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泰奧和文森特一起在布魯塞爾過一天,然後泰奧返歸巴黎。春天來了,布拉邦特在召喚,家似乎是一個奇幻的安息所。文森特帶了一套黑色粗天鵝絨的工人服、幾張本色的安格爾速寫紙,搭乘下一班火車,回到埃頓的牧師住宅。 安娜·科妮莉妞不贊成文森特的生活,因為她認為這種生活給他帶來的痛苦多於幸福。 泰奧多勒斯的不贊成是客觀的,要是文森特是別人的兒子,那就不會理睬他的。他知道上帝不.喜歡文森特的邪惡的生活方式,但他猜想主更不喜歡父親拋棄自己的兒無文森特注意到父親的頭髮更蒼白了,他的右眼皮搭拉得更低了。年齡似乎使他的身軀縮小了,他沒有長出鬍鬚來彌補這個耗損,他面部的表情已從“這就是我。”變成了“這是我嗎’t”在母親身上,文森特發現她比以前更有力,更吸引。年齡沒有把她壓垮,反而使她更為健康。刻印在她鼻孔和下巴之間的曲線中的微笑,在別人認錯之前就給予寬恕,她的寬大、慈利的臉,是對生活之美的一個永恒的“肯定”。 一連幾天,家裏把精美的食物和柔情蜜意塞給文森特,不管他既無好運氣又無前途。他在荒原上的茅屋農舍間徘徊,望著樵夫在一棵砍下的松樹旁忙著,悠閒田在地在通向各曾達爾的路上漫步,走過位於草原對面的帶磨房的新教徒穀倉和教堂公墓裏的榆樹林博裏納日向後退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一下子恢復了,經過一段很短的時間,他就迫切地想開始工作了。 一個雨天的早晨,安娜·科妮莉妞很早下樓進廚房,發現爐子已經燒旺了,文森特坐在爐前,腳擱在滬格上,膝上放著一張臨摹了一半的(一天的時光》。 “唁,孩子,早安,”她驚訝地説。 “早安,媽媽。”他憐愛地吻她寬闊的面頰。 “你幹嗎起得那麼早,文森特産“嗯。媽媽,我要做事。’“做事?” 安娜·科妮莉妮看看他膝上的速寫,再轉眼看看已著火的爐子。“噢,你意思是説生火吧。 不過你不必起來生的。” “不,我意思是説我的畫。” 安娜·科妮莉妞再一次從兒子的肩頭上望望這張畫。在她看來,這種臨摹不過象孩子玩耍的時候,照著雜誌亂畫的玩意兒。 “你想畫畫嗎,文森特?” “對。” 他把自己的決心和泰奧願意幫助他的情況解釋給她聽。出乎他的意料,安娜·科妮莉妞竟感到很高興。她迅速地走進客廳,拿了封信回來。 “我們的表親安東·莫夫。是一個畫家;”她説,“他嫌了好多錢。不多幾天前,接到我妹妹的來信——莫夫和她的女兒葉特結婚—一説古皮爾公司的特斯蒂格先生把安東所作的畫共賣了五百到六百盾。” “是呀,莫夫漸漸成為我們的一個重要畫家了。” “畫一張那樣的畫要多少時間呀,文森特?” “不一定,媽媽。有的幾天,有的幾年。” “幾年!啊呀!” 安娜·科妮莉僅想了一想,又問道:“你能畫肖像畫得很象嗎?” “嗯,我不知道。樓上有幾張我畫的速寫。我去拿來給你看。”
他回來的時候,母親戴著白色廚帽,正把水壺放在大爐子上。墻上閃閃發亮的藍白色瓷磚,給廚房增添了愉快的氣氛。 “我在做你愛吃的乳酪烤麵包,文森特,”安娜·科妮莉娃説。“還記得嗎産“當然記得,噢,媽媽!’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肩頭。她帶著沉思的微笑抬頭望著他。文森特是他的長子和寵兒,他的不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傷心事。 “回家和媽媽在一起,是件好事吧?”她問。 他調皮地指掐她的紅潤的、起皺紋的臉頰。 “是的,好媽媽。”他回答。 她拿起博裏納日人的速寫,仔細地觀看。 “不過,文森特,他們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怎麼啦?” “他們根本沒有臉。” “我知道。我只對他們的身體感興起。’“但是你能畫勝吧,是嗎?我敢説這兒埃領地方上,有許多婦女喜歡別人給她們畫像的。 那是一種謀生之道。” “對,我想是的吧。不過我逐級等一陣子,等我畫正確一點以後。” 他母親把(又鳥)蛋打在平底鍋裏,加上她昨天濾過的敵乳酪。她的雙手各拿著半個蛋殼,從爐子前轉身過來。 “你意思是説等你畫得正確了,就能把肖像畫得好賣嗎廣“不,”文森特答道.一邊迅速地用鉛筆速寫,“我一定要我的圖畫畫得準確,這樣我的圖畫就會準確了。” 安娜·科妮莉她沉思地把蛋黃攪拌在白色的乳酪裏,又開口説:“我怕聽不懂你的話,孩子。” “我自己也不懂,”文森特説,“不過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兒。” 吃完了毛茸茸的金黃色的乳酪烤麵包早飯後,安娜·科妮莉妞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她的丈夫,他們私下裏已經對文森特作過許多不安的猜測。 “那有前途嗎,文森特?”他父親向。“你能自食其力嗎?” “剛開始的時候不行。泰奧會鑽助我,直到我自己能露立足。等我的畫畫得精確了,我就能掙錢。倫敦和巴黎的畫師一天能掙十到十五法郎,那些管雜誌作插圖的人,錢賺得不少呢。” 泰奧多勒斯看到文森特心裏有打$——不管是什麼打算,不再象前幾年那樣用兒郎當,總$放下了心。 “我希望,一旦開始這個工作,文森特,就要堅持下去。別再三心兩意,到處去趕。” “到此為止了,爸爸。我不會再改變主意啦。’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天氣轉暖。文森特帶著畫具和畫架走出門去,開始搜索多歷。 他在喜歡在塞普附近的荒原上寫生,雖然地帶近到帕西瓦特大澤地去面區差。埃領是一個住家現富的小鎮,鎮上的居民對地斜眼相看。黑天鵝絨衣服在這個村子中第一次看到,當地人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成年人光帶著鉛筆和畫紙,在開闊的田野裏消磨光陰。他對父親的教區居民們很客氣,但顯得有點粗魯,並不討人喜歡,他們也不想和他發生任何關係。在這個小小的外省居民區裏,他是一個怪物,一個話柄,他的一切都是奇怪的:他的衣服,他的舉止,他的紅鬍鬚,他的經歷,他不幹活的事實,以及他老是坐在田野裏望著景物的模樣。他們不信任他,害怕他,因為他與眾不同,儘管他並沒有損害他們,只不過要求隨自己的便而且。
文森特一點也不知道人們不喜歡他。 他正在畫一張大幅習作,描繪被砍下的松林,注意力集中在小河邊的一棵孤零零的樹上。 搬運松樹的一個勞動者,走過來看他作畫,從他肩頭上望著,茫然地竊笑,有時爆出大聲的問笑。速寫花去了文森特好多時間,這個農人的哄笑一天天大起來,文森特想弄個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人這樣好笑。 “你覺得我在畫樹好笑嗎?”他彬彬有利地問。 這人吼叫起來。“對,對,太好笑了。你~定是瘋了!”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後問道:“如果我種一棵樹的話,是不是瘋呢?” 農人立刻變得很認真。“噢,不,當然不。” “如果我照料它,培植它,是不是算瘋呢?” “不,自然不。” “如果我把樹上的果子搞下來,算不算瘋呢?’“您在跟我開玩笑!” “那麼如果我把樹砍下來,就象他們在這兒幹的那樣,是不是定了呢?” “噢,不,樹應當砍下來的。” “我可以種樹,照料樹,摘樹上的果子,把樹砍下,但是如果我畫樹,我就變瘋了。是那樣嗎?” 農人又大笑起來。“對,你那樣坐在那兒,一定是瘋了。全村都這樣講的麼。” 傍晚,他總是和家裏人一起坐在客廳裏。全家圍著寬大的木桌,做針線,看書,寫信。 他的弟弟科爾是一個安靜的孩子,難得講話。他的妹妹:安娜已經結婚,搬走了;伊麗莎白一點也不喜歡他,甚至儘量當他沒回家來;維萊米恩同情他,只要文森特提出要求,她總是肯為他擺姿勢,並且給予他毫不挑剔的友誼,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局限在可能的一般範圍內。 文森特也在桌子上工作,舒服地坐在桌子中央一盞黃色大燈的燈光下。他復畫著當天在田野裏畫的習作和速寫。泰奧多勒斯望著他一個人物接連畫十余次,又常常不滿意地把那些未完成的畫扔掉,最後,這位牧師沉不住氣了。 “文森特,”他説,俯身在寬大的桌面上,“你有沒有畫得正確過?” “沒有,”文森特回答。 “我擔心你又幹錯了事兒吧?” “我在幹許多錯事,爸爸。你指的是哪一樁呀?” “我看,要是你有才能,真的適宜於做一個藝術家,那末,這些速寫一上來就會是正確的。” 文森特低頭望著他的習作:一個農人蹲在一隻口袋前,把馬鈴薯放進去。他似乎沒有抓住這窮人手臂的線條。 “也許是的,爸爸。” “我的意思是説,既然畫不正確,就畫上一百次也沒有用。如果你有一點點天賦的話,不試畫也能畫得正確的。” “天賦總是以阻礙藝術家開始的,爸爸,”他説,沒有放下手裏的鉛筆,“但是如果我真正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我決不允許那個阻力把我引向歧途。相反,那將更成為爭取勝利的動力。” “我不理解,”泰奧多勒斯説。“善決不會從惡中産生,好的作品也決不會從壞的作品中産生。” “也許在神學中不會。但在藝術中會的。事實上,一定是這樣。” “你講得不對,我的孩子。一個藝術家的作品無所謂好成壞。如果畫得不好,他就不是藝術家。他應該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一點,不必再去枉費時間和精力。” “不過,要是他過著幸福的生活而作出壞的藝術,怎麼辦?怎麼辦呢?”
泰奧多勒斯在他的神學知識中搜索著,但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文森特説,把馬鈴薯袋擦去,讓那人的左臂僵硬地懸在半空中。“説到底,天賦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一致的。在天賦變馴服之前,也許要有很長時間的艱苦奮鬥,但最後,壞的,十分壞的作品將變成好的作品,以此作出雄辯的證明。” “倘若結果作品還是不好,怎麼説?那個蹲下的人,你已經畫了幾天,可還是畫得不對。 會不會再繼續畫上幾年,依舊是不正確呢?” 文森特聳聳肩。“藝術家得冒那個險,爸爸。” “冒險的酬報是不是值得呢?” “酬報?什麼酬報?” “一個人所掙的錢。還有社會地位。” 文森特第一次把頭從紙上抬起來,審視著父親臉上的五官,就好象瞧望著一頭奇怪的動物。 “我想我們是在討論好的和環的藝術吧,”他説。 他白天黑夜地畫。如果他想過前途的話,那不過是幻想不成為泰奧負擔的日子早點到來,幻想完成的作品接近完美的日子早點到來。當他累得無法再畫速寫的時候,就讀書。當他累得什麼也幹不動的時候,就睡覺。 泰奧寄來安格爾紙、獸醫學校的馬、牛和羊的解剖圖、《藝術家範例》中的賀爾拜因的幾張作品、繪圖鉛筆、羽筆、人體骨骼模型、深褐色顏料、盡可能節省下來的若干法郎以及要努力學習、不要成為一個平庸的藝術家的忠告。對這個忠告,文森特回答:“我將盡力而為,但我一點不輕視平凡,就其純粹的意義來説,輕視平凡的東西,就一定無法超越這個起點。 然而你所講的努力學習則是完全正確的。‘沒有一天沒有線條!’正象加瓦爾尼③告誡我們的那樣。” 他愈來愈感覺到描繪人物是要緊的,它間接地對描繪風景起著良好的影響。若他畫一株柳樹——當它是一個活人——況且確實如此——那末意境便順次而來,只要他對這棵樹集中全部精力,不鬆勁,他就能賦予它生命。他十分喜愛風景畫,但他對加瓦爾尼、杜米埃、多雷、德·格羅和費利西安·羅普斯他們畫得那麼好的寫生的、驚人的現實主義的畫更喜愛,十倍于風景畫。他希望對勞動者形象的描繪能使他最後有能力為雜誌和報紙繪製插圖;他要在那漫長而艱苦的歲月中——在這些歲月中,他要使自己的技巧完善起來,並繼續達到更高的表現形式——能夠完全自立。 有一次,他的父親以為他讀書是為了消遣,便對他説:“文森特,你一直在講,你應該怎麼怎麼努力工作。為什麼還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聊的法國書上呢?” 文森特的手指點著《高老頭)7一書中剛讀完的一句,抬起頭來。他始終希望有朝一日在説到正經事的時候,父親能夠理解他。 “你看,”他慢吞吞地説,“人物和風景寫生不單單需要繪畫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學。” “我對你説,我不懂那一套。倘若我要作一次精彩的講道,我決不在廚房裏浪費時間,望著你媽腿牛舌。” “説到牛舌啊,”安娜·科妮莉妞説,“那些新鮮的該留著明天早飯時吃。” 文森特不想找推翻這個比喻的麻煩。 “我沒法畫一個人物,”他説,“而對其中的骨骼、肌肉和筋脈毫無所知。我也沒法畫一個頭像,而不了解這個人的腦子和靈魂中的活動。為了描繪人,不單必須懂得解剖學,還必須懂得人們對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感覺和想法才行。一個只懂自己的技巧而對別的一竅不通的畫家,只能成為一個十分淺薄的藝術家。” “’啊,文森特,”他父親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怕你在逐漸變為一個理論家嗯!” 文森特回到《高老頭》上。 另一次,泰奧寄來了幾本加薩涅的著作,這些書解決了他在透視上的困難,他收到後欣喜若狂。文森特親切地匆匆瀏覽一遍,並給維萊米息看。 “我知道沒有更好的醫治我苦悶的方法了,”他對她説。“如果我被醫好了,我真要感謝這些書。” 維萊米恩張著那雙象她母親一樣明亮的眼睛,對他微笑。 “你是想告訴我,文森特,”泰奧多勒斯問,他對巴黎來的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不相信的,“從書本上讀一點關於藝術的見解,就能學到正確描繪的本領了嗎産“不錯。” “真不可思議。” “那要看我能否把書中所包含的理論付之實踐。無論如何,實踐是不可能與書本一起買來的。要是也能買到的話,那末生意一定興隆。”
日子忙碌而愉快地進入夏季,現在使他不能到荒原上去的因素,是暑氣而不是雨。他畫坐在縫紉機前的維萊米恩;第三次復畫巴格的練習;把帶鏟子的人——<<一個掘地者y,以不同的姿態畫了五遍以上;一個播種者畫了兩次Z一個拿掃帚的女孩畫了兩次。然後,畫一個戴白帽、在剝馬鈴薯皮的婦人;一個倚竿而立的牧羊人;最後,是一個在荒原附近坐在椅上的患病的農人,他的時摔在膝蓋上,雙手捧著頭。男男女女的掘地者、播種者和犁地者,就是他感到必須不斷描繪的題材,他必須觀察和畫下屬於鄉村生活的一切,他不再束手無策地站在大自然的面前了,這給予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狂喜。 鎮上的人依然認為他古怪,不敢接近他,雖然他母親和維萊米恩——甚至他父親,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對他愛護備至,但是,埃頓或牧師住宅中,沒有一個人有可能進入到他內心的深處,他孤獨萬分。 農人們漸漸喜歡和信任他了,在他們的質樸中,他發現有某種東西與他們所耕種的土地,十分類似,他設法把這些東西畫進他的速寫。家裏人往往無法辨別清楚,農人從哪兒開始,土地從哪兒開始。文森特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畫怎麼會這樣的,但他感到這是正確的,恰恰就是這樣。 “當中不應該有嚴格的分界線,”一天晚上,他母親問起的時候,他對她説。“他們確實是兩種土地,互相融合,互相依屬;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形式,在本質上毫無區別。” 他母親決定,由於他沒有妻室,她就有責任照料他,幫助他成功。 “文森特,”一天早晨,她説,“我要你二點鐘回到家裏。你能為我做到嗎?” “好,媽媽。你想做什麼呢?”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參加一個茶會。” 文森特吃了一驚。“不過,媽媽,我不能那樣浪費時間聽!” “怎麼是浪費你的時間呢,孩子?” “因為茶會上沒有什麼東西可畫的。” “那就是你想錯的地方。埃頓有地位的婦女都在那兒啦。” 文森特的眼睛移向廚房門。他差不多想逃跑。他盡力克制自己,想解釋一番;他的話緩慢地痛苦地吐了出來。 “我的意思是,媽媽,”他説,“茶會上的婦人沒有個性。” “瞎講!她們都有良好的德性。從來沒有人説過她們一句閒話。” “對,好媽媽,”他説,“當然沒有。我意思是説她們都是一個樣兒,她們的生活方式使她們貼配一種特定的模子。” “好啦,我敢説我能毫不費力地認清她們。” “對,好媽媽,不過你可知道,她們都過著安樂的生活,所以她們的臉上沒有使人感興趣的地方。” “我怕聽不懂你的話,孩子。你畫過在田野裏所見到的幹活的人和莊稼漢。” “啊,是呀。” “不過,這對你會有什麼好處呢?他們都是窮人,什麼也買不起,鎮上的太太小姐能付畫像的錢。” 文森特抱住她,用手掌托著她的下巴。蔚藍色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深送,那麼和善,那麼慈祥。為什麼它們不理解呢? “好媽媽,”他平心靜氣地説,“我懇求你對我有一點點信心。我知道該怎麼做,只要你給我時間,我會成功的。如果我堅持去做那些現在依你看來是毫無用處的事,結果我就能賣出我的畫,維持一個像樣的生活。”
安娜·科妮莉妮拼命想理解,就象文森特拼命想被理解一樣。她的嘴唇擦擦孩子的又粗又紅的鬍鬚,她的思路轉回到理解的那一天,害怕到那時候,這個抱在雙臂中的健壯結實的男性身軀,已經在曾德特牧師住宅中從她懷裏被奪走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在肚裏斷了氣再生下來的。當文森特拼命地不停地大哭,宣告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她是感恩和快樂得無以復加。在她對他的寵愛中,一直混和著對第一個沒有睜開過眼睛的孩子物一絲悲哀,以及對接皤而來的其他幾個孩子的感恩之情。 “你是一個好孩子,文森特,”她説,“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只想幫你一把。” 那天,他沒有在田野裏作畫,而是清園丁佩特·考夫曼為他擺姿勢。經過了一陣歡説,佩特終於答應了。 “午飯後,”他同意。“在花園裏。” 後來,文森特走出去的時候,發現佩特整整齊齊地穿著筆挺的節日服裝,手和臉都擦洗過了。“等一等,”他興奮地嚷道,“等我拿張凳來。這樣我就全準備好了。” 他把小凳放在屁股下,坐下去,僵硬得象根桅桿,擺出照相的架勢。文森特禁不住要笑。 “但是,佩特,”他説,“你穿著那樣的衣服,我不能畫呀。” 佩特驚愕地低頭瞧瞧自己的衣服。“衣服怎麼了月他發問。“這都是新的。我只在星期日早晨參加禮拜時才穿一穿。” “我知道,”文森特説。“道理就在這兒。我要畫作穿著那套舊工作服,彎身拿著耙。你的線條就是那樣顯露出來的。我要看得見你的手時、膝頭和肩腫骨。現在我只看到你的衣服,別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肩腫骨這句話使佩特下了決心。 “我的舊衣服不乾淨,又有補釘。如果你要我擺姿勢,那就畫我現在這個樣子。” 因而文森特又回到田野裏,畫在地裏彎腰俯身的鋤地者。夏季過去了,他領悟到至少在目前他已經沒有繼續自學的可能了。他又一次渴望與別的藝術家接觸,在一個良好的工作室裏繼續他的學習。他開始感到絕對必要有一條捷徑,絕對必要觀摩別的藝術家們作畫,因為這樣他才能夠知道自己缺少什麼,學會怎樣畫得好一點。 泰奧寫信請他到巴黎去,但文森特明白,冒那個大險,時機尚未成熟。他的作品還太粗糙、太笨拙、太淺薄。海牙不過幾小時的路程,在那兒他能夠得到他的朋友特斯蒂格先生——古皮爾公司經理的幫助,還能得到他的表親安東·莫夫的幫助。也許在地緩慢習藝的下一階段中,最好是住在海牙。他寫信,徵求泰奧的意見,他的弟弟回信並附寄火車票的費用。 在永久遷居之前,文森特希望了解特斯蒂格和莫夫是否會對他表示友好,並幫助他,若不,那末他只好到別的地方去。他小心地包好他的全部速寫——這一次是用麻布包好——以所有的年輕外省藝術家的真正傳統,出發奔赴祖國的首都。 赫爾曼·吉伯特·特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術學校的創辦人、荷蘭最重要的藝術商,全國各地的人都來向他請教該買什麼樣的圖畫,只要特斯蒂格先生説這幅畫是好的,他的意見就被認為是決定性的。 特斯蒂格先生接替文森特·凡·高叔叔擔任古皮爾公司經理的時候,後起的年輕荷蘭藝術家,還四散在全國各地:安東。莫夫和約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馬利斯和威廉姆·馬利斯在外省;約瑟夫·伊斯雷爾、約翰尼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從一個城鎮遊蕩到另一個城鎮,沒有固定的住址。特斯蒂格—一給他們寫信説: “我們為什麼不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海牙,使它成為荷蘭藝術的首都呢?我們能互相幫助,我們能互相學習,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能使荷蘭繪畫回到世界的高峰,就象弗朗茨·哈爾斯和倫勃朗的時代那樣。” 畫家們的反應是緩慢的,但在幾年之中,被特斯蒂格挑中的有才能的青年藝術家們,都在海牙定居下來。那時候,社會上根本不存在對他們作品的需求。特斯蒂格選中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的作品賣得出去,而是因為在他們的作品中,他看到了未來之偉大的可能性。在他能夠啟發公眾認識依斯雷爾、莫夫和雅各布·馬利斯的圖畫之前六年,他就收購了他們的作品。 他年復一年地耐心收購博斯布姆、馬利斯和紐休斯C的作品,把他們的畫挂在店內後部的墻上。他知道在他們趨向成熟的奮鬥中,須要得到支援,如果荷蘭公眾缺乏預見,不可能認識本國的天才,他,作為~個批評家和畫商,有責任不讓這些優秀的年輕人,由於貧窮、受忽視和失意而永遠被埋沒。他購買他們的畫,評論他們的作品,使他們與同行們彼此接觸,在艱苦的歲月中鼓勵他們。他日復一日地盡力啟發荷蘭公眾認識本國人所創造的美和表現形式。 在文森特去海牙拜訪他的時候,他已經成功了。莫夫、紐休斯、伊斯雷爾、雅各布·馬利斯、威廉·馬利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單單以高價由古皮爾公司售去他們的任何作品,而且正走在逐漸成為藝術大師的金光大道上。 特斯蒂格是荷蘭傳統的美男子:英俊的臉,高闊的前額,棕色的頭髮直向後梳去,平整而漂亮的絡腮鬍須,清澈的眼睛猶如荷蘭的晴空。他穿著文伯特親正式的寬鬆的黑上衣,寬大的條紋褲直蓋到腳背,高高的單領上係著一隻現成的黑色蝴蝶結——每天由他的妻子給他繫上。
特斯蒂格一直很喜歡文森特,當後者調往古皮爾公司的倫敦分公司時,他曾給英國經理寫了一封關於這個孩子的熱情的介紹信。他曾把林發畫練習》寄到博裏納日給文森特,並還附寄了巴格的《園林設計。,因為他知道這本書是有用的。不錯,海牙的古皮爾公司是文森特·凡·高叔叔開的,但是文森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特斯蒂格不是為自身的利益而喜歡他的。特斯蒂格不是那種奉承阿談的人。 古皮爾公司在普拉茨廣場二十號,那是全海牙最貴族化、最奢華的廣場。那兒離聖格雷文·海格堡不過一箭之遙,這城堡是海牙城的起源,有著中世紀的庭院,壕溝已開成美麗的湖,城堡裏挂著魯本斯、哈爾斯、倫勃朗和其他所有的荷蘭名家的圖圖。 文森特從火車站沿著狹窄、曲折和繁忙的瓦根斯特拉特街走去,經過城堡,抵達普拉茨廣場。他離開古皮爾公司已經有八年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中,他所經受的痛苦之浪潮,在他的腦海裏和身體裏涌出來,使他發愣。 八年過去了,人人都喜歡過他,為他感到過驕傲。他曾經是他的文森特叔叔寵愛的侄子。 他被公認不單是他叔叔的繼任者,而且也是他叔叔的嗣子。他本來現在早就能夠成為一個有權勢有財産的人了,受到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的尊敬和頌揚,他早晚本來會擁有歐洲的一連串最重要的陳列館。 他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沒有費時來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穿過普拉茨廣場,走進古皮爾公司。這地方裝飾得很漂亮,他早已忘了。他突然感到,穿著這套黑色粗天鵝絨工作服是多麼寒酸。公司的街面一層是一間長長的大廳,四週挂著灰褐色的布幔,走上三級臺階,是一間較小的有著玻璃天頂的廳堂,小廳的後部再有幾級臺階,通向一間小小的專供初出茅廬者展覽的觀摩陳列室。寬闊的樓梯通向二樓,特斯蒂格的辦公室和住所就在那兒。向上升去的墻上挂滿了圖畫。 畫廊裏瀰漫著巨大的財富和文化的氣息。職員打扮得漂漂亮亮,舉止優雅。墻上的畫全配著春華的畫框,被昂貴的糊壁紙襯托著。厚實柔軟的地毯在文森特的腳下陷了下去,椅子雅靜地安放在角落裏,使他以為是價值連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圖畫:從棚屋裏走出來的衣衫襤褸的礦工,他們的在垃圾上彎著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特的鋤地者和播種者。他懷疑他所描繪的卑賤的窮人的畫,能否在這個偉大的藝術之宮中得到出售的機會。 似乎很不可能。 他站著凝視莫夫的一幅羊頭,笨頭笨腦地讚賞不已。在版畫櫃後面悄聲談天的職員們對他的衣服和姿態望了一眼,不屑再去問他是否想要什麼畫。特斯蒂格在觀摩陳列室內佈置展覽會,這時候走下樓梯,進入大廳。文森特沒有瞧見他。特斯蒂格站在臺階底層,打量著他的從前的職員。他看到的是:剪得短轅的頭髮,滿臉的紅短鬚,莊稼漢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鈕扣一直扣到頸部,裏面沒有打頜結,腋下挾著亂糟糟的包裹。文森特身上有一種説不出的彆扭相,這一切在這個精雅的畫廊裏是多麼顯眼觸目。 “哎呀,文森特,”特斯蒂格説,從地毯上走過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看到你在欣賞我們的圖畫。” 文森特轉過身來。“是呀,這些畫很好,是嗎?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囑我向你問候。” 兩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無法架橋的裂路。 “你的氣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後看見你的時候更好。” “啊,是呀,我萬事如意,文森特。愈活愈年輕了。請上樓到我的辦公室去吧。” 文森特跟著他走上寬闊的樓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為兩眼無法離開墻上的畫。自從他和泰奧在布魯塞爾耽過一天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好畫。他眼花繚亂。特斯蒂格打開辦公室的門,點頭清文森特進去。 “請坐,文森特,”他説。
文森特一直盯著韋森布呂赫的一幅畫,這個畫家的作品他以前沒有見過。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撿起來,遞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閃亮的寫字桌上。 “蒙你惠借的書我帶回來了,特斯蒂格先生。” 他打開包裹.把一件襯衫和一雙襪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噸炭畫練習》,放在桌上。 “我曾用功地臨摹過這些畫,你把這些畫借給我,真幫了我一個大忙呀。” “給我看看你臨摹的作品,”特斯蒂格説,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文森特不經意地在一堆紙裏摸著,藏過數張他在博裏納日的最早摹作。特斯蒂格問聲不響。文森特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頓時候的第二批作品。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幾聲“嗯,嗯”。 文森特於是拿出了第三批,這些是他動身前不久畫的。特斯蒂格感到興趣。 “那線條好,”他説了一聲。“我喜歡這陰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學到了。” “我自己覺得還不壞。”文森特説。 他收起這難紙,朝特斯蒂格轉過身去,想聽聽他的判斷。 “不錯,文森特,”這個年紀較大的人説,一面把他的又長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翹著。“你有一點點進步。不多,不過是一點點。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畫至少顯示出你曾經下過苦功。” “就這些嗎?僅僅是下過苦功?沒有才氣。” 他知道不應該提那個問題,但他熬不住。 “談到這一點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特?” “也許是的。我還帶了幾張速寫原稿。你想看看嗎?” “很高興。” 文森特攤開幾張礦工和農人的速寫。可怕的沉默立刻降臨,這種沉默在荷蘭聞名全國,它已經對成百上千個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藝術家們透露了無可爭辯的預見。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寫,嘴裏連“嗯”一聲也沒有。文森特感到氣餒。特斯蒂格朝後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過普拉茨廣場,瞧著湖裏的天鵝。文森特憑他的經驗知道,要不是他先開口這種沉默將會永遠繼續下去。 “你看究竟有進步嗎,特斯蒂格先生?”他問。“你看我的布拉邦特速寫比博裏納日的好一點吧?”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從窗外的風景轉過來。“有一點。但是並不好。有些是完全錯誤的。就是這樣,我不能信口開河。我想你最好再臨摹一個時期。你不必急於創作。你必須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後再寫生。” “我想來海牙學習。你認為這個想法好嗎,先生産特斯蒂格不想對文森特承擔任何責任。他認為整個事情顯得荒誕不經。 “海牙是個好地方,”他説,“我們有良好的美術館和許多青年藝術家。不過,它是不是比安特衛普、巴黎或布魯塞爾更好,我可不敢説。” 文森特告辭,還沒有完全垂頭喪氣。特斯蒂格看到了某些進步,他是全荷蘭最有批評眼光的人。至少他沒有止步不前。他知道他的寫生還不是那應該有的模樣兒,但是他相信,只要長時期地努力畫下去,結果一定會好起來的。 海牙也許是全歐最乾淨最優美的城市。它具有真正的荷蘭風貌:簡單、樸素和美麗。清凈的街道兩分排著鮮花盛開的樹木,房屋是用經過精心挑揀的勻整的磚砌成,屋前帶一個收拾得可愛的小花園,園中玫瑰和天竺葵吐艷。沒有貧民窟、棚戶區或有礙觀瞻的地方,城內的一切都保持著荷蘭的有效率的刻苦精神。 許多年前,海牙以翔作為它的正式標誌。從那時以來,城市人口大幅度地增長。
文森特直等到第二天才去尤爾布門街一百九十八號莫夫家拜訪莫夫。莫夫的岳母是威廉·卡本特斯的閨女、安娜·科妮莉妞的妹妹,由於親戚的關係,文森特受到熱情的款待。 莫夫身強力壯,肩膀傾斜但寬闊,前胸很大。他的頭顱就象特斯蒂格和幾·高家族的大多數人一樣,與五官比較起來,在外貌上是更為重要的因素。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多少有點感傷的神情;一根筆挺的高鼻,從眉毛處毫不傾斜地直落而下Z天庭飽滿;兩耳子伏;淡灰色的鬍鬚遮掩著他的完美的卵形臉龐。他的頭髮分路開在極右邊,一綹濃發技在頭蓋上,覆在額前。 莫夫精力充沛,但他決不濫用他的精力。他在作畫感到疲憊的時候,堅持不停,精疲力盡的時候,再多畫幾筆,到那時候,他就會恢復體力,就能繼續畫下去。 “葉特不在家,文森特,”莫夫説。“我們到工作室去,好嗎?我想,在那兒我們會感到更舒服點。” “是呀,走吧。”他急切地想看看工作室。 莫夫領他出去,到花園裏的寬大的木築工作室去。門就在住屋旁不遠,但也有一段路。 花園四週圍著籬笆,使莫夫的工作完全受不到外界的干擾。 文森特一踏進工作室,一股煙草、老煙斗和清漆的香味撲鼻而來。工作室很大,厚厚的德文特地毯上到處立著有畫的畫架。墻上挂滿了習作;一個角落裏放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前鋪著一塊小的波斯地毯。北墻一半是窗。書籍到處亂扔,凡是可利用的平面上,都可找到畫具。儘管工作室充實而有生氣,文森特仍能感覺到莫夫性格上的雜亂無章的特點,這種雜亂統治了這個地方。 家族間寒暄問好只佔據了幾秒鐘的時間,他們立刻轉入了兩個人都十分關切的、世界上的唯一話題。莫夫有一陣子一直回避別的畫家(他始終認為一個人能畫,也能談論畫,但他自己卻不能夠),一心想著他的新計劃——一幅色調低沉的、景物模糊的暮景。他沒有限文森特討論這幅作品,而只是滔滔不絕地自顧自講。 莫夫太太回來了,堅留文森特吃晚飯。在愉快的晚飯後,他坐在火爐前跟孩子們聊天,一面在想,如果他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庭,一個愛他和相信他的妻子,孩子們圍著他,用父親這個簡單的稱呼來宣佈他是皇帝和上帝,那該多好呀。難道這幸福的一天,永遠不會來臨嗎? 不多一會兒,兩人又回到了工作室,不停地往煙斗裏塞煙草。文森特拿出他臨摹的作品。 莫夫以職業畫家的敏銳眼光,迅速地看了一遍。 “作為練習來説,畫得不壞,”他説,“不過有什麼重要性呢?” “重要性?我不……。 “你只是在臨摹,文森特,象個小學生一樣,而真正的創造卻早已經由別人做到了。” “我想臨摹也許能使我增長對事物的感覺能力。” “廢話,倘若你要創造,就去寫生,別模倣。你有自己畫的速寫嗎?” 文森特想起了特斯蒂格對他的原作所講的話。他盤算著是否要給莫夫看。他到海牙來,是想拜莫夫為師的。如果他所能拿出的不過是蹩腳的作品…… “有,”他答道,“我一直在作人物練習。” “好!” “我畫過幾張博裏納日礦工和布拉邦特莊稼漢的速寫。畫得不好,但……” “不要緊,”莫夫説。“讓我看看。你一定抓住了某些真實的精神吧。” 文森特把他的速寫鋪開,心裏怦怦直跳。莫夫坐下,左手持將一大緩頭髮,再三地把平。 他的淡灰色的鬍鬚後面發出嘻嘻的笑聲。有一次他的手(禁止)發間,停留在這片叢林中,對文森特投去一個迅疾的不贊成的眼色。一會兒後,他拿了一張勞動者的習作,舉起放在他自己的為一幅新作而畫的人物輪廓草圖的旁邊。 “現在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畫錯了!”地嚷著。 他拿起一支繪畫鉛筆,改一下受光部分,迅速地加幾筆,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文森特的速寫。 “那樣就好一點了,”他説,往後退了幾步。“現在這個窮光蛋看上去就象真的了。” 他走到文森特身旁,把手擱在表弟的肩上。“一切都很好,”他優“你入門了。你的速寫雖然幼稚,但很真實,具有某種我以前不常見到的活力和節奏感。把你的臨摹書扔掉吧,文森特;買一隻畫箱。您越快開始作色彩畫,對你越有好處、現在價的畫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壞的,繼續畫下去,會有進步的。” 文森特以為這是一個吉利的兆頭。
“我想到海牙來住,莫夫表兄,”他説,“並繼續我的繪畫。你能否有時候給我一點幫助呢?我需要象你這樣的人幫助。只需要不多的幫助,就象今天下午把你的習作給我看看那樣。 每一個青年藝術家都需要一個老師,莫夫表兄,如果你能答應讓我在你的指導下學習,我將十分感謝你。” 莫夫謹慎地瞧瞧他工作室裏還沒有完成的全部作品。在不作畫的零星時間裏,他喜歡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度過。他把文森特投進來的熱情的讚美氣氛打消了,氣氛中出現了退卻。文森特一向對人們態度的轉變很敏感,立刻覺察到了。 “我是一個忙人,文森特,”莫夫説,“我很少有時間幫助別人。一個藝術家不得不自私,他必須警衛著他工作時間的每一分鐘,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時間來教你。” “我不敢給你添很多麻煩,”文森特説。“只要求有時候能讓我在這兒跟你一起作畫,看看你怎麼畫的。對我談談你的作品,就象今天下午那樣,我就能了解一幅畫完成的全過程。 有的時候,在作休息的當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畫,指出我的不足之處。我請求你的不過如此而已。” “你以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請相信我。收一個弟子是一樁嚴肅的事情。”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我能保證這一點。” 莫夫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永遠不想收門生,他工作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在場。他對自己的創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話藏不住的;他給初學者提意見,從來沒有帶來過什麼好處,反而受到我毀。然而,文森特是他的煙弟,文森特·凡·高叔叔和古皮爾公司購買他的作品,再説,這個孩子的某種原始的強烈的激情——在畫中已經感覺到——引起了他的共鳴。 “很好,文森特,”他説,“我們就試試吧。’“噢,莫夫表兄!” “我沒有答應什麼,聽著。也許結果很不妙。不過等你住在海牙後,請到我工作室來吧,看看我們能否互相幫助。我要到德倫特去過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時候來吧。” “我恰恰是想在這個時候來。我還要在布拉邦特再畫幾個月.’“那就這樣走吧。” 在一路回家的火車上,文森特的心裏一直在低聲哼唱。“我找到了老師。幾個月後,我將跟一位大畫家一起學習,並將學習作色彩畫。我要畫,哦,在以後幾個月中我要拼命畫,那樣他將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進步。” 他回到埃頓的家裏,發現凱·沃斯在那兒。 巨大的悲痛使凱的精神凈化了。她深深地愛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這個婦人的驚人活力、她的勇氣、她的熱情和生氣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溫暖的富有生氣的秀髮也似乎失去了光澤。她的臉瘦得象修女的鵝蛋臉兒,她的眼睛裏有兩個,烏黑憂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膚蒼白得單調。倘若説她不象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遇見的時候那樣富有活力,那末現在,她具有一種更為成熟的美麗,重創的痛苦給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質。 “終於在這見到你了;凱,太好了,”文森特説。 “謝謝你,文森特。” 這是他們第一次彼此稱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誰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誰也沒有去想到這個變化。 “你一定帶著揚吧?” “對,他在花園裏。” “這是你第一次到布拉邦特來。我很高興能在這兒領你看看。我們得到荒原上去散步。” “我很高興,文森特。” 她溫和地説著,但沒有一點熱情。他注意到她的聲音深沉,變得更加震顫了。他記得在凱澤斯格拉特街的房子裏,她曾經對他很表同情。他是不是應對她提起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他的哀悼之意呢?他知道應該講幾句,但是他又覺得最好別當面再提起她的不幸。 凱感激他的機敏。她的丈夫對她來説,是神聖的,她無法跟別人談論他。她亦記得在凱澤斯格拉特街的那些愉快的冬日夜晚裏,和沃斯以及父母在火爐邊打牌,文森特則坐在老遠一個角落裏的燈下。一種説不出的痛苦從她心中涌出來,一陣薄霧遮住了她現在的黑色眼睛。
文森特溫柔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以深深震動的感謝眼光抬頭望著他。他看到她經受了多麼劇烈的痛苦。從前,她是一個幸福的姑娘;現在,她是一個肝腸寸斷的女人,忍受著一切精神上的痛苦。那句老古話又一次在他的腦中閃過: “美麗出自痛苦。’“你會喜歡這兒的,凱,”他平靜地説。“我整天在野外畫速寫;你和我一起去,把揚也帶去。” “我只會妨礙你。” “嗜,不!我喜歡有人陪著。我們散步的時候,我能給你看許多有趣的東西。” “那我很高興和你一起去。” “這對揚有好處。新鮮的空氣會使他身體強壯。” 她那麼輕輕地撫壓著他的手。 “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是嗎,文森特?” “是的,凱。” 她放開他的手,朝著路對面的新教徒教堂望去,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文森特走進花園,就近為凱放一張凳子,幫揚難沙。他一時忘記了他從海牙帶回家的大好消息。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告訴家裏:莫夫已經收他做學生了。本來他不會重復特斯蒂格或莫夫對他的稱讚,世凱坐在桌旁,這使他要儘量誇耀一番。他的母親十分開心。 “你一定要做莫夫表兄對你講的每一樁事情,”她説。“他是一個已經成功的人。” 第二天早晨,凱、揚和文森特一早就出發到萊斯博斯克,文森特在那兒畫速寫。雖然他從來討厭帶東西當午飯,可這一次他的母親為他們三人包了一份可口的午餐。她認為這有點野餐的味兒。路上,他們經過教堂公墓,看到高大的橡膠樹上有個鵲窩;文森特答應為這個興奮的男孩弄個鳥蛋。他們穿過滿地極針的松林,腳下響起一陣嘎吱嘎吱聲,然後又越過荒原的黃、白和灰的沙地。在一個地方,文森特看到田裏有一張破犁和一輛破車。他架起小畫做,把楊抱到車上,作了一張迅疾的速寫。凱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楊頑皮。她一聲不響。 文森特不想去打擾她;只要有她作陪,他已經夠高興的了。他從來不知道,作畫的時候,有個女人在身邊會這樣地愉快。 他們經過了幾所茅屋,來到通向魯森達爾的大路口。凱終於説話了。 “你知道,文森特,”她説,“看到你站在畫架前,提醒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時對你的看法。” “是什麼呀,凱?” “你敢説,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嗎?” “一點也不會的。” “好吧,告訴你實話,我從來不認為你適宜當一個教士。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糟蹋光陰。” “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呢?” “我沒有權利那樣做,文森特。” 她把幾根金黃色的散發塞到帽子底下;路上彎曲不平的車轍絆得她撞著了文森特的肩。他伸手扶住她,幫她站穩後,忘記把手抽掉。 “我知道你能努力做好某些事情的,”她説。“多講不會有什麼好處。” “現在我想起來了,”文森特説。“你曾警告過我,不耍成為一個頭腦狹窄的教士。 這出自一個牧師的女兒之口,真是怪事。” 他對她縱情地笑著,但她的眼睛悲哀。 “我知道。不過你瞧,沃斯教了我許多東西,我恐怕完全無法理解。” 文森特的手垂向身側。一提起沃斯的名字,他們之間就架起了一道奇怪的、無形的柵欄。
走了一小時,他們抵達萊斯博斯克,文森特又一次架起畫架。那兒有一塊澤地要畫。揚在沙地上玩耍,凱在他背後,坐在一張他一路帶著的小凳上。她手裏拿著一本書,但沒有閱讀。文森特迅疾地畫著速寫,十分激動。畫在他手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一個勁兒地跳出來。他無法斷定,這是由於莫夫的誇獎呢,抑或是凱在場的緣故,他的鉛筆很有把握。他很快地接連畫了數張速寫。他沒有轉過身來看凱,她也沒有講話打擾他,她在身旁就給了他幸福的喜悅。他一心想把那天的畫畫得特別好,來博取凱的稱讚。 中午的時候,他們走了一段路,到達橡樹林中。凱在一棵蔭涼的樹下,把籃子裏的食物鋪放出來。四下裏一片寧靜。澤地裏的睡蓮的清香混和著橡樹淡淡的芳香,在他們的頭上飄散。凱和揚坐在籃子的一邊,文森特坐在另一邊。凱把食物—一遞給他。莫夫和他一家坐在家裏晚飯桌旁的情景,在他眼前顯現。 他望著凱,覺得從來沒有見過誰有這般美麗。濃厚的黃乳酪很可口,他媽媽做的麵包總是甜津津的,但他一點也吃不下。一種新的、·可怕的饑餓正在他心中甦醒。他禁不住盯著凱的嬌美的皮膚、精雕細琢的鵝蛋臉兒、沉思的烏油滴水的明眸、豐滿甜美的嘴——它雖然一時枯萎,但他知道它一定會再次盛開怒放。 午飯後,楊頭枕著母親的腿睡著了。文森特望著她輕撫孩子的秀髮,搜索地擦看那天真無邪的臉。他知道,她是在凝視孩子臉上所反映出來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凱澤斯格拉特街家與她所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與她的文森特表弟在一起。 他畫了一下午,有一段時間中,揚的頭枕在他的腿上。這男孩喜歡他。文森特讓他在幾張安格爾紙上畫黑團團。他笑,叫,在黃沙上奔來奔去,不斷地跑到文森特身邊問這問那,把發現的東西告訴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特一點不覺得討厭,有一個溫暖的、活潑的小動物親切地纏住他,倒也不壞。 黃昏正在到來,夕陽已經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時時在一個個池塘邊停下來,觀看水中倒映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特把他的畫結凱看。她不過略略一瞥,認為所看到的東西粗糙笨拙。但文森特待揚好,再説,她對什麼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我喜歡這些畫,文森特,”她説。 “你喜歡,凱?” 她的讚美把他心中關閉著的閘門打開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麼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嘗試做著的一切。不管怎樣,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無法跟家裏談論他的抱負,因為他們甚至連繪畫術語也不懂,與莫夫和特斯蒂格談,他必需裝出一副他自己並不是常常感覺到的初學者的謙恭樣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後語地把心裏話全搬了出來。他的熱情在增長,加快了説話的速度,凱簡直跟不上他。當他講自己體會很深的事情時,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樣子又出來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禮的紳士不見了,一個粗俗的鄉巴佬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覺得他的感情爆發是缺乏教養的,是不成熟的。她沒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個男人所能向一個女人表示的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敬意。 自從泰奧去巴黎以來,他的積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對她傾吐了。他告訴她他的目標、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訊凱不前白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她既不打斷他,也不聽他。 她生活在過去,一直生活在過去,她對一個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氣蓬勃地生活在未來,感到有點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動得無法察覺出她的退縮。他繪聲繪色地滔滔不絕,直到他講到的一個名字引起了凱的注意。 “紐休斯?你是指那個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畫家嗎?” “他從前一直住在那兒。現在他在海牙。” “對。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請他到家裏來過幾次。” 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Z老是沃斯!為什麼?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一年多。是忘記他的時候了。他是屬於過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樣。她為什麼老是把談話帶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裏,他也從來沒有對凱的丈夫有過什麼好感。 暮色漸濃。林中的松針地毯變成一片起皺的鐵銹色。凱和揚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裏作畫。 經過在荒原上的一陣子散步後,她的雙額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變得比較有力和自信了。現在她隨身帶著針線籃,手指象文森特一樣忙個不停。她開始比較無拘無束地談起她的童年、讀過的書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認識的有趣的人們。 家裏讚許地旁觀著。文森特的陪伴給凱的生活添了一點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變得和霸可親。安娜·科妮莉妮和泰奧多勒斯感謝上帝賜與這個合時宜的安排,並盡他們的可能,把兩個年輕人拉攏在一起。 文森特愛著凱的一切:那麼嚴肅地包裹在黑色長裙中的苗條纖弱的身軀;她到田野裏去時所戴的靈巧的黑色無邊帽;當她在他面前彎下(禁止)子時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當她的話説得快起來時被起櫻唇的模樣;她那雙深藍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當她從他身上把揚抱過去時她那雙使人顫慄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觸;她的震動他內心的悅耳的喉音——在夢鄉中他還聽到這聲音在耳邊迴響,以及她皮膚的富有生氣的光澤——他多麼想把他的如饑似渴的雙唇埋在裏面。
現在他才明白,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並不完全,他心中蘊藏著的大量柔情已經乾涸,明凈清涼的愛情之泉不讓他的幹透的嘴唇接觸。只有凱在身旁時,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場似乎是在溫柔地向他伸手和擁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裏去的時候,他畫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裏的時候,根根線條都是極討厭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廳裏的大木桌旁她的對面,雖然他在復函他的速寫,但她的優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畫紙的中間。如果他偶而抬頭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黃色大燈的淡淡光線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帶著媚人的、默然的憂鬱對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兒也不能離開她,感到簡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來狠命地緊緊抱住她,把他又熱又幹的嘴唇理在她清涼的櫻唇之井中。 他愛的不單單是她的美麗,而是她整個的人和舉止:她的安”洋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風采;她的每一個細微姿態所表現出來的高超的教養。 他甚至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自從失去厄休拉以來,在這漫長的七年中是多麼地孤寂。 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女人對他講過一句情話,眼裏含著蒙眈的愛情對他看過一眼,用她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臉龐,隨著纖指的移動親吻過他。 沒有一個女人愛過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當他愛著厄休拉的時候,情形還不是太壞,因為那時候——在他的青年時代裏——他僅僅要求給予別人,而被拒絕的也僅僅是給予而且。但現在,在他的成熟的愛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給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新饑餓能夠得到凱的溫暖反應的飼喂,否則就沒法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他在閱讀米什萊著作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句話:“必須受到女人的呵氣,方能成為一個男子漢。” 米什萊總是正確的。他還不是一個男子漢。雖然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但仍然不成熟。凱的美麗和愛情之難鬱已經呵到他的身上,他已經成了一個男子漢。 作為一個男子漢,他需要凱。他迫切地熱烈地需要她。他也愛揚,因為這孩子是他所愛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為他似乎無法把這個死人從凱的頭腦中的顯著位置上趕跑。他對她從前的愛情和婚姻的抱憾,一點也沒有超過他對厄休拉的愛所引起的幾年的痛苦。兩者都在痛苦之熔鐵爐上錘打,然而她們的愛情將使之更為純潔。 他知道他能夠使凱忘掉這個屬於過去的男人。他能夠使他現在的情火燃燒得十分旺盛,而將過去一筆抹去。他不久即將去海牙跟莫夫習畫。他將帶凱一起去,他們將建立一個象他在尤爾布門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凱做他的妻子,永遠在他身邊。他需要一個家和臉上烙著他形貌特徵的孩子們。他現在是一個男子漢了,是結束東遊西蕩的時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愛情;這會驅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邊,以一向缺乏的真實感來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壓根兒不知道,由於缺乏愛情,他的身心已經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會熱烈地愛上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了。愛情是生活的要素,一個人需要愛情來引出人生的意趣。 他現在為厄休拉沒有愛他而感到高興。那時候他的愛情是多麼膚淺,而現在是多麼深邃和豐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結婚,就永遠無法知道真正愛情的意義。他將永遠無法愛凱了!他第一次領悟到厄休拉不過是一個淺薄的、頭腦空空的孩子,缺乏優雅和特性。他竟然為了一個娃娃而痛苦了好幾年!與凱相處一小時,抵得上與厄休拉相處一輩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凱,這證明了它的正確無誤。從現在起,生活將變得美好起來;他將作畫,他將愛,他將售去他的畫。他們在一起將是幸福的。每個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這種形式必須通過慢慢的苦心經營,才能達到其終極的結果。 雖然他的天性容易衝動,感情熾熱,但他想方設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當他單獨和凱在田野裏,交談著無關緊要的瑣事時,他幾乎要叫起來:“嘔,我們把偽裝和無所謂的樣子統統剝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懷裏,吻你的雙唇,一千遍,一萬退!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在我們的孤獨中,我們是多麼地彼此需要呀!” 他以某種奇跡抑制自己。他無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愛情;這未免太粗魯丁。凱從來沒有給他一丁點兒啟齒的機會。她一直回避愛情和婚姻的話題。他什麼時候,怎樣才能開口呢?他覺得必須儘快,因為冬天漸漸來臨,他該上海牙了。 最後,他忍無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潰了。他們正在通向佈雷達的路上走著。文森特一上午都在速寫幹活的鋤地者。他們在小溪邊的榆樹蔭下吃午飯。揚在草地上睡覺。凱坐在籃子旁。文森特跪下去給她看幾張畫。他心急慌忙、不知所云地嘈叨的時候,能夠感覺到凱的溫暖的肩頭烙入他的身側;這一接觸刺激得他失去了自製。速寫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他突然使勁地抓住凱,一連串聯耳的熱情的話衝口而出。 “凱,我再也不能不對你講了!你必須明白我愛你,凱,擔過愛我自己呀!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起,就一直受著你!我一定得讓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凱,告訴我你有一點愛我吧。我們將到海牙去住,一起生活。我們將有一個家,我們將會幸福的。你愛我,是嗎,凱?説你將和我結婚,凱,親愛的。” 凱沒有奮力掙脫身子。恐怖和感情的驟變,使她的嘴全歪了。她沒有聽清他説的話,但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藍黑色的眼睛,殘酷無情地盯住他,她把手舉到田邊,捂住她的叫聲。 “不,永遠不,永遠不!”她可怕地喘著氣。 她掙脫了他的手,一把奪過睡著的孩子,拼命地奔過田野。文森特緊追著。恐怖加快了她的步子。她在他前面奔逃。他無法理解發生的情況。 “凱!凱!”他喊叫。“別跑呀。” 他的喊聲反而把她趕得更遠了。文森特奔跑,瘋狂地揮動雙臂,他的頭左右晃動。凱腳下一絆,跌倒在田裏鬆軟的犁溝中。揚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文森特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的泥地上,抓住她的手。 “凱,我是那麼地愛你,而你為什麼逃開我呢?你沒有看見,我需要得到你。你也愛我的,凱。別害怕,我不過説我愛你呀。我們把過去忘掉,凱,開始新的生活吧。”
凱眼睛中的恐怖變成了借恨。她把手掙脫。損現在完全醒了。文森特臉上的兇猛激動的神投嚇壞了孩子,這個陌生人嘴裏吐出來的胡言亂語,使他也感到害怕。他雙手抱住母親的預項,哭了起來。 “凱,親愛的,你不能説有一點點愛我嗎?” “不,永遠不,永遠不!” 她又一次穿過田野;向大路奔去。文森特站在鬆軟的田裏,失魂落魄。凱上了大路,消失了。文森特打起精神,在她後邊直追,用盡氣力喊著她的名字。他跑上大路,看到她已經走遠了,還奔著,孩子緊貼在胸前。他停下來。他望著他們在轉角處消失。他默默地在那兒站了好一陣子。然後他返身再穿過田野。他從地上撿起速寫。畫紙有點兒弄臟了。他把午餐的東西放進籃子,把畫架縛在背上,有氣無力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牧師住宅中的空氣緊張:文森特一踏進門,就感覺到了。凱把自己和揚鎖在她的房間裏。 他的母親和父親單獨在客廳裏。他們在談話,他一進去,他們便突然閉口不言了;他能感覺到有半句話還回蕩在半空中。他隨手把門關上。他看出父親一定很光火,因為他的右眼皮差不多完全遮住了眼睛。 “文森特,你怎麼能那樣呢?”他母親大聲埋怨道。 “我怎麼能什麼呢?”他還不太有把握,他們將責備他什麼。 “那樣地侮辱你的表姊!” 文森特想不出話來回答。他從背上解下畫架,把它放在角落裏。他父親氣得連話也講不出來。 “凱如實地把發生的情況告訴你們了?”他問。 他父親把嵌進頸項的紅紅的肉裏的高領解開。他的右手牢牢抓住桌邊。 “她對我們説,你抱住她,瘋子般地亂嚷。““我告訴她我愛她,”文森特心平氣和地説。“我看不出這怎麼能算是侮辱。” “你就對她説這些嗎?”父親的聲調冰冷。 “不。我求她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噢,文森特,文森特,”他母親説,“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顯然你也一定想起過的……” “但是我怎麼會做夢想到你愛上了她呢?” “文森特,”他父親説,“你可知道凱是你的大表姊廣“知道。那又怎麼呢?” “你不能與你的大表姊結婚。那是……那是—…” 老牧師簡直無法講出這個字來。文森特定到窗口,向外凝望著花園。 “那是什麼?” “LuanLun!” 文森特儘量克制自己。他們怎麼敢用這種陳詞來糟蹋地的愛情呢? “那根本是胡説八道,爸爸,那不配從你的口裏講出來。” “我對你説這是LuanLun!”泰奧多勒斯叫道。“我不允許在幾·高家中有這種罪惡的關係。” “我希望你不是想引證《聖經》吧,爸爸?表親之間一直是可以通婚的。” “噢,文森特,我的寶貝,”他母親説,“如果你真的愛她,為什麼不等一等呢?她的丈夫不過死了一年。她尚一心一意愛著他呀。況且你知道你沒有錢來養活妻子。” “我看你顯然是,”他父親説,“做得輕率下流。” 文森特退卻了。他摸索煙斗,在手裏握了一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爸爸,我斷然地明確地請求你別再使用這種措詞。我對凱的愛情,是臨到我頭上最好的事情。我不答應你把它説成輕率下流。” 他一手搶過畫架,走向自己的房間。他坐在床上,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做了什麼?我對凱講我愛她,而她逃開了,為什麼?她不要我嗎?” “不,永遠不,永遠不!’他一夜翻來覆去回憶那情景,苦惱不已。他的回憶老是在這同一點上結束。那短短的一句話,在他的耳邊響著,猶如他的喪鐘和最後的審判。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他才走下樓去。緊張的空氣一掃而光。他母親在廚房裏。他進去後,她吻他,同情地輕輕拍著他的臉頰好一會兒。 “你睡著嗎,寶貝?” “凱在哪兒?” “爸爸趕車送她到佈雷達去了。” “為什麼?” “去搭火車。她回家了。” “到阿姆斯特丹?” “是的。” “我明白了。” “她認為這樣好,文森特。’“她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沒有,寶貝。你坐下來吃早飯吧?” “一句話也沒有?沒有關於昨天的活?她生我的氣嗎?” “沒有,她不過是想回到父母身邊去。” 安娜·科妮莉娜決定還是不再重提凱講的事情為執她把一隻蛋放在爐上。 “那班車什麼時候離開佈雷達?” “十點二十分。” 文森特望了望廚房裏的藍色的鐘。 “就是現在,”他説。 “對。”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來坐在這兒,寶貝。今天早晨有上好的新鮮牛舌。’她把廚房桌上的東西收拾一下,鋪下餐巾,為他擺好早飯。她忙個不停,逼著他吃;她認為只要他把胃撐得飽飽的,那末一切都會順利起來。 文森特看到這會使她高興,於是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吞咽下去。但是“不,永遠不,永遠不”的味兒在他的口中,使得他吃下去的一切美味食物如同嚼蠟。
他知道,與對凱的愛情相比,他更愛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不得不在兩者之間選擇的話,那他不會有絲毫遲疑不決的。然而,他的畫突然變得單調平淡起來。他毫無興致再作畫。他望著墻上的布拉邦特型速寫,看出自從對凱的愛情覺醒以來,有所進步。他明白在他的畫中還存在著粗糙生硬的成分,但他感到凱的愛情能夠使之柔和起來。他的愛情是那樣地認真和熱烈,不論多少個“不,永遠不,永遠不”也不會使他泄氣,他把她的拒絕當作是一塊冰,能放在心中把它溶化掉。 使他無法作畫的是頭腦中的那個疑團的小小萌芽。難道他永遠無法改變她的決定?她似乎甚至對一個可能的新愛情的念頭都感到自責。他要醫好她那過多地把自己埋在過去中的那個致命傷。他要把自己畫工的拳頭和她淑女的縴手聯結在一起,為他們的日常麵包和幸福而工作。 他呆在房間裏,給凱寫著熱情的、懇求的信。幾個星期之後,他方才知道她甚至連看也沒看。他差不多每天給泰奧寫信,他的自信加強了他對心中的疑團、對雙親和斯特裏克牧師的聯合攻擊的反撲。他痛苦,萬分痛苦,而且無法經常地掩飾起來。他母親帶著滿臉的憐憫和許多安慰的話瞧望著他。 “文森特,”她説,“你不過是在把可憐的腦袋往石壩上撞呀。斯特裏克姨父説,她的‘不!’是十分堅決的。” “我才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呢。” “是她對他講的,寶貝。” “那她是不愛我?” “對,而且她永遠也不會改變主意。” “我們等著瞧吧。” “一點希望也沒有,文森特。斯特裏克姨父説,即使凱愛你,他也不會同意這個婚姻,除非你一年至少掙一千法郎。你知道你離那還遠得很哪。” “好吧,媽媽,有愛就能活,能活就能工作,工作就有麵包。” “講得很好,我的寶貝,但凱從小嬌生慣養。她一直過著講究的生活。” “她的講究的生活。現在卻無法使她幸福。” “如果你們倆感情用事,結了婚,結果一定是很不幸,貧窮、饑餓、寒冷和疾病。因為你知道的,家裏連一個法郎也沒法幫助你。” “那些東西我以前都經歷過了,媽媽,嚇不倒我的。我們在一起總比不在一起來得好。” “可是我的孩子,如果凱不愛你呢!” “只要我能上阿姆斯特丹,我敢説,我能把那個‘不!’轉變為‘是!’”他認為無法去看所愛的女人,無法掙一個法郎付火車票費,是生活中最壞的小小不幸之一。無能為力使他暴怒不已。他二十八歲了,辛辛苦苦工作了十二年,除了勉強糊口之外,別無所求,可是竟無法弄到買一張到阿姆斯特丹火車票的一丁點兒數目可憐的錢。 他打算步行一百公里,但他知道到達那兒的時候,將是骯髒、饑餓和疲憊。雖然他一點也不在乎那些,但他是否能象踏進皮特森牧師的家那樣地踏進斯特裏克牧師的家……!早晨他已給泰奧發了一封長長的信,晚上他又坐下來再寫了一封。親愛的泰奧: 我迫切需要錢去阿姆斯特丹。只要有足夠的車錢,我就動身。 附上幾張畫,告訴我為什麼賣不出去,怎樣才能有銷路。因為我一定要掙幾個錢,買張火車票去摸一下“不,永遠不,永遠不”的底。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感到一種新的健康的活力在增長。他的愛情使他百折不撓。他已經驅走了那疑團的萌芽,現在他心中以為,只要能見到凱,幫助她了解他實實在在是個什麼樣的入,他就能把那個“不,永遠不,永遠不”變成“是!永遠!永遠!”他以一股新的活力重新作畫,雖然他知道他的畫工的拳頭還不聽使喚,但他堅信:時間會把這掃去,就象會把凱的拒絕掃去一樣。 第二天晚上,他寫了一封信給斯特裏克牧師,詳細地闡述了情況。他直言不諱,當他想到可能會從姨父嘴裏吐出來的咒語時,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他父親不準他寫這封信,一場真正的爭吵在牧師住宅裏醞釀著。泰奧多勒斯是以嚴格的順從和規矩的品行來對待生活的,他對人性的變化一竅不通。如果他的兒子不能合上這個模子,那末一定是他的兒子不對,而不是模子不對。 “這都是你讀的那些法國書害了你,”一天晚上,泰奧多勒斯隔著桌子説。“如果你與竊賊、殺人者為伍,誰能期望你有孝子和紳士的品行呢?” 文森特從米什萊的書上抬頭望著,感到有點驚奇。 “竊賊和殺人者?你把維克多·雨果和米什萊都叫作竊賊嗎?” “不,但是他們寫的就是這類東西。他們的書充滿著邪惡。” “睛説,爸爸,米什萊的書就象《聖經。一樣純潔。” “我不要聽你的褻瀆神明的話,年輕人!”泰奧多勒斯義憤填膺地叫道。“那些書是不道德的,你的法蘭西思想毀了你。” 文森特站起身來,繞桌而走,把《愛情和女人》放在泰奧多勒斯的面前。 “只有一個辦法能使你信服,”他説。“你親眼看幾頁吧,你會感動的,米什萊只想幫助我們解決我們的難題和我們的小小不幸。” 泰奧多勒斯以一個善士擯棄罪惡的姿勢,把《愛情和女人》掃到地板上。 “我不要讀!”他怒聲説。“我們幾·高家的一個叔祖父染上了法蘭西思想,結果酗酒啦!” “一千個抱歉,米什萊老爹,”文森特喃喃地説,把書拾了起來。 “為什麼叫米什萊老爹,如果我可以問一下的話?”泰奧多勒斯冷冰冰地説。“你是想侮辱我嗎産“我根本沒有這種意思,”文森特説。“但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如果我需要什麼忠告的話,我一定比向你求教更快地向他求教。那可能是更合時宜一點。” “噢,文森特,”他母親懇求道,“你為什麼要講這種話?你為什麼要破壞家庭關係呢?” “對,你就是在這樣做,”泰奧多勒斯嚷道。“你是在破壞家庭關係,你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你最好是離開這所房子,到別的地方去生活。” 文森特上樓走進他的工作室房間,在床上坐下。他無聊地自揣著:為什麼不論什麼時候一受到重大的打擊,他就坐在床上,而不是坐在椅子上。他環顧房間墻壁上的鋤地者、播種者、勞動者、女裁縫、洗衣的女孩、樵夫和臨摹海克的畫。對,他有進步,他在向前進,但是他在這兒的畫尚未畫宅。莫夫在德倫特,下個月才會回來。他不想離開埃頓。他是舒服的,在別的地方生活將花錢更多。在一去不返之前,他需要時間把他的拙劣的表現手法砸碎,抓住布拉邦特型的真正精神。他父親已經叫他離開這所房子,真的在咒詛他,但這是在火頭上説的,如果他們真的説“滾!”,並且意味著……被趕出父親的房子,就真的對他那麼不利嗎?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郵局送來的兩封信。第一封是斯特裏克牧師寄來的,是對他的掛號信的回復。其中夾有牧師的妻子的短箋。他們用毫不含糊的字句概括了文森特的經歷,告訴他凱另有所愛,那是一個有錢的人,他們希望他立即停止對他們女兒的粗野的襲擊。 “誠然沒有比教士更不虔誠、更硬心腸和更庸俗的人了,”文森特自言道,狠狠地痛快地把手裏的阿姆斯特丹來信撕得粉碎,就好象在撕裂牧師本人一樣。 第二封信是泰奧寄來的。 “畫表現得不錯,我將盡力把它們售去。隨信附上二十法郎,作為赴阿姆斯特丹的車資。 祝你好運氣,老兄。” 文森特離開中央火車站時,夜幕開始合攏。他迅速地往水壩走去,經過王宮和郵局,抄近路到凱澤斯格拉特街。那時候,所有的店舖和辦公室都空了,沒有一個職員和售貨員。 他穿過辛格爾街,在希倫格拉特橋上站了一會兒,望著花船上的人在露天的桌旁吃麵包和青魚的晚飯。他向左拐人凱澤斯格拉特街,經過一長排狹窄的怫蘭德式住宅,到達斯特裏克牧師住屋的短石階和黑欄杆前。他記得第一次站在那兒的時候,是他的阿姆斯特丹冒險的開頭,他領悟到有一些城市裏的居民,他們永遠是倒楣的。 他一路衝上堤岸,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市中心,現在他到達目的地了,卻對進去感到害怕,猶豫不決。他向上望望,看到鐵鉤伸出在天窗上。他想這給一個要上吊的人,可提供了絕好的機會。 他在寬闊的、紅磚砌的人行道上信步走去,站在鑲邊石上,俯視腳下的運河。他知道下一個鐘頭將決定他的外在生活的整個進程。只要能見到凱,對她講話,使她了解,那末一切都能解決。但是,年輕姑娘的父親掌握著前門的鑰匙。假使斯特裏克牧師拒絕讓他進去呢。 一艘沙船緩緩逆流而上,駛向夜泊處。沙從中央艙內鏟走後,在黑色的船舷上留下了一條微濕的沙痕。文森特注意到從船尾到船首沒有晾曬濕衣服,瞎想著其中的緣故。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前胸的一邊挺著篙子,用力地頂著,踏著窄窄的船沿向後撐去,那厚實粗策的木船,在他的腳下逆水滑行而上。一個穿著骯髒圍腰布的女人,坐在船尾,好象一塊水蝕的石頭,手伸在背後掌著粗笨的舵柄。一個小男孩、一個女孩和一頭逍遏的白狗,站在艙頂上,起勁地凝望著凱澤斯格拉特街上的房民文森特踏上五級石階,拉響門鈴。隔了片刻,一個女僕前來開門。她盯著站在陰影裏的文森特看,認出了他,突然轉過胖胖的身軀,縮進門裏。 “斯特裏克牧師在家嗎廣文森特問。 “不,他出去了。”她已經奉到命令。 文森特聽到裏面的聲音。他粗暴地把這個女人推往旁邊。 “別擋住我的路,”他説。 女僕跟在他後面,想不讓他進去。 “全家在吃飯,”她反對地説。“你不能進去。” 文森特走入長長的廳堂,踏進餐室。他剛一進門,只見那熟悉的黑裙邊在一扇門裏隱去。 斯特裏克牧師、他的姨媽威廉明娜和兩個小孩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五份食具。空椅歪斜地向後推去的地方,有一盆烤小牛肉、沒有吃過的馬鈴薯和菜豆。 “我攔不住他,先生,”女僕説。“他橫衝直撞地進來。” 桌上放著兩座銀燭臺,高高的白煙發出唯一的光。加爾文像,挂在墻上,在黃色的光線中顯得神秘而可怖。雕木食具櫃上的銀食具在黑暗中閃爍,文森特特別注意到小小的高窟,他第一次和凱説話的時候,就在這窗下。 “嗯,文森特,”他姨父説,“你似乎愈來愈沒有規矩了。” “我要與凱談談。” “她不在這兒。她出去看望朋友了。” “我拉鈴的時候,她就坐在這個地方。她已經開始吃飯了。” 斯特裏克向他的妻子轉過身去。“把孩子們領出去。”
“文森特,”他説,“你惹起了不少麻煩。不單單是我,家裏所有的人都對你完全失去了耐心。你是一個流浪漢,一個流氓,一個鄉巴佬。依我看,你是一個忘恩負義、道德敗壞的人。你竟然敢自以為愛上我的女兒?那是對我的侮辱。” “讓我見見凱,斯特裏克姨父。我要跟她談談。” “她不要跟你講話。她永遠也不要再看見你!” “是凱講的嗎?” “對。” “我不相信。’斯特裏克大吃一驚。自從被授予聖職以來,第一次有人指責他撒謊。 “你竟敢説我不是在説實話!” “我不聽到她親口講,我是永遠不相信的。就是聽到了也不相信。” “我想到在這兒阿姆斯特丹,在你身上浪費了全部寶貴的時門和金錢的時候。” 文森特無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凱剛才空出來的椅上,兩臂擱在桌上。 “姨父,聽我説。告訴我,即使一個教士在他的三重鐵甲胄下也有一顆人心呀。我愛你的女兒。我不撤死活地愛她。我日日夜夜在想念她,渴望她。你是侍奉上帝的,你就發發慈悲,給我一點兒憐憫把。別對我這樣殘忍。我知道我還沒有取得成功,可是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成功的。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愛情奉獻給她。讓我幫助她理解為什麼她應該愛我。你一定也戀愛過的,姨父,而且你也清楚一個人能經受得起何等的痛苦。 我已經受得夠了,讓我能有一次機會找到一點幸福吧。我所請求的不過是一個贏得她愛情的機會。我一天也無法再忍受這種孤單和不幸了!” 斯特裏克牧師低頭對他看了一會兒,説:“難道你是這樣一個膿包和懦夫,連一點兒痛苦也無法忍受嗎?你一定要永遠為此啜泣嗎?’文森特通地跳了起來。他的全部溫和都消失了。僅僅是由於他們彼此站在桌子的一面,隔著銀燭臺的兩支長觸,才使得這個較年輕的人沒有動手毆打牧師。兩個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眼睛裏的閃閃光點的時候,受傷的沉默在房間裏嗡嗡作響。 文森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舉起手,放近蠟燭。“讓我對她講幾句話,”他説,“只需要我的手能在火上放多久的一點時間。” 他把手糊過來,手背懸在火上。房間裏的光線頓時贈了下來。蠟燭發出來的碳氣立刻使他的肉變成黑色。幾秒鐘內,黑色變成了天然的火紅色。文森特毫不畏縮,眼睛不離他的姨父。五秒鐘過去了。十秒鐘。他手背上的皮膚噗地漲了起來。斯特裏克牧師的眼睛恐怖地瞪著。他似乎癱瘓了。他幾次想講話,想動一動,但身不由主。他被文森特冷酷的、刺探的眼睛壓住了。十五秒鐘過去了。漲起來的皮膚裂開,但是手臂甚至抖也沒有樹一下。猛烈的肌肉抽搐終於使斯特裏克恢復了知覺。 “你這個瘋子!”他技直喉嚨狂叫。“你這個發狂的呆子!” 他的身子撲過桌面,把文森特手下的蠟燭一把搶去,用拳頭搗火。然後,他如蠟燭俯身下去,用力吹熄。 房裏一片漆黑。兩個人撐住桌子站著,面對面隔著桌子,盯著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但彼此把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你瘋了!”牧師嚷道。“凱從心底裏看不起你!滾出這所房子,永遠不準再來!” 文森特在黑暗的街上小心地、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市郊。他站著俯望帶鹹味的、停滯的運河,那死水的熟悉的臭氣刺入他的鼻孔。角落裏的煤氣燈光照在他的左手上——某種深深的本能一直使他的作畫的一隻手貼在身側,他看到皮膚上有一個黑洞。他越過一連串狹窄而運河,聞著一般淡淡的、早已忘卻的海的氣息。最後他發覺走近了芒德斯·達·科斯塔的家。他蹲坐在一條運河的岸上。他往厚厚的綠色的青苔毯上扔了一塊小石子。石子往下沉去,甚至一點也看不出綠毯下面還有水。 凱從他的生活中遠去了。“不,永遠不,永遠不”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她的叫喊現在變換了位置,成了他的財富。它在他頭腦中亂敲,重復著:“不,永遠不,你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你永遠不會再聽到她聲音的較快低吟、看到她那深邃的藍眼睛裏的微笑、觸覺到她那溫暖的皮膚在你面頰上的撫摸。你永遠不會認識愛情,因為它不能生存,即使你的肌膚能夠忍住火燒的痛苦之嚴酷考驗,它也不能生存!” 一陣無聲的悲傷巨濤涌上他的喉嚨。他舉起左手捂住嘴,壓住阿姆斯特丹和整個世界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已經受到判決和被認為一錢不值的喊聲。他的嘴唇嘗到了事與願違的慘苦的、慘苦的幻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