的簡單説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裏納日的大失敗告訴她。“那確實是一個失敗,”他説,“我在那兒幹的每一樁事兒都是錯的,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嗎?”

  她寬容地對他笑著,“帝王做不了錯事。”

  他吻她。

  另一天,她對他説:“媽媽對我説,你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她聽説你在海牙與放蕩的女人廝混。我對她們説,這是惡毒的中傷。”

  文森特和盤托出克裏斯廷的事情。瑪戈特聽著,眼睛裏流露出沉思的憂鬱,這種憂鬱在愛情驅散它之前,一直在她的眼睛裏存在。

  “你知道,文森特,你做得有點象基督呀。我敢説,爸爸也一定會這樣想的。”

  “我對你説,我和一個(禁止)同居了兩年,而你只能找到上面的話對我説嗎?”

  “她不是(禁止),她是你的妻子。你沒有能夠拯救她,這不是你的過錯,就好象你無法拯救博裏納日人一樣。要反對禁9個文明,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

  “對,克裏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輕的時候,對我弟弟泰奧講過:‘如果我娶不到一個好妻子,那末我就找個壞的。一個壞妻子總比沒有妻子要好呀。”

  一陣稍微緊張的沉默,婚姻這個話題,他們以前沒有談到過。“克裏斯廷的事情只有一點使我感到痛惜,”瑪戈特説,“但願我能得到你那兩年的愛情就好了。”

  他放棄了拒絕她的愛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輕的時候,瑪戈特,”他説,“總以為事情都得碰機會、碰巧或講不出所以然的誤會。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看到了更深的動因。聽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光明,這是大多數人的艱難歷程。”

  “就象我在找你。”

  他們走到一所織工屋捨得矮門前。文森特熱情地握著她的手。她報以一個那般甜蜜而順認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為什麼這些年來,命運一定要把愛情與他隔絕呢。他們走進茅舍。夏季已經過去,進入了秋季,白天漸漸短了。織布機上懸著一盞燈。機上織著一匹紅布。織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線,墨黑的、背光彎著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紅色襯托出來,給織布機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陰影。瑪戈特和文森特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他已經教會她在醜陋的地方捕捉潛藏著的美之本領。

  十一月,落葉時節,樹上的葉子在幾天內全凋落地上之際,全紐南都在談論文森特和瑪戈特了。村裏的人喜歡瑪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瑪戈特的母親和四個姊妹,力圖破壞這種來往,但她堅持認為這不過是友誼,一起在田野裏散散步又何妨呢?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個到處為家的人,深信他遲早會離去的。她們並不太擔心。村裏的人倒很多虛,他們一再地講,這個可疑的幾·高家的男子不會幹出啥好事來的,如果貝格曼家不把她們的女兒從他手裏搶出來,她們就會後悔莫及。

  文森特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鎮上的人這樣地不喜歡他。他不妨礙任何人,也不傷害任何人。他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安謐的小村子裏——幾百年來風俗習慣毫無變化——他畫下了一幅多麼奇怪的圖畫。他一直到發覺他們把他看作一個流氓時,才放棄了想討他們喜歡的希望。迪思·凡·登·貝克,一個小店老闆,有一天當文森特經過店門口的時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戰。

  “已經秋天了,好天氣已經完了,啊?”他問。

  “是的。”

  “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

  文森特把背上的畫架移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上。“對,我正到荒原上去。”

  “不,我説的是工作,”貝克説,“你一年到頭做的真正的工作。”

  “繪畫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詳地回答。

  “人們説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報的職業。”

  “到田野裏去,就象你現在所看見的,就是我的職業,凡·登·貝克先生,就象你做買賣一樣。”

  “對,可是我在出售貨物啊!你做東西出售嗎?”

  村裏與他交談過的每一個人,都曾經提出過這個同樣的問題。他逐漸對此感到萬分噁心。

  “有朝一日我會賣的。我弟弟是畫商,他買下。”

  “你應該去幹活,先生。這樣東蕩西逛對你沒有什麼好處。一個人會老的,到那個時候他什麼也沒有。”

  “東蕩西逛?我幹活的時間比你營業的時間多一倍呢。”

  把它叫做幹活嗎?坐坐涂涂?那不過是孩子們的遊戲。開店,種地,那才是一個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紀已經不小了,不應該再糟蹋光陰。”

  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貝克不過是傳達了村裏的輿論,在鄉下人的腦子裏,藝術家和勞動者這兩個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計較別人的想法,他在街上從他們身旁經過時,不再朝他們看一眼。他們對他的不信任到達頂點時,發生了一極意外的事情,使他獲得了人們的好感。

  安娜·科妮莉妮在黑爾蒙德下火車的時候,跌斷了一條腿。她馬上被送回家來。醫生擔心她有生命危險,但沒有對家裏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繪畫扔在一旁。他在博裏納日的經驗使他成了一名極好的護土。醫生望著他護理了半小時後。説:“你比一個婦女還要好;你母親會得到十全十美的護理。”


  紐南的人們,在厭惡的時刻裏是那麼地無情,但在危難的時刻裏卻是那麼地仁慈,他們帶著好吃的食品、書籍和安慰來到牧師住宅。他們萬分驚奇地盯著文森特看,他不搬動母親就換好了床單,替她揩身,喂她吃飯,照料她腿上的夾板。兩星期後,全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他們來訪的時候,他用他們的語言與他們交談。他們討論避免褥瘡的方法、病人該吃些什麼食物和房間應該保暖等等。這般地跟他交談,了解他,他們從而得出結論,他畢竟也是一個人。當他的母親感到好了一點後,他才能夠每天外出畫一會兒畫,他們微笑地稱名道姓招呼他。他從鎮上穿過的時候,不再感覺到一家接一家的簾子從底下捲起一條縫。

  瑪戈特一直在他的身邊,她是唯一對他的溫柔毫不驚奇的人。一天,他們在病人的房間裏消聲地談話,文森特偶而提起:“許多問題的關鍵,在於具有人體的完整知識,但是要學到這點知識,非花錢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書,叫《藝術解剖學》,是約翰·馬歇爾寫的,但那本書很貴。”

  “你沒有錢買嗎?”

  “沒有,要等我賣掉了畫才有錢。”

  “文森特,要是你允許我借點給你,我該多高興。你知道,我有固定的進款,我從來不曉得怎樣花錢。”

  “謝謝你的好意,瑪戈特,但我不能。”

  她沒有堅持她的意思,但幾星期後,她遞給他一個從海牙寄來的包裹。“是什麼?”他問。

  “打開看看吧。”

  繩子上有一張小卡片。包裹裏是馬歇爾的書;卡片上寫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日。

  “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

  “對,”瑪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歲生日,文森特。你給我的禮物是我的新生。

  千萬收下,親愛的。今天我是那麼高興,我也要你高興。”

  他們在花園中他的工作室裏。周圍沒有人,只有維萊米思和母親坐在住房裏。是黃昏的時刻,夕陽在粉白的墻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輕輕撫摸著書,除了泰奧之外,有人這樣高興地幫助他,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他把書扔在床上,擁抱瑪戈特。她的眼睛裏飽含愛他的情淚。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他們在田野裏只能稍許表示愛情,因為害怕被人看到。瑪戈特一直是那麼誠摯、那麼心甘情願地接受他的愛撫。他離開克裏斯廷到現在,已經有五個月了,他擔心對自己過於信任了。他不想傷害瑪戈特或她的愛情。

  在她吻他的時候,他注視著她的溫柔的棕色眼睛。她對他微笑,然後閉上眼睛,稍稍張開櫻唇接受他的親吻。他們緊緊摟抱,他們的軀體從頭到腳粘合在一起。床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他們一起坐下。在那緊緊的擁抱中,誰都忘卻了那些沒有愛情的歲月,在那些日子裏,他們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

  夕陽西下,墻上的一方光亮沒有了。馬廄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瑪戈特撫摸文森特的臉,喉嚨裏發出表示愛情的奇妙聲響。文森特感到自己墜入了一個深淵,必須猛然回頭。

  他掙開瑪戈特的擁抱,跳了起來。他往畫架走去,把一張剛才畫的紙揉掉。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瑪戈特開口,冷靜而簡單。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親愛的,”她説。

  “為什麼?”他問,沒有轉過身來。

  “因為我愛你。”

  “那樣不好。”

  “我早已告訴過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錯事!”

  他一隻腿跪在地上。她的頭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邊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線條,親吻著它。他親吻她的過細的鼻梁和過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輕了十年的臉。在昏暗中,雙臂鉤住他的頸項,期待地躺著,她又顯得是個美麗的姑娘,在二十妙齡的時候,她大概是美麗的。

  “我也愛你,瑪戈特,”他説,“我從前不知道,現在可明白了。”

  “你講得真甜,親愛的。”她的聲音溫雅,夢幻似的,“我知道你有點喜歡我。我整個身心愛你。這使我感到心滿意足。”

  他不象愛厄休拉和凱那樣地愛她。他甚至不象愛克裏斯廷那樣地愛她。這個女人如此順從地躺在他的懷抱中,使他産生了一種十分可親的感覺。他明白,那個愛情幾乎包括了一切的人與人的關係。當他想到自己對世界上唯一的無限愛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裏難過起來,他想起了由於厄休拉和凱沒有回答他的愛情而經受的痛苦。他尊重瑪戈特對他的深情,然而他説不出任何理由地發覺這種愛情有點不是味兒。跪在暗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著那個愛他——就象他愛厄體技和凱那樣——的女人的頭,他終於領悟了那兩個女人拋棄他的道理。


  “瑪戈特,”他説,“我的生活是可憐的,但將會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話。”

  “我要和你共同生活,親愛的。”

  “我們可以就住在這兒紐南。或者婚後你更願意到別的地方去嗎?”

  她的頭親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經説過什麼?‘汝往何處,吾亦隨往。”

  第二天早晨,當他們倆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們的決定時,無法防止的一場暴風雨發生了。

  對凡·高家説來,問題僅僅是金錢。在靠泰奧瞻養之際,他怎麼還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須掙錢,擺平生活,然後才能結婚,”他的父親説。

  “如果我徑直地與我的手藝這一明白不過的事實進行搏鬥來謀生的話,”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時候,就能掙錢。”

  “那末你應該在一定的時候結婚。但不是現在!”

  牧師住宅內的騷動,與隔壁全是女人的屋裏的騷動相比起來,不過是一陣小小的風波。

  有著五個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貝格曼家就能站在堅固的陣地上對付全世界。瑪戈特的婚姻對全村提供了一個活生生的證明;其餘四個姑娘亦將在婚姻上失敗。貝格曼太太認為,讓她的四個女兒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讓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瑪戈特沒有陪他到紐工的家去。下午報晚的時候,她來到工作室。她的雙眼紅腫,她比以前更顯得老于四十歲。她使勁地緊抱著他好一會兒。

  “她們整天嚇人地毒罵你,”她説,“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做了那麼多的壞事還能依然活著。”

  “你應該料想到的。”

  “我料想到的。但我沒有想到她們會這樣惡毒地攻擊你。’他輕柔地擁抱她,親吻她的面頰。“讓我來對付她們,”他説,“晚飯後我來。或許我能使她們相信我不是那麼可怕的人。”

  他的腳一踏進貝格曼的家,就立刻曉得是進入了一個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個婦女所製造出來的氣氛中,有著不祥的徵兆,這種氣氛從來沒有被男性的聲音和腳步打破過。

  她們引他走進會客室。房間陰冷,一股毒氣。這房間已經空關了好幾個月。文森特知道那四個姊妹的名字,但他從來沒有費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對起來。她們都像是瑪戈特的漫畫。

  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擔了盤問的重任。

  “瑪戈特告訴我們,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請問,你在海牙的妻子情況如何?”

  文森特把克裏斯廷作了一番解釋。會客室裏的氣氛更冷了幾度。

  “你幾歲了,凡·高先生?”

  “三十一。”

  “瑪戈特沒有對你説她是……”

  “我知道瑪戈特的年齡。”

  “冒昧地請問,你掙多少錢?”

  “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個月。”

  “這筆收入的來源是什麼?”

  “我弟弟寄給我的。”

  “你意思是説你弟弟瞻養你羅?”

  “不。他付我月薪。作為交換,他得到我畫的一切。”

  “他賣去了多少張你的畫?”

  “我實在説不上來。”

  “好,我能説。令尊告訴我,他一張也沒有賣掉過你的畫。”

  “以後他會賣掉的。這些畫會給他帶來比現在多幾倍的錢。”

  “少説點,那也是要打問號的。還是談談事實吧。”

  文森特端詳這位姊姊的冷酷、難看的臉容。他不可能從那個地方得到同情。

  “如果你一錢不掙,”她繼續説,“請允許我問一下,你怎樣養活妻子呢?”

  “我弟弟敢於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賭注;那是他的事,與你無關。對我來説,那始終是一筆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來掙得這筆薪水的。瑪戈特和我能夠靠這筆薪水過活,只要我們妥善地安排。”

  “可是,我們不必那樣!”瑪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錢養活自己。”

  “安靜,瑪戈特!”大姊命令道。

  “記住,瑪戈特,”她的母親説,“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門的事情,我有權停止你的送款!”

  文森特微笑。“跟我結婚是恥辱嗎?”他問。

  “我們對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這很少的一點情況卻又是很不幸的。你當畫家有幾年了?”

  “三年。”

  “你還沒有取得成功。還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

  “我不知道。”

  “在你從事繪畫之前,你做過什麼呢?”

  “畫商、教師、書商、神學生和福音傳道者。““都失敗了嗎?”

  “我放棄了。”

  “為什麼。”

  “我不適宜幹那些名堂。”

  “多少時候以後,你將放棄繪畫呢?”

  “他永遠不會放棄!”瑪戈特叫道。

  “在我看來,凡·高先生,”大姊姊説,“你要娶瑪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藥地被社會所拋棄,既不名一文,又無能掙一個子兒,無法堅持任何一種職業,就象流氓和流浪漢似地東蕩西遊。我們怎麼敢把我們的姊妹嫁給你呢?”

  文森特摸索煙斗,又放了回去。“瑪戈特愛我,我愛她。我能使她幸福。我們在這兒再住年把,然後到外國去。她從我這兒得到的將永遠是照料和愛情。”

  “你會遺棄她!”別的一個姊妹叫道,她的聲音更尖。“為了某一個壞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個,你就會厭倦她,拋棄地!”

  “你就是為了她的錢才想娶她!”另一個説。

  “但你得不到的,”第三個宣告。“媽媽要把這筆錢放回到産權中去。”

  眼淚涌出了馮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來。他認識到在這些雌老虎身上浪費時間是白費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溫與瑪戈特結婚,然後立刻赴巴黎。他現在還不想離開布拉邦特,畫還沒有完成。但一想到讓馬龍特單獨留在那班變態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陣戰栗。


  接下去的幾天中,瑪戈特很難受。第一場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裏作畫。貝格曼家不允許瑪戈特來看他。從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裝要睡覺而得到允許時止,她無時無刻不被逼傾聽對文森特的無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認識文森特不過幾個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為她清楚,是她們毀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愛的一種更為含糊的形式,有時候,它繁殖起一種離奇的責任感。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遠走高飛呢,”文森特告訴她,“或者至少就在這兒跟我結婚,不管她們同意不同意。”

  “她們不讓我。”

  “你的母親?”

  “我的姊妹。媽媽不過坐在後面表示贊同而已。”

  “你姊妹們説的話那麼要緊嗎?”

  “我告訴過你,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愛上了一個男孩,還記得嗎?”

  “記得。”

  “她們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一生中,她們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決定探訪城裏的親戚,她們不讓我去。我想讀書,她們不允許家裏有本好一點的書。

  每次我邀請一個男人到我們家來,她們就在他離去後把他説得一無是處,這樣就能使我不再見到他。我一直想幹點什麼;當一名hushi,或學習音樂。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們想得一樣,完全按照她們的樣子生活。”

  “那現在呢?”

  “現在她們不讓我嫁給你。”

  新近獲得的大部分生命力,從她的聲音和姿態中消失了。她的嘴唇乾裂,雙眼底下的微細的肉色雀斑又顯露出來。

  “別擔心她們,瑪戈特。我們結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議我上巴黎去。我們可以在那兒住。”

  她沒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著木地板。她的雙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著她的手。

  “她們不答應,你就害怕嫁給我嗎?”

  “不。”她的聲音裏沒有力量或信心,“我將自盡,文森特,如果她們把我從你手裏搶去的話。我受不了。在愛上了你後,再也受不了。我將自盡,完了。”

  “不需要讓她們知道。先結婚,以後再告訴她們。”

  “我無法違背她們的主意。她們人數太多了。我無法跟她們所有的人鬥。”

  “哦,別操心鬥不鬥的。只要嫁給我,不就完了。”

  “沒有完。不過是開了個頭。你不了解我的姊妹。”

  “我不想了解!不過今晚我再來試一試吧。”

  他一踏進會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勞的。他已經忘記了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氣。

  “我們都已聽説過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説,“這説服不了我們,也打動不了我們。

  對這件事,我們已經拿定主意。我們要看到瑪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拋棄她的生活。我們已經商量好,兩年以後,你還想結婚的話,就收回我們的反對。”

  “兩年!”文森特説。

  “我不會在這兒再呆上兩年了。”瑪戈特安詳地説。

  “你要上哪兒?”

  “我死了。如果你們不讓我嫁給他,我就自盡。”

  在一陣“你竟敢説這種活!”和“你們看,他給了她什麼樣的影響啊!”的叫喊聲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無辦法。

  許多年來,瑪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調,顯露其影響了。她精神不健康,身體也不健康。在五個下定決心的女人的正面強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個二十歲的姑娘也許能殺開一條血路而不負傷,但瑪戈特四面受敵,將被打得遍體鱗傷。她的臉上起了皺紋,舊時的憂愁神情又在眼中顯露,皮膚開始蒼白和粗糙起來。她的嘴右邊的擁根線條加深了。

  文森特對馮戈特的柔情隨著她的美一起蒸發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她,或想娶她,現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對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這促使他的求愛更為熱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預卜到他的真正感情。

  “你愛她們比愛我更深嗎,瑪戈特?”有一天,她設法館進他的工作室待一會兒。他問。

  她向他投去吃驚和責備的眼光。“噢,文森特。”

  “那末你為什麼願意放棄我呢?”

  她象一個玩累了的孩子,蜷縮在他的懷裏。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要是我認為你象我愛你那樣地愛我,我就敢反抗整個世界。可是,你是那麼少……而她們是那麼多……”

  “瑪戈特,你錯了,我愛你……”

  她把手指輕輕地按在他的嘴上。“不,親愛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壞。我要做一個最有愛情的人。”

  “你為什麼不和她們決裂,自己拿主意呢?”

  “你講得容易。你強壯,你能與任何人鬥。但我已四十歲了……我生在紐南……我從來沒有出過埃因霍溫。你還不明白;親愛的,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決裂過。”

  “是的,我知道。”

  “如果這就是你所要的東西,文森特,我就會全力以赴地為你而鬥。但這僅僅是我所要的東西,而且、這畢竟是太晚了……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完了……”

  她的聲音變成了耳語。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裏滿含淚水。

  “我親愛的姑娘,”他説,“我最親愛的瑪戈特。我們能夠白頭偕老。你只要講一句話。

  今晚你家裏睡覺的時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從窗口遞給我,我們走到埃因霍溫,搭早車去巴黎。”

  “沒有用的,親愛的。我是她們的一部分,她們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後,我要怎樣就怎樣。”

  “瑪戈特,我看到你這樣不幸,受不了。”

  她朝他轉過臉去。淚水沒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

  愛你是了不起的。”

  他吻她,在櫻唇上,他嘗到了從粉頰上淌下來的眼淚的鹹味。

  “雪已經停了,”過了片刻,她説,“明天你到田野裏去畫畫嗎?”

  “是的,我想去。”

  “在哪兒?下午我來找你。”


  第二天,他畫到很晚,頭上戴著皮帽,頸上緊緊地圍著布工作衣。黃昏的天空,在茅捨得黑色剪影上,在紅色的矮樹叢的隙縫中,呈現著帶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條的黑色白楊樹聳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變白的綠野,一條條黑色的泥溝邊,青色的乾枯蘆葦縱橫交錯。

  瑪戈特快步穿過田野。她穿著他第一次遇見她時候的那襲白裙衫,肩上披著圍巾。他注意到她雙頰上的淡淡紅暈。她又成了那個幾星期前滋潤在愛情中的神采煥發的女人。她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針線籃。

  她雙臂抱住他的頸項。他能夠感覺到貼著他的那顆心在怦怦亂跳。他輕輕地把她的頭向後推去,注視著那雙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傷神情消失了。

  “怎麼啦?”他問,“發生了什麼事片“沒有,沒有,”她嚷道,“那…那不過是我感到很高興,…又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怎麼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出來呢?”

  她等了片刻,然後開口:“文森特,不論你走得多遠,我要你永遠記住關於我的一件事。”

  “什麼事,瑪戈特?”

  “我愛你!永遠記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個女人更愛你。”

  “你怎麼抖得這樣厲害?”

  “沒什麼。我被攔住了。所以來晚了。你快畫完了吧?”

  “馬上就好。”

  “那就讓我坐在你的後面,你儘管畫,就象往常一樣。你知道,親愛的,我決不想給你添麻煩,妨礙你。我只要求你答應讓我愛你。”

  “好的,瑪戈特。”他想不出別的話來説。

  “那就畫吧,我親愛的,把它畫完……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點哆噱,拉拉緊圍巾,説,“在你動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樣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裏……

  那次我們是那麼幸福地在彼此的懷抱裏。”

  他輕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後面。太陽西下,冬天的短促黃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鄉野暮色的寧靜包裹著他們。

  一隻瓶子叮地落地。瑪戈特啞叫一聲站了起來,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來撲過去。她的雙眼緊閉,臉上流露出一絲譏笑。她又發作了一陣很快的痙攣,她的身體僵硬起來,向後彎成目形,雙臂彎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彎下(禁止)去。瓶ti內殘留著白色的結晶。一點氣味也沒有。

  他抱起瑪戈特,瘋狂地奔過田野。他離開紐南一公里左右。他擔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會斷氣。快吃晚飯的時候了,人們正坐在他們的家門口。文森特從鎮的盡頭進來,得抱著瑪戈特橫穿整個村子。他奔到貝格曼家,一腳踢開門,將瑪戈特放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母親和姊妹們奔進房來。

  “瑪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請醫生!”

  他飛奔去請村裏的醫生,把他從晚飯桌上拖出來。“你敢肯定是番木鱉鹼嗎?”

  “看上去是的。”

  “你把她送到家裏的時候,還活著?’“活著。”

  他們到達那兒的時候,瑪戈特在躺椅上折騰。醫生朝她彎下(禁止)去。

  “是番木鱉鹼,不錯,”他説,“但她為了止痛,同時吃了一些別的東西。從氣味上聞起來,好象是鴉片劑。她不知道鴉片劑卻起了解毒的作用。”

  “那她能活了,醫生産母親問。

  “有希望。我們必須立即把她送往馬得勒支。她應該得到嚴密的觀察。”

  “你能介紹一家在馬得勒支的醫院嗎?”

  “我認為進醫院並不適宜。我們最好讓她在精神病院裏待一陣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車吧。我們必須趕上從埃因霍溫開出的最後一班火車。”

  文森特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一聲不響。馬車駕到房子的前面,醫生用條毯子將馮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親和四個妹妹尾隨著。文森特定在最後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師住宅的大門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貝格曼家的門前。抱著瑪戈特的醫生一齣來,四下裏立刻靜了下來。他把瑪戈特抱上車。女人們上車。文森特站在車旁。醫生撿起經繩。瑪戈特的母親,轉過身來,看到了文森特,尖聲叫道:

  “你做下了這等好事!你殺害了我的女兒!”

  人人注視著文森特。醫生用鞭子輕輕拍馬。馬車沿著大路慢慢消失。

  在文森特的母親跌斷腿之前,村裏的人對文森特不友好,因為他們不信任他,無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們也沒有特別地厭惡他。現在,他們對他極為反感,他能感覺到他們的憎惡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他一走近,他們便轉過身去,背朝著他。沒有一個人對他講一句,或對他望一眼。他成了一個無賴。

  他對此毫不介意——織工和農人依然在家裏把他當朋友接待——但是,當人們不再上牧師住宅來看望他的雙親時,他認識到他應該遷居了。

  文森特明白,最好是乾脆離開布拉邦特,讓他的雙親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麼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鄉。他想一直住在那兒。他希望畫農人和織工,他發覺唯有描繪農人和織工才是對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過的:冬日置身於雪中,秋天置身於黃葉中,夏令置身於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於綠草叢中;那是美好不過的:常常與割草的人以及農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時頭上一片晴空,冬日裏圍爐而坐,感到一直能這樣,永遠將這樣。

  在他看來,米勒的《隨濤》,是最接近於創造過完美事物的人。在農民生活的粗陋中,他發現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實。他要在戶外,現場描繪。在那兒,他得趕走成群的蒼蠅,與灰塵和風沙搏鬥,把油畫布捲起來帶著走幾個小時,穿過荒原和樹籬。但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知道已經與現實面對面過了,已經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質樸。如果他的農人畫上散發出一股鹹肉味、煙火氣和馬鈴薯味,那也不是有害於健康的。如果田野裏有成熟的穀物、烏肥和肥料的氣味,那也是有益於健康的——特別對城裏的人來説。

  他用十分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問題。沿大路不遠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

  約翰努斯·沙夫拉特本來是個裁縫,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職業。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個好心腸的婦人。她租給文森特兩間屋,而且高興能為這個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點事。

  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個寬大的門廳一分為二:右面進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間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後面有一小間。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後面作貯藏室。他睡在樓上一間凸出來的頂樓房間,半間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來晾曬衣服的。另半間裏有一張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摜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煙,望著白日的余暉在夜色中消逝,然後墜入夢鄉。


  在工作室裏,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畫和粉畫,男男女女的頭像,他們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顎骨和大耳朵,畫得十分強調。還有織工和他們的織布機,婦女擺弄梭子,農人種馬鈴薯。他和弟弟科爾交上了朋友,他們合作做了一口食櫥,收集了至少三十個不同的鳥禽、荒原上的各種苦鮮和植物、梭于、紡車、床用取暖器、農具、舊帽、木鞋、盆碟以及與農村生活有關的各種東西。他們甚至在櫥內的後角裏放了一株小樹。

  他安居下來工作。他發現大多數畫家所不用的褐色顏料和瀝青,使他的色彩成熟豐富。

  他發現在紫羅蘭和紫丁香色調的旁邊,稍許加一點黃色,就會顯得更黃。

  他並且領悟到孤立猶如身入囹圄。

  三月裏,他的父親在荒原上走了很長一段路,去看一個生病的教區居民,回來時咕咯地倒在牧師住宅的臺階上。當安娜·科妮莉妞跑到跟前後,他已經斷氣。他們把他安葬在花園中的老教堂旁邊。泰奧回家參加葬禮。那天晚上,他們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裏,先閒聊家常,後來又談到了他們的工作。“有人出一個月一千法郎,叫我離開古皮爾,參加一家新公司。”

  泰奧説。“你打算接受嗎?”“我不想。我感到他們的方針純粹是生意經。’“不過你曾寫信告訴過我,古皮爾……”

  “對,‘先生們’也是追求高額利潤的。再説,我到底在那兒幹了十二年呀。幹嗎為了多幾個法郎而換地方呢?有朝一日,他們會叫我負責一個分公司。一旦這樣,我就能夠開始出售印象主義者。”

  “印象主義者?我想我在什麼地方的畫片上見到過這個名稱。他們是誰?”

  “噢,不過是巴黎的一些年輕的畫家:愛德華·馬奈、德加、雷諾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萊、庫爾貝、洛特雷克、高更、塞尚和修拉。”

  “他們從哪兒弄來這個名稱的?”

  “從一八七四年在納達的展覽會上。克洛德·莫奈在那兒展出一幅名叫《卿象,日出》的油畫。一個名叫路易·勒魯瓦的報紙評論員,把展覽會譏之為印象主義者展覽會,於是這個名稱就粘上了。”

  “他們用亮色還是暗色?”

  “唉,亮色!他們看不起暗色。”

  “那末我怕是沒法和他們一起作畫的。我打算改變我的色彩,但是,我將畫得暗一點,而不是亮一點。”

  “你到了巴黎後,也許就會有不同的想法羅。”

  “也許吧。他們當中有人賣掉過畫嗎?”

  “迪朗一呂埃爾偶爾賣出過一張莫奈。大概就是那麼一張。”

  “那他們怎麼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靠他們的智慧。盧梭③教兒童提琴;高更向他以前的股東交易所的朋友們借債度地修拉由母親瞻養;塞尚靠父親。我無法想像,其他的人從什麼地方弄到錢。”

  “你全認識他們嗎,泰奧?”

  “全認識,我是逐漸地和他們熟起來的。我一直在幼‘先生們’在古皮爾公司中給他們一個小角落展覽,但是他們不高興用一根十英尺長的桿子去碰一碰印象主義者的畫。”

  “聽上去我應該去見見那些人啦。你看,泰奧,你壓根兒沒有引起過我想見。見別的畫家的念頭。”

  泰奧朝工作室的前窗走去,向外望著那一小塊草地,草地把看守人的住屋與通向埃因霍溫的大路分隔開來。

  “那末到巴黎來跟我一起住吧,”他説,“反正你最後還得在那兒結束一切的。”

  “我還不能走。首先我還有些東西要在這兒畫完。”

  “哦,如果你留在地方上,你就沒有希望與你的同行們為伍了。”

  “也許倒是真的。不過,泰奧,有一件事我無法理解。你沒有賣掉過我的一張畫,事實上,你也從來沒有試過。你試過嗎?”

  “沒有。”

  “為什麼?”

  “我把你的畫繪鑒賞家們看過,他們説……”

  “噢,鑒賞家!”文森特聳聳肩,“我對大多數鑒賞家所欣賞的平庸一清二楚。當然啦,泰奧,你一定知道,他們的見解與一幅畫的固有品質毫不相干。”

  “哦,我不想那麼講。你的畫是差不多可賣的了,不過……”

  “泰奧,泰奧,關於我在埃頓畫的第一批速寫,你寫信給我,就是這樣説的呀。”

  “這些話是不惜的,文森特,你似乎一直在進入高度成熟的邊緣。我熱切地拿起每一張新素描,希望這一點終於發生。但到現在為止……”

  “至於可賣或不可賣,”文森特插言道,在火爐上把煙斗裏的發敲出來,“那是一把舊鋸子,我可不想在它的上面磨鈍我的牙齒。”

  “你説得在這兒作畫。那末就快幹,快完成。你愈快來到巴黎,對你愈有好處。可是,如果你同時要我賣畫,就寄給我創作,不要習作,沒有人要買習作。”

  “嗯,一幅習作在什麼地方停止,一幅創作在什麼地方開始,這是很難説的。讓我們盡可能地多畫,泰奧,象啥樣就哈樣,不管好壞,我們就是我們。我説‘我們’,因為是你付的錢,我知道,你為了幫助我立足,麻煩是夠多的了,你有權把一半作品看作是你自己的創作。”

  “喚,至於……”泰奧走到房間的後部,揉弄著挂在樹上的一項舊的無進女帽。


  在父親死前,文森特偶而到牧師住宅吃頓晚飯或待上個把鐘頭。在葬禮後,他的姊妹伊麗莎白明確地説他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家裏的人希望能在社會上保持一定的地位。母親感到他應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她有責任支援她的女兒。現在,他在紐南依然孤獨,他以描繪大自然來代替人物。他開始了一場追蹤大自然的毫無希望的鬥爭,一切都不對頭。他平靜地用自己的調色板來創造,而大自然與其相符,並追隨著,就這樣結束了這場鬥爭。當他孤寂得要死的時候,他想起了在韋森布呂赫工作室裏的情景,以及這個利嘴鐵四畫家對痛苦的讚美。他發現,韋森布呂赫的哲學,在他堅定信仰的米勒那兒,表現得更為令人信服:“我從來不希望壓抑痛苦,因為正是痛苦,常常強有力地迫使藝術家們表現自己。”

  他與名叫德·格羅特一家交上朋友。那一家有母親、父親、兒子和兩個女兒,全在田裏幹活。德·格羅特一家,象布拉邦特大多數農人一樣,有權象博裏納日的礦工一樣被稱為“黑下巴”。他們的勝黑人似的,弓起的鼻梁,張得大大的鼻孔,闊大的嘴,長長的角形耳朵。五官從前額處向前凸出,頭頓又小又尖。他們住在單間的茅舍裏,墻上有當床的洞。房間當中是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幾口箱子,從粗糙的橫樑上懸下一盞燈。

  德·格羅特一家以士豆為粗。晚飯時,他們喝一杯黑咖啡,也許一星期有一次吃上一片火腿。他們種馬鈴薯,挖馬鈴薯,食上瓦那就是他們的生活。

  斯蒂思·德·格羅特是一個十七歲光景的可愛的孩子。她戴一頂白色的無邊大工作帽,穿一件白領的黑色短上衣。文森將養成了每天晚上去看他們的習慣。他和斯蒂恩一起爆笑著。

  “看!”她嚷道,“我是一個高貴的太太。別人在畫我的像。要我戴上新帽嗎,先生?”

  “不,斯蒂思,你這樣已經很美麗了。““我,美麗!”

  她發出一陣歡笑。她有一對快活的大眼睛,一副漂亮的神情。她的臉是她生活所固有的。

  當她在田裏挖馬鈴薯的時候,他在她身軀的線條中看到了比凱的曲線更為真正地優美。他懂得,人物畫中的根本問題是活動,而以前大師們的作品中,人物的一個大缺點,就是沒有活動。

  他速寫德·格羅特一家在田裏挖馬鈴薯,坐在家裏的桌旁,吃蒸馬鈴薯。斯蒂恩老是在他的肩頭上望著,和他説笑話。有時候在星期日,她換上乾淨帽子和領幹,和他一起在荒原上散步。

  這是農人們的唯一消遣。

  “瑪戈特·貝格曼喜歡你?”有一次她問。

  “是的。”

  “那末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因為家裏不讓她嫁給我。”

  “她真笨。你知道,我會怎麼辦而不自殺嗎?我就愛你!”

  她抬頭衝著他的臉笑,奔向一叢松樹。他們一整天在松林裏笑著,玩著。別的在散步的雙雙對對看到他們。斯蒂思天生愛笑,文森特所説所做的最細小的一件事,都會從她嘴裏引出不盡的笑聲。她跟他摔跤,力圖把他摔倒在地。他在她家裏畫的東西,若使她不喜歡,她就澆上咖啡,或扔進火中。她常到他的工作室來擺姿勢,她走後,房間裏一團糟。


  夏天和秋天就這樣過去了,冬天又來臨。文森特被風雪逼得只能在工作室裏作畫。紐南的人不喜歡擺姿勢,要不是為了錢,沒人肯的。在海牙,為了作一幅三人群像,他差不多畫了九十個女裁縫。他要畫吃馬鈴薯和咖啡晚飯的德·格羅特一家,但是為了要畫得準確,他首先覺得有必要把鄰近的每一個農人畫一遍。

  天主教神父決不高興把看守人住屋中的房間,租給一個既是異教徒又是藝術家的人,然而,既然文森特很安靜,很有禮貌,他也找不出理由把他捧走。一天,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走進工作室,激動得很。“保維爾斯神父希望立刻見你。”

  阿德雷亞斯·保維爾斯神父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面孔紅彤彤。他匆匆地對工作室掃了一眼,感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地雜亂無章。

  “我能為你效勞嗎,神父?”文森特彬彬有禮地問。

  “你沒什麼可為我效勞的!但是我倒可以為你效勞我來幫你幹完這件事,你得照我的話去做。”

  “你指的是什麼事呀,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但我將從主教那兒給你弄個特準。準備好幾天中就結婚吧!”

  文森特走上前去,在窗口的光亮中注視著保維爾斯神父。“我怕聽不懂你的話,神父。”

  他説。

  “喚,你懂得很。裝模作樣是沒有用的。斯蒂思·德·格羅特肚子大了!那個家庭的名譽必須保住。”

  “她真是個魔鬼!”

  “你儘管可以去拜訪魔鬼。這真是魔鬼幹出來的事。”

  “你有把握嗎,神父?你沒有弄錯嗎?”

  “沒有確鑿的證據,我是不會譴責一個人的。”

  “那是斯蒂恩告訴你的……是她説……我是那個人嗎?”

  “不是,她不肯講出他的名字。”

  “那末作為什麼要把這個榮幸賜給我呢?”

  “人們看到你們許多次在一起。她不是常到這工作室來嗎?”

  “對。”

  “星期日你不是和她一起在田野裏散步嗎?”

  “對,不錯。”

  “那末,我還要什麼更進一步的證據呢?”

  文森特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心平氣和地説:“我很遺憾聽説這事,神父,特別是這意味著給我的朋友斯蒂恩帶來麻煩。但是,我敢向你保證,我和她的關係是無可非議的。”

  “你期望我相信你的話嗎?”

  “不,”文森特答道,“我不。”

  那天晚上斯蒂思從田裏回來的時候,他在她的茅捨得臺階上等她。家裏其餘的人進屋吃晚飯。斯蒂恩頹然地坐在他的旁邊。

  “我很快就有一個可以給你畫了。”她説。

  “那末是真的了,斯蒂恩?”

  “真的。要摸摸嗎?”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覺到在逐漸變大的隆起部分。

  “保維爾斯神父剛通知我,説我是父親。”

  斯蒂恩笑笑。“我希望那是你。但你從來不想要。是嗎?”

  他望著凝結在她黑皮膚上的田裏的濕氣,不活潑的、歪扭的、粗糙的臉容,粗鼻厚唇,她對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

  “所以保維爾斯神父説是你。真可笑。”

  “有什麼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嗎?’“我答應。”

  “那是他教堂裏的執事。”

  文森特噓地吹了一聲口哨。“你家裏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我決不會告訴他們。不過他們知道不是你。”

  文森特定進茅舍。氣氛沒有變化。德·格羅特家以同樣的態度—一他們會讓母牛在田野裏這樣幹的——來接受斯蒂恩的懷孕。他們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們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

  村裏的人卻不是這樣。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在門口聽別人説過。她很快把這個情況告訴她的鄰居。一個鐘頭內,紐南的二千六百個居民統統知道,斯蒂恩·德·格羅特將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維爾斯神父正在催逼他們結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經到來,是移居的時候了,再留在紐南毫無意義了,他已經畫好了要畫的一切東西,了解了要了解的農家生活。他認為在又一次的公憤中,無法要住下去了。很明白,離去的時刻已經來到,但是上哪兒去呢?

  “凡·高先生,”阿德里安娜敲門後難過地説,“保維爾斯神父説,你得馬上離開這所房子,另找住處。”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辦。”

  他在工作室裏兜了一圈,看著他的畫。足足兩年的苦役,成百張習作:織工和他們的妻子、布機、田裏的農人、教區牧師住宅花團深處的截去枝梢的樹、陳舊的教堂尖塔、陽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樹籬,以及寒冷的冬日黃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他的作品全是那麼殘缺不全,許多小品表現了布拉邦特農民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沒有一幅總結了農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馬鈴薯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農民的《晚禱》在哪兒?在本畫出來之前,他怎麼能夠離去呢?


  他瞧瞧日曆,到月底還有十二天,他叫喚阿德里安娜。

  “請告訴保維爾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收集好畫架、顏料、畫布和畫筆,邁著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羅特的茅屋走去,沒有人在家。他著手一幅室內景的鉛筆速寫,一家人從田頭回到家裏,他便把紙撕掉。德·格羅特闔家坐下來吃蒸馬鈴薯、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畫布,埋頭畫到全家去睡覺時為當天晚上,他在工作室裏潤色這張畫,白天他睡覺。一覺醒來,他極其噁心地把畫布燒掉,又向館·格羅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蘭大師教導過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羅特一家坐在桌旁他們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繪清楚這些在燈光下吃馬鈴薯的人們,是如何用伸進菜盤的雙手鋤地的。他要這幅畫表現體力勞動,表現他們是怎樣老老實實地掙得他們的口糧。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畫的老習慣現在又來了,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氣魄描繪著,不需要思考在畫什麼。他已經畫過上百張農人、茅舍和坐在蒸馬鈴薯前的家庭的習作了。

  “保維爾斯神父今天到這兒來過。”母親説。

  “他要幹什麼?”文森特問。

  “他願意給我們錢,如果我們不為你擺姿勢的話。”

  “你對他怎麼講?”

  “我們説,你是我們的朋友。”

  “這兒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過了。”斯蒂恩插嘴説,“但是他們告訴他,他們寧願為你擺姿勢掙一個蘇,而不要他的施捨。”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畫毀掉了。一種一半是怒、一半是無能為力的感覺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離開織市,情況變得益發難以忍受,然而,在他對米勒的諾言兌現之前,他不能離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羅特家去,一直畫到他們疲倦得坐不下去為止。每日晚上,他試驗色彩的新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沒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鬚髮狂地工作,他不睡覺,幾乎不吃東西。他靠神經質的力量支撐著。他愈是失敗,就愈興奮。當德·格羅特一家從田裏歸來時,他已經在他們家裏等著了。畫架立好,顏料擠好,畫布張在框子上。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明天早晨,他就要離開布拉邦特,一去不復返。

  他畫了幾個小時。德·格羅特家理解他。他們吃完晚飯後,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輕聲地交談田裏的活兒。文森特不知道在畫些什麼。他一股勁兒地猛畫,在他的手和畫架之中,沒有任何想法和知覺插進來。十點鐘光景,德·格羅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盡。他能畫下來的都畫了。他收集好畫具,親吻斯蒂思,與他們一家道別。他在夜色中拖著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裏,他把畫擱在椅子上,點燃煙斗,站著審視他的畫。整個兒都畫得不對,沒有命中,精神沒有表現出來,他又失敗了,他在布拉邦特的兩年勞動白費了。

  他一直吸到煙斗裏的滾燙的渣腳子。他收拾好提包。把墻上的和書桌內的全部習作,統統放進一隻大盒子裏。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畫布扯下來,扔在角落裏,又裝上一塊新的。他擠了一些顏料,坐下來,開始畫起來。

  人家以為我最在想像——不是那麼回事——我是在回憶。

  這就象皮特森在布魯塞爾對他講的那樣,他與模特兒過於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視。

  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裏,現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裏。

  他以一個完好的、骯髒的、沒有剝皮的馬鈴薯的色彩描繪一切。不乾淨的臺布、煙熏的墻、粗木樑上吊下來的燈、斯蒂思把馬鈴薯遞給她的父親、母親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舉向口邊,他們的臉上露出對事物永恒秩序的聽天由命的神情。

  太陽升起,一絲光透進貯藏室的窗口,文森特從凳上站起來,他感到萬分恬靜安寧,十二天來的興奮狀態結束了。他看著畫,畫冒著火腿、煙和馬鈴薯的氣味,他微笑,他畫下了他的《晚格》。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農民將永遠活著。

  他用蛋漬把畫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畫帶到牧師住宅,托母親保管,向她告別。他回到工作室裏,在油畫上寫下《食馬鈴薯者》,把最好的一些習作與這幅畫放在一起,動身到巴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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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三章)
·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五章)
·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六章)
·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八章)
·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七章)
· 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