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六章)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15 10:18:25 |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第六章

 

  阿爾的太陽狠刺文森特的眉心,把他的雙眼逼得睜大開來。那是一個螺旋形的、檸檬黃液體的火球,飛過碧藍的天空,在空氣中塞滿了眩目的光亮。空氣的酷熱和澄明透亮,創造了一個嶄新的陌生世界。

  清晨;他走下三等車廂,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通向拉馬丁廣場,這個市集廣場的一邊,以羅納河的堤岸為界,另一邊以咖啡館和下等旅館為界。阿爾就在前面,沿山腳延伸開去,猶如泥水匠的一把乾淨的泥刀,在熱帶的炎回下瞌睡。

  找個什麼樣的地方住下,文森特是毫不在乎的。他走進廣場上經過的第一家旅館—~車站旅館,定下房間。房內有一張刺眼的銅床,面盆裏放著一隻破水壺,還有一把不像樣的椅子。老闆搬進一張沒有漆過的桌子。沒有地方可立畫架,好在文森特本來打算整天在戶外作畫。

  他把手提包報在床上,便轉身奔出去觀看市容。從拉馬丁廣場到阿爾的中心部分有二條路。左面的環形路是行駛車輛的,它環繞市鎮的邊緣,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頂,在羅馬公所和圓形劇場前經過。文森特穿過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迷宮的近路,走上長長的山路,到達烈日曬烤的市府廣場路他走過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一看上去似乎從古老的羅馬時代以來,從未被人碰過。為了這避烈日,街巷狹得只要文森特模伸兩臂,指尖就能觸到兩旁的房屋。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風,街巷在山腳下七扭八歪,沒有十碼長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門口全是遺逍遍遇的孩子們,一切都帶著不吉祥的、被命運追逐的樣子。

  文森特離開市府廣場,穿過一條短巷,踱向山背後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經過小公園,然後,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羅馬競技場走去。他象山羊似地在看臺上一級級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頂層。坐在石頭上,兩腳懸在一個千百萬雙腳踏出來的凹印上,點燃煙斗,俯瞰著這片他自封為主的領土。

  腳底下的市鎮,象一條萬花筒似的瀑布,直瀉到羅納河邊。屋頂組成了一幅縱橫交錯的圖案畫。屋頂原來都是紅瓦,但是,經過烈日不斷地烘烤,現在已經變成五光十色了:從最亮的檸檬黃和優雅的貝殼紅,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黃。

  寬闊湍急的羅納河沿著阿爾的山腳,來了個急轉彎,向地中海直衝下去。河兩岸都有石頭堤防。對岸的特蘭凱塔耶象一座著色的城市閃爍著。文森特的背後是群山,高峰直刺凈明的白光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畫:耕過的田地、開花的果園、蒙馬儒爾隆起的丘陵、耕成千萬條田畦的肥沃山谷,這一切都集聚于無限遠的一點上。

  然而,是鄉野的色彩,使他舉手在驚訝的眼睛上搭個涼棚。天空那麼蔚藍,一種如此嚴酷、無情、深沉的藍色,簡直完全不是藍的了,而是毫無顏色。在他下面展開的無垠田野的綠色,是綠色的真髓,綠得發狂。太陽的炙人的檸檬黃、土壤的血紅、蒙馬德爾上空孤雲的雪白、果園裏年年復生的玫瑰掩。…這些顏色都令人吃驚。他怎麼來描繪呢?即使他能夠把這些顏色搬上調色板,他又怎麼能夠使人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呢?檸檬黃、藍、綠、紅、玫瑰紅,大自然以此五種折磨人的色調飛揚跋扈。

  文森特從通貨車的路走向拉馬丁廣場,據著畫架、顏料和畫布,沿羅納河吃力地走著。

  處處杏花怒放。太陽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閃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記在旅館裏。太陽燒透他的紅頭髮,把他體內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靈魂中填塞的疲憊、沮喪和飽食,統統吸了出來。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藍的天空襯托出一座吊橋,橋上一輛小車徐徐而行。河水就象井水那樣碧藍,橙黃色的河岸點綴著綠草肥一群穿著罩衫、戴著五顏六色小帽的洗衣婦女,正在一棵孤樹的蔭下搞洗臟衣服。

  文森特立起畫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沒有一個人能睜著眼睛捕捉到這樣的色彩,在這兒,修拉的科學點彩法的談論、高更的原始裝飾性的高談闊論、塞尚的堅實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顏色的線條和乖戾的憎恨的線條,統統擯棄了他。

  這兒只剩下了文森特。

  晚飯時他回到旅館。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張小桌旁,買了一杯苦艾酒。他太興奮,色彩境得他太飽,根本想不到吃東西。坐在旁邊一張桌上的人,看到濺滿文森特雙手、臉和衣服上的顏色,跟他攀談起來;。

  “我是巴黎的記者,”他説,“我已經在這兒耽了三個)5,為一本關於普羅旺斯語言的書蒐集材料。”

  “我今天早晨剛從巴黎到這兒。”文森特説。

  “我看得出來。想長住下來嗎?”

  “是的。有這打算。”

  “好,聽我的話,別耽在這兒。阿爾是地球上最最瘋狂的地方。”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個月來,我一直在觀察這些人,告訴你,他們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們,望望他們的眼睛。在這整個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個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特説。

  “不出一個星期,你就會同意我的看法。阿爾周圍的鄉野是普羅旺斯中被太陽撕裂、無情鞭打的地區。你已經在那個太陽底下耽過了。對這些日復一日地處於會把眼睛刺瞎的陽光下的人們,難道你不能想像該對他們做些什麼嗎?真的,太陽把他們的腦子燒光了。還有西北風。你還沒有嘗到過西北風的味道吧?嗅,親愛的,你就等著吧。一年裏倒有兩百天,西北風把市鎮鞭抽得暈頭轉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風就把你吹撞到墻上。如果你在田野裏,風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塵土。風絞扭你的五臟六腑,叫你覺得再也無法多忍受一分鐘。我見到那可怕的風扯下窗戶,拔起樹木,掀倒籬笆,鞭打田野裏的人們和動物,我真怕他們會粉身碎骨。我在這兒只耽了三個月,已經有點兒瘋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你一定言過其實了吧?”文森特問;“在我看來,阿爾的人蠻好,雖然我今天見到的人很少。”

  “你看到蠻好的是個別的幾個而已。你等著了解他們吧。聽著,你知道我個人的看法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請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叩“多謝。我個人的看法,阿爾是癲對性的。它一陣緊接一陣地歇斯底里發作,使你覺得它一定會來一次大發作,四角飛出白沫。

  “它發過嗎?”

  “沒有。這就是奇妙之處。這個鄉野永遠在接近(禁止),但從來未曾到達。三個月來,我一直在等著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廣場的火山爆發。我曾不止一次地以為居民們會突然地統統發起瘋來,割斷彼此的喉嚨!但是,每當他們剛剛到達一觸即發的時刻,西北風減弱了幾天,太陽躲到雲背後去了。”

  “好呀,”文森特笑起來,“既然阿爾從來未曾到達過(禁止),你就沒有把握説它是癲病性的,是嗎?”

  “不,”記者回答,“但是我能夠叫它癲對性。”

  “那又憑什麼呢?”

  “我正在為巴黎我的報紙寫一篇有關這個題目的文章。是這篇德國文章啟發了我。”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份雜誌,在桌上朝文森特推過去。

  “這些醫生觀察了幾百個精神病患者,他們的症狀很象癲病病,但從來不陣發。從這些圖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圖示他們的神經質和亢奮狀態的上升曲線;什麼是醫生們所説的反覆無常的神經緊張。嗯,這些病症的每一個患者的熱度總是不斷地上升,直到三十五歲至三十八歲的年齡。在平均年齡三十六歲時,他們便大發癲病病。此後便是數度抽搐,要不了一、二年。就再去啦。”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特説,“這是一個人剛開始立身之時。”

  記者把雜誌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這個旅館裏住一陣嗎?”他問,“我的文章差不多寫完了,一齣版就寄一份給你。找的觀點是:阿爾是一座癲滴性的城市。幾個世紀以來,它的脈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機了。一定會發生的。而且為期不遠了。一旦發生,我們將親眼目睹一場可怕的大災難。謀殺,縱火,(被禁止),大規模的毀滅!這個鄉村不可能永遠處於受報打、受折磨的狀態之中。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我要在人們開始口吐白沫之前離開!我勸你也快點跟著來吧!”

  “謝謝,”文森特説,“我喜歡這兒。我想去睡覺了。明天早晨能見到你嗎?不?那末祝你幸運。別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給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順河步行幾公里,或走在田野裏,尋找一個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帶著一張完成的油畫回家,所謂完成的,只是因為他沒法再畫下去了。一吃好晚飯,就睡覺。

  他變成了一部盲目的繪畫機器,則則地一口氣畫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幹什麼。

  鄉野的果園鮮花盛開。他懷著極大的熱情描繪這一切。他不再細想他的畫。他只是不斷地畫。


  八年的苦幹終於顯示出勝利的活力之大爆發。有時候,他在天空剛露魚肚白時便開始畫,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鎮,喝杯咖啡,帶一塊新的畫布,朝另外一個方向蹣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畫是好還是不好。他亦無所謂。他陶醉於色彩之中。

  沒有人跟他搭訕。他也不跟別人搭訕。他把在畫畫中沒有耗盡的些微力量用來對付西北風。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畫架縛在打進土中的木樁上。畫架在風中前後搖晃,就象晾衣繩上的被單。到晚上,他感到渾身筋骨酸痛,猶如被人痛打了一頓。

  他從來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頭髮從頭頂上燒落下來。晚上躺在小旅館的銅床上的時候,他覺得頭好象落在一個火球之中。太陽把他弄成色盲了。他無法分辨田野的綠色和天空的藍色。但是,回到旅館後,他發現他的畫終算是大自然的鮮明燦爛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個種有紫丁香的果園裏作畫,花園圍著紅色的籬笆,兩棵桃樹開著淡紅色的花,襯著蔚藍和潔白的天空。

  “這一張大概是我最好的風景畫。”他喃喃自語。

  回到旅館,看見一封信,通知他安東·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樹下寫上:“紀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奧”,把畫立即寄到尤爾布門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發現一個李樹花盛開的果園。在他畫的時候,括起了一陣惡風,海浪般地來而復去,去而復來。在陣風采去的間隔中,太陽照耀著,樹上的白花閃爍發光。儘管地面上的整個景色每分鐘都在變化,文森特不停地畫下去。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維寧根的日子,那時他常在雨中、大風沙中作畫,海裏的浪花猛烈地飛濺在他的身上和畫架上。他的畫面具有一種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許多黃色,還有藍色和淡紅色。畫完後,他看到畫中正有著某些他並不想畫的東西——西北風。

  “人們一定會以為我畫這張畫的時候,是喝醉了。”他笑著對自己説。

  他想起日前泰奧來信中的一句話。特斯蒂格先生遊訪巴黎時,站在西斯萊的畫前,對泰奧咕峽道:“我想這個藝術家在畫這張畫的時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爾圖畫,”文森特想,“他一定會説,那是神經大錯亂。”

  阿爾的居民對文森特敬而遠之。他們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鎮,背上負著沉重的畫架,光著頭,下巴起勁地向前翹出,眼睛裏流露出熱病似的亢奮。他們看到他回來時面帶兩個火洞,頭頂紅得象鮮肉,腋下夾著一塊潮的畫布,自己對自己打著手勢。市鎮給他起了一個名字。人人都用這個名字叫他。

  “瘋浪子!”

  “也許我是一個紅頭髮的瘋子,”他自言自語,“可是我能幹什麼呢?”

  旅館老闆把文森特的每一個法郎都騙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東西吃,因為在阿爾,幾乎人人都在家裏吃飯。飯店很貴。文森特試遍了各個飯店,想喝確濃湯,全沒有。

  “煮馬鈴薯很難嗎,太太?”他在一個地方問道。

  “不可能,先生。”

  “那本作有米嗎?”

  “那是明天吃的。”

  “通心粉呢?”

  “爐灶上沒有燒通心粉的餘地。’後來,他對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儘管胃裏沒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強著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煙草和都德①的拋擔人故事來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畫架前的數不清的專心致志的鐘點,把他的神經磨壞了。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格外興奮——被西北風抽打和太陽烤人身心的興奮。

  隨著夏日的在英,一切都燃燒起來。他在周圍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熱氣的微綠的藍空下的金黃色、青銅色和銅色。陽光擊中的一切事物呈現出硫磺的黃色。他的畫是一堆堆閃亮的燃燒的黃色。他知道,自從文藝復興②時代以來,歐洲繪畫中是不用黃顏色的,但那阻擋不了他。黃顏色從顏料管中一擠上畫布,就停留在那兒了。他的圖畫被陽光泡浸,被陽光燃燒,受到燃燒的太陽的鞭打和空氣的掃蕩。

  他相信繪製一張好畫,不比蒐求一顆鑽石或珍珠來得容易。他對自己以及所幹的一切並不滿意,但他尚存一線希望:最終會好起來的。有時候,那個希望似乎象一個法塔·莫迦納。

  只有在擠命作畫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還活著。至於個人的生活,他是沒有的。他只是一架機器,一架每天早晨灌進食物、飲料和顏料,晚上製造出一幅完成的畫的盲目的繪畫自動器。

  目的是什麼呢?為了賣嗎?當然不是!他知道無人要買他的畫。那末何必這樣急呢?他催退自己繪製成打成打的畫,以至於可憐的銅床下已經塞得滿滿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成功的念頭已經離開了文森特。他畫畫只因為他必須畫,因為那樣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點,因為那樣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夠沒有妻子、家庭和兒女;他能夠沒有愛情、友誼和健康;他能夠沒有保障、安適和食機他甚至能夠沒有上帝。但是,他卻不能夠沒有比他自身更偉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創造的力量和本領。

  他想雇一個模特兒,但阿爾的人們不肯為他擺姿勢。他們認為這是在被愚弄。他們害怕親友們會笑話他畫的像。文森特明白,要是他象市格羅一樣畫得漂漂亮亮,人們就不會羞于被畫。他不得不放棄模特兒的念頭,專門畫風景。

  進入仲夏,海暑來臨,一絲風也沒有。他作畫時的光,從淡淡的硫磺的黃色漸漸變成淡淡的金黃色。他常常想起雷諾阿及其洗煉清晰的線條。在普羅旺斯明凈的空氣中,一切東西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就象在日本版畫中的一樣。

  一天清晨,他看到一個姑娘,褐色皮膚,淡淡的金髮,灰色眼睛,穿一件談玫瑰色的印花布緊身上衣,在上衣裏他能看到一對(禁止),尖,小,結實。她是一個象田野一樣簡樸的女人,每一根線條都是童貞的。她的母親穿著污濁的黃色和失去光澤的藍色的衣服,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襯著一片鮮艷奪目的雪白和檸檬黃的花朵,十分耀眼。她們為他擺幾個鐘頭的姿勢賺取不多的幾個錢。

  那天黃昏,他回到旅館後,發覺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膚的姑娘。他睡不著。他知道阿爾有技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爾來受訓的法國軍隊中的黑人——光顧的五法郎的地方。

  文森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女人講話了,除了問她們要一杯咖啡或一袋煙草之外。他回憶起瑪戈特的情話、輕撫他臉龐的迷們的手指和緊接著的一陣熱吻。

  他跳起來,匆匆穿過拉馬丁廣場,跑進石頭房屋的黑色迷宮。攀登了一會兒,他聽到前面一片吵鬧聲。他奔跑起來,抵達裏科萊特街的妓院前門時,剛好看到憲兵把兩個朱阿夫兵的屍體技走,他們被幾個喝醉的義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紅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藥鵝卵石街上的血泊裏。一隊憲兵把幾個義大利人押往監獄,憤怒的人群在他們的後面咆哮,喊著:

  “吊死他們!吊死他們!”

  文森特趁著這片混亂,溜進裏科萊特街一號妓院。老闆路易歡迎他,引他進入大廳左側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幾對男女坐著喝酒。

  “我有一個叫拉歇爾的小姑娘,很可愛,”路易説,“先生要不要試試?如果你不喜歡她的相貌,可以從其他姑娘中再挑選。’“我可以看看她嗎?”

  文森特在一張桌旁坐下,點燃煙斗。外面廳上傳來一陣笑聲,一個姑娘跳著舞步進來。

  她滑進文森特對面的椅子上,對著他笑。

  “我叫拉歇爾。”她説。

  “嘈,”文森特驚道,“你還是一個娃娃呢1”“我十六歲了。”拉歇爾驕傲地説。

  “你在這兒多久啦?”

  “在路易這兒?一年了。”

  “讓我看看你。”

  黃色的煤氣燈在她的背後,她的臉理在陰影裏。她把頭仰靠在墻上,朝燈光抬起下巴,讓文森特看。

  他看到一張胖胖的圓臉,一對茫然的藍色大眼睛,肉感的下巴和頸脖。她的黑頭髮盤在頭頂上,使她的臉更象只球。她只穿一件淺色的印花布衫,股一雙涼鞋。她的滾國(禁止)的(禁止),象指責人的手指,直指向著他。

  “你長得漂亮,拉歇爾,”他説。

  一絲快活的、孩子氣的微笑,出現在她的空虛的眼睛裏。她旋轉一圈,雙手接住他的手。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她説。“我也喜歡那些喜歡我的男人。這樣更好,你説對嗎?”

  “是的。你喜歡我嗎?”

  “我以為你是一個可笑的人;瘋浪子。”

  “瘋浪子!那末你認得我啦?”

  “我在拉馬丁廣場上看到過你。你老是背著大捆的東西,匆匆忙忙地東走西走,幹嗎呀?

  你為什麼不戴帽子?太陽不曬你嗎?你的眼睛全紅了。是受傷了吧?”

  文森特對這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

  “你真可愛,技歇爾。如果我把我的真名字告訴你,你會叫嗎?”

  “叫什麼?”

  “文森特。”

  “不,我喜歡叫瘋浪子。要是我叫你瘋浪子,你見怪嗎?我能喝點什麼嗎?老路易在廳上望著我。”

  她的手指招待喉嚨;文森特望著手指陷入柔軟的肉中。她的茫然的藍眼睛笑了起來,他看出她的笑是高興的表示,這樣亦可使他也高興起來。她的牙齒整齊,但漆黑;她的厚厚的下唇下垂,幾乎碰到了那多肉的下巴上的那條鋒利的平行的隙縫。


  “叫一瓶酒,”文森特説,“但別叫價錢貴的,因為我錢不多。”

  酒送上來後,拉歇爾説:“你高興到我的房間裏去喝嗎?那兒可以隨便一點。”

  “很好。”

  他們踏上一段石階,進入拉歇爾的洞窟。洞裏有一張小床、一口梳妝檯、一把椅子,粉墻上挂著幾張彩色的朱利安②的圓形浮雕印刷品。梳妝檯上立著兩隻破爛的布娃娃。

  “這兩個娃娃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她説。”喂,瘋浪子,拿著。這是雅克,這是卡特琳。

  我常和他們一起玩小人家。嗅,瘋浪子,看你的傻樣子!”

  文森特站著,一隻手抱一個娃娃,嘻嘻地使關,直到拉歇爾停下笑聲。她從他手中接過卡特琳和雅克,扔上梳妝檯,一腳把涼鞋踢到角落裏,隨手脫掉衣服。

  “坐下,瘋浪子,”她説,“我們來玩小人家。你做爸爸,我做媽媽。你喜歡玩小人家嗎月她是一個矮胖的姑娘,兩條粗腿,尖尖的陶下是一片陡坡,滾國的肉肚向下滾去。

  “拉歇爾,”文森特説,“如果你再叫我瘋浪子,我也給你起個名字。”

  拉歇爾拍著雙手,一下子跳坐在他的大腿上。

  “唉,説吧,叫什麼?我喜歡有個新名字!”

  “我想叫你小鴿子。”

  拉歇爾藍色的眼睛受到了傷害,露出窘困的眼色。

  “為什麼我是小鴿子,爸爸?”

  文森特輕輕撫摸她的愛神的圓肚。

  “因為你看起來象小鴿子,一雙溫柔的眼睛,胖胖的小肚子。”

  “做小鴿子好嗎?”

  “懊,好的。鴿子是非常漂亮和可愛的……你也是這樣。”

  拉歇爾俯身吻他的耳朵,從床上跳起來,拿了兩隻飲水杯盛酒。

  “你有一對多麼有趣的小耳朵呀,瘋浪子,”她説,呷飲著紅酒。她象娃娃那樣地喝著,鼻子埋在杯裏。

  “你喜歡嗎?”文森特問。

  “喜歡。又軟又圓,就象小狗的耳朵。”

  “那就給你吧。”

  拉歇爾大笑起來。她把杯子舉到唇邊。這個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癡笑不止。一滴紅酒在她的左(禁止)上,境蜒流淌過鴿子肚皮,消失了。

  “你真可愛,瘋浪子,”她説。“人人都説你好象是瘋了。可是你沒瘋,是嗎?”

  文森特皺著眉頭;

  “僅僅有一點兒,”他説。

  “你能做我的情人嗎嚴拉歇爾問。“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情人了。你能每天晚上來看我嗎?”

  “我怕不能每天晚上來,小鴿子。”

  拉歇爾吸著嘴。“為什麼不能?”

  “哦,除了別的原因之外,我沒有錢。”

  拉歇爾好玩地抒扭他的右耳。

  “要是你沒有五法郎,瘋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來給我嗎?我高興能有這耳朵。我要放在梳妝檯上,每天晚上玩一玩。”

  “如果我以後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讓我贖回嗎?”

  “噢,瘋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愛。但願到這兒來的男人都象你一樣。”

  “你在這兒不開心嗎?““噢,開心的,我過得很開心,我喜歡這兒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

  拉歇爾放下酒杯,嬌媚地抱住文森特的頸項。他感到她的柔軟的肚子貼著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禁止)烙燒著他。她把明埋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親吻她下唇裏面柔軟的、天鵝絨般的肌膚。

  “你會再來看我的;瘋浪子?你不會把我忘掉,而去看別的姑娘吧。““我會來的,小鴿子。”

  “我們現在就幹?我們來玩小人家嗎?”

  半個小時後,他離開這地方的時候,被一種乾渴耗盡了精力,這種乾渴只能用數不盡的一杯杯清凈冰冷的水來解除。

  文森特得出結論:顏料搗碾得愈細,就愈容易與油溶化。油不過是輸送顏料的媒介物,他對油感到無所謂,特別是他並不反對畫面粗糙。他決定成為自己的顏料商,而不去買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過幾個小時的顏料。泰奧請後居伊老爹寄給文森特三種鉻黃、孔雀石、硃砂、授鉛、鑽類顏料和組青。文森特在小旅館的房間裏搗碾。這樣,他的顏料不但價廉,而且格外鮮艷和持久。

  接著,他對所用的那種易於吸收的畫布感到不滿意。畫布面上的一層薄薄的膠質無法吸收他的濃厚的顏色。泰奧寄給他數卷毛坯的畫布,晚上,他在小碗裏調膠,涂在他準備第二天使用的畫布上。

  喬治·修拉使他對用什麼樣的畫框配畫這~點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爾油畫寄給泰奧時,感講明畫框應用什麼木料,應漆什麼顏色。但是,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畫裝在自己制的畫框中,對此總感到不愉快。他從雜貨商那兒買來白坯木條,按所需的尺寸鋸斷,漆上與畫相稱的顏色。

  他自己動手制顏料,做畫布的框子,繪畫布上膠,畫畫,做畫框,漆畫框。

  “我無法買下自己的畫,真可惜,”他高聲地對自己咕嗜道。“否則我就完全自給自足了。”

  西北風又來了。整個大自然似乎在發怒。天空中沒有一絲白雲。燦爛的陽光伴著極度的乾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特在房間裏畫靜物:一把藍色的搪瓷咖啡壺、一隻深藍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藍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壺、一把藍色的夾雜著紅、綠和棕色花紋的倣古義大利的陶制水罐,以及二枚桔子。三枚檸檬。

  風止後,他又外出,在羅納河上描繪特蘭凱塔耶的鐵橋,畫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顏色,埠頭上一片淡紫色的陰影,人們手時擱在帶黑色的橋欄杆上站著,在黑色的、稍帶點深孔雀綠的背景中,鐵橋呈現帶點鮮艷的橙黃色調的深藍色。他試圖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東西,從而能勾引起無限的哀思。

  他並不設法如實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運用色彩來強烈地表現自己。他認識到畢沙羅在巴黎對他講的話是真實的:“你必須大膽地誇張色彩所産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諧,或者不協調。”在莫泊桑的《比埃爾和讓》的序言中,他發現了同樣的見地:“藝術家有誇張的自由,在他的小説中創造一個比之我們的世界更美好.更單純質樸、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在強烈的陽光下,他在田野裏作了一整天的艱苦而紮實的賞動。其結果是:一片耕過的田地,一大片泥塊纍纍的紫羅蘭色的田地伸向天際;一個穿藍白衣服的播種者,天邊是一塊成熟的接麥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個黃太陽的黃色天空。

  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評界會認為他畫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難道促使他畫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對大自然的真摯感情嗎?即使有時候,他的筆觸就象講話中的詞語那樣連貫,然而艱苦的、無靈感的日子還是會出現。他必須趁熱打鐵,把鍛好的鐵塊放在一邊。

  他把畫架縛在背上,沿著經過蒙馬儒爾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會兒就趕上了在他前面爆戲的一個男子和一個男孩。他認出那男子是老魯蘭,阿爾的郵差。在咖啡館裏,他常坐在魯蘭的近旁,曾經想跟他攀談,但一直沒有機會。“您好,魯蘭先生,”他説。“啊,是你,畫家,”魯蘭説。“您好。我正帶著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天氣真好,是嗎?”

  “啊,是呀,天氣很好,該死的西北風沒有括起來。你今天畫完了一張畫吧,先生?”“對。”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對藝術一竅不通。不過如果你能讓我看看,我覺得很榮幸。”

  “請吧。”

  男孩向前奔去,玩著。文森特和魯主並排行走。魯蘭看畫的時候,文森特端詳著他。魯蘭戴著藍色的郵差帽。他有一對溫和的、盤根究底的眼睛,一細長長的方形的卷須完全淹沒了他的預項和衣頜,直垂在深藍色的郵差制服上。他從魯蘭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種同樣的溫柔、沉思的品質。他樸實得有點兒叫人可憐,他的平凡的農民的臉,似乎與那希臘式的美髯很不相稱。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先生,”魯蘭重復道,“你會原諒我的瞎講吧,你的麥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剛才經過的麥田那麼活生生的,我看見你就在那兒作畫。”

  “那你喜歡這張畫。”

  “至於這一點,我可説不上。我只知道,這畫使我感覺到某些東西,在這裡面。”

  他的手摸摸胸部。

  他們在蒙馬儒爾的基址停留一會兒。太陽把這個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紅,照耀著生長在亂石叢中的松樹,枝葉染成金黃色,遠處的松林一片普魯士藍,背襯著柔和的、碧藍的太空。

  白色的沙和樹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現,呈現出淡淡的藍色。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嗎,先生?”魯蘭問。

  “我們死後,那依舊是活生生的,魯蘭。”

  他們繼續走去,安詳友好地閒聊著。魯蘭的話沒有一點刺人的味兒。他的頭腦簡單,他的思想單純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養活他自己、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郵差,沒有提升過,只加過一次數目極小的薪。

  “我年輕的時候,先生,”他説,“我篤信上帝。但是這些年來,主似乎愈來愈消瘦。主仍舊在你畫的麥田裏,在蒙馬德爾的落日中,但是當我想到人們…,·用則也們所創造的世界……”

  “我懂,魯蘭,但我愈來愈感到,我們決不能單憑這個世界來評判上帝。這不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習作。如果你對這個藝術家感興趣,那末對一幅畫錯了的習作,你能怎麼樣呢?

  你沒有發現很多可批評的,你閉口不言,但是你有權利要求更好一點的東西。”

  “對,是那樣,”魯蘭高聲説,“稍好一點的東西。”

  “我們應該看到這同一隻手再做點別的事情後,再來評判。這個世界很明顯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裏,匆匆忙忙胡亂做起來的,當時這藝術家正缺乏才智。”


  暮色落在彎曲的鄉野道路上。第一顆星星戳穿了深濃的鑽藍色夜幕。魯蘭的愉快、單純的眼睛搜索著文森特的臉。“那末你認為除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嗎,先生?”

  “我不知道,魯蘭。當我把興趣集中在我的畫上時,我不去想這些事。可是我們的生活顯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嗎?有時候,我想火車和馬車是地球上的把我們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運載工具,所以傷寒病和肺病是把我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運載工具。”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這個藝術家。’“魯蘭,你肯幫我一個忙嗎?讓我給作畫張像。阿爾的人不願意為我擺姿勢。”

  “我感到榮幸,先生。但是為什麼要畫我呢。我不過是一個難看的人。”

  “如果有上帝的話,魯蘭,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樣的鬍鬚和眼睛。”

  “你在跟我開玩笑,先生!”

  “恰恰相反,我説的是真心話。’“明天晚上請到寒舍便飯,好嗎?我們沒有什麼菜,但是我們高興你能光臨。”

  魯蘭太太是一個農婦,使他聯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一點點馬鈴薯搬肉、自己烤的麵包和一瓶釀酒。晚飯後,文森特一面畫魯蘭太太,一面與郵差聊天。

  “在大革命中,我是個共和主義者,”魯蘭説,“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的統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們窮人還是象以前一樣渺小。我曾經想過,當我們是共和國的時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

  “啊,不,魯蘭。”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比另一個人佔有得多,為什麼一個人該拼命苦幹,而他的鄰居卻可以閒坐著。也許我太無知,難能理解。你是不是以為,倘若我受過教育,先生,就能夠理解得好一點嗎?”

  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魯蘭是不是在冷嘲熱諷。他的臉上還是那同樣的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對,我的朋友,”他説。“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似乎對一切情況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樣無知,我是永遠不會理解,不會接受的。”

  他半夜四點鐘起身,走上三、四個小時才到達要去的地方,然後一直畫到天黑。在一條冷清清的路上,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個滋味,但他喜歡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濕畫布。

  他在七天內繪製了七幅大畫。在週末,幾乎累得要死了。整個夏季天氣很好,但現在他提不起畫興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颳起來,揚起一陣陣把樹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特不得不靜止不動。他一覺睡了十六個小時。

  地碰到了極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錢在星期四花光了,而泰奧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泰奧的過錯。除了一切繪畫材料外,他依舊每十天奇五十法郎。文森特熱衷於看到自己的新作配上畫框,定貨大大超過了預算。在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麵包師賒給他的一個麵包打發日子。

  一種強烈的反作用開始不利於他的畫。他認為他的圖畫與他從泰奧那兒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稱的。他要贏回已經花去的錢,以便歸還給他的弟弟。他一張張地看著畫,因為這些畫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費而責備自己。即使不時地確實出現一張相當好的習作,他還是明白倒不如從別人那兒買一張未得便宜點呢。

  在整個夏季裏,對自己圖畫的想法在他的頭腦中涌現。雖然他很孤寂,但他沒有時間來思考和感受。他象一台蒸汽機似地開動著。然而,現在他的頭腦象一鍋餿粥,他甚至沒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爾散散心。他得出結論:他在夏季裏繪製的畫是非常、非常的差。

  “無論如何,”他對自己説,“涂過的畫布總比一塊空白的畫布來得有價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權利要畫,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畫。”

  他深信,只要耽在阿爾,他就能發揮個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陰如箭。好啦,作為一個畫家,他還是要畫。

  “我的畫家的手指長得馴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軀殼漸漸碎裂。”

  他開了長長的一張顏料單寄給泰奧。他突然認識到,單子上的顏色,沒有一種能在荷蘭的調色板上,能在莫夫、馬利斯或韋森布呂赫的畫上找到。阿爾促使他與荷蘭傳統截然一刀兩斷。

  他的錢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個法郎可吃一頓好飯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飯店,徹頭徹尾地灰色,他是灰瀝青鋪的,就象街上的人行道,墻上糊的是灰色壁紙,綠色的百葉窗老是關著,門上挂著一條綠色的大門簾擋風沙。一絲纖細的、十分強烈的陽光,刺穿一扇百葉窗。

  他已經休息了一個多星期,他決定畫一些夜景畫。他描繪這灰色的飯店,顧客們在吃飯,文招待匆匆忙忙地跑來走去。他描繪深沉的暖和的夜空,佈滿顆顆普羅旺斯的明星,就象他在拉馬丁廣場上所見到的那樣。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繪絲柏。他描繪黑夜咖啡館,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館,流浪漢無錢借宿的時候,或酒醉後無法借宿別處的時候,就能夠在那兒避難。

  一天晚上,他先描繪咖啡館的外觀,後描繪內景。他想用紅色和綠色責現人們的可怕的熱情。他以血紅和深黃描繪內景,當中是一張綠色的彈子臺。他畫上四盞發出橙黃和綠油油火光的檸檬黃色的燈。到處是打瞌睡的無賴們的小小形象的紅與綠的強烈對比和衝突。他力圖表現這樣的思想:咖啡館是一個能夠毀掉一個人、使一個人發瘋或犯罪的場所。

  阿爾人發現他們的瘋浪子徹夜在街上作畫,而白天則睡大覺,感到好笑。文森特的活動總是使他們感到有趣。

  月初,旅館老闆不但提高了房間的租費,還決定對文森特放置圖畫的小間收取每天的貯藏資。文森特厭惡這旅館,受到貪得無厭的老闆的虐待。他對吃飯的那家灰色飯店感到滿意,但他十天內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錢。冬天漸漸臨近,他沒有工作室可作畫,旅館的房間令人沮喪,丟臉。他不得不在便宜飯店裏吃的食物,再次損傷了他的胃。

  他得為自己找一個永久的家和工作室。

  一天傍晚,他和老魯蘭穿過拉馬丁廣場,看到就在旅館隔壁的一所黃色房屋上,貼著一張召租。這幢房子有兩排耳房,當中一。個院子。它面朝廣場和山上的市鎮。文森特停下來,沉思地讀著這張召租。

  “可惜太大,”他對魯蘭説。“我真想有幢象這樣的房子。”

  “你不一定要稅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單單租下右耳房。”

  “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間嗎?房租貴嗎?”

  “大約有三、四間。租錢不會資,不及旅館費的一半。明天中飯時,我來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興的話。也許我能幫忙使房租便宜一點。”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興奮得不得了,無法安下心來做事,只是在拉馬丁廣場上踱來踱去,從各個角度審視這幢黃色的房子。房屋構築堅固,陽光充足。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後,文森特發現這房子有兩個分開的人口,左耳房已經有人住下了。

  午飯後,魯蘭來了。他們一起走進房子的右耳房、裏面有一個門廳,通向帶小間的大房間。墻壁刷得雪白n門廳和通上二樓的樓梯鋪著乾淨的紅磚。樓上有~間帶小間的大房間。

  地上鋪著乾淨的紅瓷磚,粉白的墻上映照著潔凈明亮的陽光。


  魯蘭給房主寫過一張便條,因此後者在樓上等候他們。他和魯蘭用飛快的普羅旺斯方言交談了片刻,文森特一點兒也聽不懂。郵差轉向文森特。

  “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科多少日子。”

  “告訴他沒有限期。”

  “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個月。”

  “哦,好!好!”

  “那末他説每月十五法郎租給你。”

  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給旅館的2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還便宜。

  一個月十五法郎的一個永久的家。他連忙從口袋裏掏出錢來。

  “快!快!把錢給他。房子租下了。”

  “他要知道你什麼時候搬進來,”魯蘭説。

  “今天,馬上。”

  “不過,先生,你沒有傢具。你怎樣搬進來呢?”

  “我去買一個床墊和一把椅予。魯蘭,你還不知道在一個蹩腳旅館裏過日子的味道呢。

  我一定要馬上搬進來!”

  “隨你便,先生。”

  房主離去。魯蘭回去工作。文森特一破又一次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樓上走到樓下,一寸一寸地巡視他的領土。泰奧的五十法郎目前剛寄到,他口袋裏還剩有三十法郎。

  他衝出去,買了一隻便宜的床墊和一把椅子,帶回到黃房子裏。他決定姆樓下的房間作臥室,樓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墊摜在紅瓷磚地上,把椅子搬到樓上的工作室裏,然後最後一次回旅館。

  老闆找藉口在文森特的帳單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將把錢付清後才讓他把畫拿走。

  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違警罪法庭,即使那樣做了,還得先付清這筆竹杠的一半。

  那天傍晚時分,他找到一個商人,肯賒給他一隻小煤氣爐、兩口鍋和一盞火油燈。文森特還剩有三法郎。他買了咖啡、麵包、馬鈴薯和一點兒燒湯的肉。現在分文全無了。他在底樓的小室裏佈置了一個廚房。

  夜幕籠罩拉馬丁廣場和那所黃房子的時候,文森特在小爐上煮湯和咖啡。他沒有桌子,在床墊上鋪一張紙,放好晚飯,盤腿坐在磚地上吃了起來。他忘記買餐刀和餐叉。他用畫筆桿從鍋裏挑起肉片和馬鈴薯片。肉片和馬鈴薯片吃起來有點顏料味兒。

  吃完飯後,他持著火油燈,登上紅磚樓梯,上二樓去。房間空蕩蕩,顯得淒涼,只有一具僵硬的畫架立在灑滿月光的窗前。背後是拉馬丁廣場的漆黑一團的花園。

  他睡在床墊上。早晨醒來,他打開窗戶,觀望花園的綠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境蜒入鎮的道路。他瞧著乾淨的紅磚地、粉白的墻和寬敞的房間。他煮了一杯咖啡,端著鍋一面喝一面在房裏走來走去,盤算如何佈置房子,墻上挂什麼畫,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裏消度愉快的時日。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羅·高更的來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一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館裏,貧病交迫。“我無法脫出這個洞穴,”高更寫道,“因為無錢付賬,老闆扣住了我的全部圖畫。在各式各樣折磨人性的災禍中,沒有比缺錢更使我發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裏註定要赤貧一輩子的。”

  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畫家,都是煩愁、患病、貧窮,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饑挨餓,受盡折磨,一直到死。為什麼?他們的罪名是什麼?他們犯了什麼大罪要使他們成為無家可歸的踐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畫出好作品呢?未來的畫家——啊,他要成為一個史無前例的色彩學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憐的咖啡館裏,不要到朱阿夫兵的歧院裏去。

  可憐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個污穢的洞穴裏受罪,病得無法作畫,沒有一個朋友幫助他,口袋裏沒有一個法即可買有益於健康的食品和求醫。文森特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一個偉大的人。難道高更應該死去。難道高更應該放棄他的繪畫。那將是繪畫世界的一個大悲劇。

  文森特把信塞進口袋,走出黃房子,沿羅納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裝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碼頭邊。從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陣雨沖刷得晶亮透濕。水日裏帶黃,雲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邊呈現一線橙黃色,市鎮紫羅蘭色。幾個幹活的,穿著齷齪的藍白色衣服,在船上走來走去,把貨物運上岸。

  那是純粹的葛飾北齋。這景象把文森特帶回到巴黎,帶回到唐居伊老爹店裏的日本版畫……叫3回到保羅·高更—一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愛高更。

  他猛然醒悟應該怎麼辦。黃房子很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他們倆能夠各有自己的臥室和工作室。如果他們一起燒飯,一起碾磨顏料,一起省吃儉用,那末他們能夠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過日子。房租不會增加,食物開銷不大。如果又能有一個朋友朝夕相處,一個用繪畫術語交談、理解繪畫技術的畫家朋友,該多妙。高更能教他繪畫,該有多好。

  他以前還沒有認識到他一向是多麼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錢郎不夠開銷,也許泰奧肯多寄額外的五十法郎,來換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畫。

  對!對!他一定得讓高更和他一起住在這兒阿爾。。熾熱的普羅旺斯太陽會把他的疾病統統燒光,就象燒光文森特的病一樣。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火熱的、活動著的工作室。他們的工作室將是南部的第一個工作室。他們將繼續發揚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傳統。他們將使繪畫浸透陽光和色彩,喚醒世界對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認識。

  高更必須得救!


  文森特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馬丁廣場。他奔進黃房子,衝上紅磚樓梯,開始興奮地計劃房間的安排。

  “我和保羅在樓上各有一個臥室。我們把樓下的房間當工作室。我再買床、床墊、床單、椅子和桌子,我們就有一個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鮮花盛開的果園來美化整幢房子。

  事情並不象他所期望的那麼輕而易舉。泰奧願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費來換取高更的畫,但是問題在於旅費,無論泰奧還是高更都無法解決。高更病魔纏身,不能活動,債臺高築,從蓬一阿旺脫不了身,心灰意懶,沒有興致接受計劃。信函在阿爾、巴黎和蓬一打旺之間穿梭來往。

  文森特現在十分撞情他的黃房子。他用泰奧的生活費給自己買了一張桌子和一口抽屜櫃。

  “到年底時,”他給泰奧寫道,“我將會大變樣。但是別以為我會在那時候離開這兒。決不。我將在阿爾度過余生。我要成為南部的畫家。而你應該想到你在阿爾有一幢鄉下別墅。

  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這兒來度假日。”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錢,而把其餘的錢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與黃房子中作出選擇。他該買點肉當萊,還是買一隻訪義大利的陶水罐?他該買一雙新鞋,還是給高更的床買那條綠色床單?他該為自己的新畫定購一個松水畫框,還是買那些燈芯革來墊椅子?

  房子總是佔先。

  黃房子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他是在為將來的保障而張羅。他已經漂泊得夠了,沒有節奏、沒有理由地流浪。但現在他將永遠不再遷動。他死後,另一個畫家會發現這一興隆的商號。他在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工作室,將被世世代代的畫家用來表現和描繪南部。他一心想為這幢房子繪製一些裝飾畫,要讓這些裝飾畫完全值得在他未獲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錢。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於他的工作。他懂得,對一件事物進行長時期的觀察後,會使他成熟,使他獲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馬儒爾,在基址邊研究田野。西北風使他的畫風與感情、與面前的在風裏搖晃得厲害的畫架無法聯接和交織在一起。他從早晨七點一直畫到晚上六點,毫不分心。一天千幅油畫!

  “明天要暴熱,”深秋的一天晚上,魯蘭説。他們正坐在拉馬丁咖啡館裏飲黑啤酒。“然後,冬天。”

  “阿爾的冬天怎麼樣?”文森特問。

  “不好受。雨多風大,冷得入骨。不過這兒的冬天很短。僅僅兩個月而已。”

  “那末明天將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好天了。我知道該上哪兒去。想像一下,一個秋天的花園,魯蘭,兩棵絲柏,深綠色、形狀象兩隻瓶;三棵小栗樹,長著煙草色和桔黃色的葉兒。

  一棵水松,淡黃色的樹葉,紫羅蘭色的樹榦;兩叢血紅的小灌木,紫紅的樹葉。還有一些沙,一些革和一片藍天。”

  “啊,先生,當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時候,使我認識到我一輩子都是個睜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陽升起時就起身了。興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齊鬍鬚,梳好阿爾太陽還沒有從他頭頂上燒去的幾根殘發,穿上他唯一的套頭衣褲,作為對太陽告別的一種特別的親切姿態,戴上了從巴黎帶來的蘇格蘭兔皮帽。

  魯蘭的預言是正確的。太陽升起,一顆黃色的火球。蘇格蘭兔皮帽沒有鴨舌,陽光刺進他的雙眼。那秋天的花園離阿爾有兩小時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蟋伏在一座小山的腳下。文森特把畫架立在花園後的一片耕過的麥田裏。他把蘇格蘭帽扔在地上,脫下完好的外衣,把畫布按在畫架上。儘管還是清晨時刻,但太陽烤著他的頭頂,在他眼前佈下一片他已經習以為常的、跳動的火慢。

  他仔細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組成的色彩,腦子裏捉摸著相圖。當他確信已經理解了景色,便把畫筆弄軟,旋開顏料管的蓋子,揩乾淨用來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對花園看了一眼,把心裏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畫布上,在調色板上調些顏料,舉起畫筆。

  “你一定要這樣快就開始畫嗎,文森特?”他背後有一個聲音問道。

  文森特旋轉身於。

  “還早吶,我親愛的。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畫哩。”

  文森特看著那女人,張口結舌,困惑不解。她年輕,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爾的鑽藍夜空,她的頭髮留得很長,按在背上,就象太陽一樣的檸檬黃。她的形體甚至比凱·沃斯更為優雅,但具有南部的豐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閃亮,含在微笑的櫻唇中的牙齒,就象從血紅的葡萄樹中望見的白夾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長裙,緊貼身體的曲線,只在一邊用方形的銀扣子扣住。她極著一雙普通的涼鞋。她的身體健壯,結實,全身的曲線洗煉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邊已經很久了,文森特,”她説。

  她站在文森特和畫架的中間,倚靠著空白的畫布,遮住了他對花園的視線。太陽照著檸檬黃的頭髮,在她背上投下光輝的波浪。她如此熱忱溫柔地對著他微笑,使得他把手舉到眉際,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還是墜入了夢文;

  “你不理解,我親愛的、親愛的孩子,”女人説。“我那麼久不在你的身邊,你怎能理解呢?”

  “俄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你。”

  “啊,沒有,不過我見到過你許多許多次。”

  “你叫什麼名字?”

  “瑪拉。”

  “完了?就叫瑪她?”

  “對你來説,文森特,就叫瑪姬。”

  “你跟我到這兒田裏來幹嗎?”

  “我以同樣的理由跟著你走遍了歐洲……這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你認錯了人吧。我決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個人。”

  女人舉起涼涼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紅頭髮上,輕輕地往後據去。手的涼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聲音的涼意,就象從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來的一汪清新的水。

  “只有一個文森特·凡·高。我決不會搞錯。”

  “你以為你已經認識了我幾年啦?”

  “八年,文森特。”

  “怎麼,八年前我任……”

  “……是呀,親愛的,在博裏納日。”

  “你在那時候就認識我了?”

  “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馬卡斯前面的銹鐵輪上……”

  “……啞著礦工們回家!”

  “對。我第一次對你看的時候,你就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我剛想從你身旁走過,你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舊信封和一支鉛筆,開始速寫起來。我從你的肩上探頭望著。就在這時候……

  我墮入了情網。”

  “你墮入了情網?你愛上了我?”

  “對,文森特,我親愛的、好文森特,愛上了你。”

  “也許那時候,我還顯得不太難看吧。”

  “不及你現在的一半好。”

  “你的聲音……馬娘……聽起來真奇怪。從前只有過一個女人用那種聲音對我説話……”

  “……瑪戈特的聲音。她愛你,文森特,象我一樣。”“你知道場戈特?”“我在布拉邦特耽了兩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裏去。我望著你在廚房後的馬廄裏畫畫。我感到高興,因為有碼戈特愛你。”“那時候你並不十分愛我?”她用涼涼的手指輕撫他的雙眼,;“啊,我愛你。

  自從第一天以來,我從來沒有中斷過對你的愛情。”“那你不嫉妒瑪戈特?”女人微笑。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無窮的悲哀和憐憫。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達·科斯塔。“不,我不嫉妒瑪戈特。

  她的愛情對你有好處。但是你對凱的愛情,我不喜歡”它傷害了你。”“我愛厄作拉的時候,你認識我了嗎?”

  “那太早了。”

  “那時候你還沒有喜歡我。”“沒有。”“我從前是個傻瓜。”“有時候一個人開始往往是傻瓜,未了變得聰明起來。”“但是,如果我們在布拉邦特的時候,你就愛我了,那末為什麼你不到我這兒來呢?”

  “你還沒有準備接受我,文森特。”

  “而現在……我準備好了?”

  “是的。”

  “你仍舊愛我?甚至現在……今天……此刻?

  “現在…明天…,…講且永遠。”

  “你怎麼能愛我?看,我的牙齦全壞了。我滿口假牙,頭頂上的頭髮全燒光了。我的眼睛紅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臉上儘是骨頭。我很醜,是最醜的人!我的神經受了傷,身體瘦弱,內臟全有毒。你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不成樣的人呢?”

  “坐下好嗎,文森特?”

  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裏鬆軟的沃土上。

  “別這樣,”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會弄臟的。讓我把我的外衣鋪在你的身下。”

  女人用手輕輕地制止他。“在跟著你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臟了裙子,但是,總是又乾淨起來了。”

  她用健壯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後的幾根焦發往後持平。

  “你並不醜,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著你靈魂的可憐軀體,但是你無法傷害你的靈魂。我愛的正是你的靈魂。當你用熱忱的勞動摧殘你自己的時候,靈魂將繼續生存……沒有盡頭,我就為這愛你。”

  太陽在空中又升高了一個小時。它的強烈的熱光照射著文森特和女人。

  “讓我帶你到蔭涼的地方去,”文森特説。“就在路邊有幾楓絲柏。在樹蔭下可以舒服一點。”

  “在這兒與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陽。我已經習慣了。”

  “你在阿爾很久了?”

  “我從巴黎跟你來的。”

  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來,一腳踢翻小凳。

  “你是個騙子!有人派你來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過去告訴了你,出錢叫你來愚弄我。

  滾開;。我不想再抓你多講啦!”

  女人眼睛裏的微笑壓住了他的怒氣。

  “我不是騙子,我親愛斷;我最你生活中最實實在在的東西。你沒有辦法消滅我對你的愛情。”

  “扯謊!你並不愛我。你在引我上鉤。我要拆穿你的詭計。”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懷中緊貼著他。

  “你要是不滾,還要來愚弄我,我就揍你。”

  “按吧,文森特。你以前已經接過我了。我的一部分愛情已經被接過了。”

  “那很好,給你藥吃!”

  他把她抱緊,嘴往下貼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拼命吻她。


  她向他張開柔軟溫軟的雙唇,讓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個身子仰貼著他,肌肉對肌肉,骨頭對骨頭,皮膚對皮膚,完全地、心甘情願地聽任擺布。

  文森特摜開她,踉蹌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來,一隻胳膊放在他的腿上,頭靠著他的腿。地撫弄著又長又密的檸檬黃秀髮。

  “現在你相信了吧?”她問。

  過了一會兒,文森特説:“我來後,你一直在阿爾。那你知道小鴿子嗎?”

  “拉歇爾是一個可愛的姑娘。”

  “你不感到不愉快嗎?”

  “你是一個男人,文森特,需要女人。既然還不到來找你、委身於你的時候,那麼你能上哪兒就應該上哪兒的。不過現在…”

  “現在?”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遠不再需要了。”

  “作意思説你……。

  “當然,文森特親愛的。我愛你。”

  “為什麼要愛我呢?娘兒們總是看不起我。”

  “你不是愛情的料。你有別的事要幹。”

  “畫畫?呸!我是個傻瓜。這幾百張畫有什麼用處呀?誰要?誰買?誰肯對我説一句讚美的話,説我已經理解大自然,或已經描繪了她的美麗?”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會説的,文森特。”

  “有朝一日。是做夢。就好象盼望有朝一日我會是一個健康人、有一個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畫能帶來足夠的錢維持生活一樣,是做夢。我已經畫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裏,從來沒有一個人想買一張我的畫。我是個傻瓜。”

  “我知道,不過是一個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後,全世界將會理解你所説的東西。今天你無法賣得一百法郎一張畫,有朝一日會值一百萬。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訴你,這是真的。

  你的畫將挂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頓、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紐約的博物館裏。你的畫將價值連城,因為沒有一張是待售的。人們將論述你的藝術,文森特,你的生平將寫成小説和劇本。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有兩個愛好繪畫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特·凡·高就是神聖的。”

  “如果我不能再嘗到你的櫻唇,我敢説,一定會日思夜想,或者會發瘋。”

  “來坐在我的身旁,文森特。把手給我。”

  太陽在頭頂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黃色的薄霧中。文森特躺在女人旁邊的田溝裏。六個月來,除了拉歇爾和魯蘭之外,他沒有人可以談談。他心中有説不盡的話要講。女人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開始講了起來。他告訴她關於厄休拉和他在古皮爾公司當職員時的情況。他告訴她關於他的鬥爭和失望、他對凱的愛情和他試圖與克裏斯廷建立的生活。

  他告訴她關於他對繪畫的希望、他訪問過的人、他所受到的打擊,以及為什麼他要畫成粗線條、為什麼不完成他的作品、為什麼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為繪畫和畫家們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體如何受到精力毛盡和疾病的破壞。

  他愈講愈興奮。話從他的口中,就象顏色從顏色管裏擠出來般地噴出來。他的全身動了起來。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絕,在她面前走來走去,身子劇烈地搖動。他的脈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發出一陣熱病般的精力。

  女人默默地聽著,一字不漏。從她的眼睛裏,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盤接受他所講的,一動不動,熱切地想多聽一點,理解他,領受他自己容納不了而必需給予的一切。

  他突然停下來。他渾身興奮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臉通紅,四肢顫抖。女人把他拉到身邊。

  “吻我,文森特,”她説。

  他吻她的櫻唇。她的(禁止)不再涼涼的。他們並排躺在厚厚的細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後,她的甜美柔軟的舌頭清洗他的日內,手指撫摸他頸項上的須、肩頭和胳肢窩的敏感的神經末梢。

  她的吻撩起了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最難以忍受的消欲。他渾身上下感到情慾的莫可名狀的疼痛,這決不可能單由自體來得到滿足。從前沒有一個女人帶著愛情的熱吻委身於他。

  他緊緊地擁抱她,感覺到,在柔軟的白格下,她的生命的熱在散發。

  “等~等,”她説。

  她解開邊上的銀扣子,剝去日抵她的身體和她的臉一樣,金光閃亮。那是童貞,每一分跳動著的脈搏,都是堅貞的。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身體可能被塑造得這般化美。他從來不知道肉欲可能是這般純潔,這般精美,這般灼熱。

  “你在發抖,親愛的,”她説n“把我抱緊。別抖,我親愛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緊點。”

  太陽漸漸向天空的另一邊滑落下去。白天的強烈的太陽光把大地照得熱烘烘。土地散發著被耕種、生長、被收割和又枯死的東西的氣味。大地散發著生命的氣味,生命—一不斷地被創造、不斷地回到其所創造的原料中去——的濃烈刺鼻的氣味。

  文森特的激情越升越高。體內的每一絲纖維都觸著痛苦之核心。女人對他張開雙臂,暢開自己的溫暖給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氣質,全盤接受火山爆發般地狂暴和一小時一小時在毀壞他的神經、撕裂他的身體的不可抗拒的熱情,以親昵的撫愛的動作把地勾引向粉碎性的、創造性的(禁止)。

  精疲力盡,他倒在她的懷抱中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太陽落山了。他的汗臉埋在沃土中,面頰上粘著一塊硬立,泥土涼涼。散發出埋在底下的、蠕動的東西之氣味。他穿外套,戴上兔皮帽,把畫架縛。

  背上,把畫布夾在腋下。他沿著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回到黃房子裏,他把畫架和空白畫布摜在臥室裏的床墊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雙手撐在冰涼的石面桌上,捧住頭,回想白天裏的情景。

  “瑪妞,”他獨自咕咕道。“瑪妞。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聽見過這個名字?那是……那是……

  我真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時後,他穿過拉馬丁廣場,回到黃房子去。一陣冷風吹來。空氣中有雨的味兒。

  他放下畫架時,沒有資神去點煤油燈。現在他擦根火柴,把燈放在桌上。黃色的光照亮了房間。他的眼睛被床墊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驚,走過去,把早晨帶出去的畫布撿起來。

  畫布上,在一片壯麗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園;兩棵深綠的瓶形絲相;三棵帶煙草色和橙黃色樹葉的小栗樹;淡黃樹葉和紫羅蘭色樹榦的水松;兩叢紫紅葉兒的*土【色灌木;前景是沙和草,天空是一片蔚藍、蔚藍的蒼穹,一輪發出硫黃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站著,朝圖畫呆望了好一會兒。他把畫輕輕地釘在墻上。他走回到床墊邊,盤腿而坐,看著他的圖畫,微微而笑。

  “那是好的,”他大聲説。“它表現得好。”

  冬天來臨。文森特在暖和愉快的工作室裏消度時u。泰奧寫信説,高更——在巴黎耽了一天——腦子不清楚,完全拒絕到阿爾的念頭。在文森特看來,黃房子不單是兩個人的家,而且是南部所有的藝術家們的永久的工作室。他擬訂了一個擴大寓所的精心計劃,只等高更使這地方活動起來。希望耽下的任何一個畫家都會受到歡迎。畫家被請求每月寄一張畫給泰奧,作為對他的好客的答謝。當泰奧手頭上有足夠的印象主義圖畫時,他就能夠離開古皮爾公司,在巴黎開設一家獨立陳列館。

  文森特在他的好幾封信中都寫得清清楚楚,高更將是工作室的指導和畫家們—一在那兒畫畫的——的教師。文森特節省每一個可能節省的法郎,為了佈置自己的臥室,他把四壁漆成淡紫羅蘭色。地是紅瓷磚。他買了很淡的帶點綠色的檸檬黃被單和枕頭,紅床罩,把木床和椅子漆成奶油色。梳妝檯漆成橙黃色,面盆藍色,門紫丁香色。他在墻上挂了一些自己的畫,把百葉窗拆去,然後,把整個房間搬上畫布,寄給泰奧,好讓他的弟弟看看他的房間是多麼安逸。他用奔放的平筆觸畫成,象日本版畫一樣。高更的臥室則完全不一樣。他不願意給工作室的教師買如此便宜的傢具。魯蘭太太告訴他,他要為高更買的相桃木床,要三百五十法郎,那是一筆他無法湊集的數目。可是,他開始為這間臥室先買一些較小的傢具,這就使他一直處於經濟措據的狀況之中了。

  當他無錢雇請模特兒的時候,他就站在鏡前,一遍又一遍地畫自己的像。拉歇爾來為他擺姿勢;魯蘭太太一星期來一個下午,並帶了孩子們;吉努太太—一他常光顧的咖啡館的老闆娘,穿著阿爾的服飾給他畫像。他在一個小時內就把形象三筆二筆地涂上畫布。背景談檸檬級色,臉部灰色,衣服黑色,帶點生硬的普魯土藍。他讓她坐在一張借來的橙黃色木圖椅上,她的手肘立在~張綠色的桌子上。

  一個小頭、牛頸、虎眼的年輕朱阿夫兵,同意給他畫像,賺取幾個錢。文森特畫了一張半身像,搪瓷鍋藍色的軍服,褪色的微紅的橙黃流蘇,胸前別著兩顆談檸檬黃的星章。青銅色的貓般的頭上套著一頂紅稀稀的軍帽,襯著綠色的背景。其結果是一種色調不和諧的烏七八糟的組合,十分粗鹵、平庸,甚至俗麗,但是卻適合於對象的性格。

  他拿著鉛筆和畫紙,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窗邊,試圖掌握寥寥幾筆就能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幢房子、一條狗的形象畫下來,並且使頭部、身子和腿的比例得當。

  他復畫了許多在夏天裏作的畫,因為他以為,在這一年中,如果能使五十張速寫——每張售二百法郎,那末就不會不光彩地吃喝,而是有權吃喝。他在冬天裏學到了不少東西:肌膚決不能涂普魯士藍,因為這以後會變成木頭一樣;他的色彩尚不結實;南部繪畫中最重要的成分是紅和綠、橙黃和藍、硫黃和淡紫;他要在圖畫中表現一些象音樂一樣給人慰藉的東西;

  他希望把男男女女畫得神聖一點——通常是以光輪來象徵神聖的,而他想用色彩的實在的光輝和顫動來表現;最後,對一個有忍受貧困的本領的人來説,貧困是永恒的。

  凡·高的一個叔叔去世,留給泰奧一小筆遺産。既然文森特如此地想與高更住在一起,泰奧決定動用遺産的一半來裝飾高更的臥室,並送他到阿爾u文森特很高興。他開始計劃裝飾黃房子。他要畫一打光輝燦爛的阿爾向日葵鑲板畫——一首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

  甚至別人代付火車票費的消息亦未能打動高更。由於某種文森特難以理解的原因,高更寧可在蓬一阿旺鬼混。文森特急於結束裝飾工作,讓工作室在教師抵達的時候,一切安排妥敗春天到了。黃房子後院裏的夾竹桃爭奇三!·妍,宛如害了運動失調症。樹上鮮花盛開還有許多施即將凋謝,樹的綠色不斷地、大量地更新,顯然地無窮無盡。

  文森特又一次背起畫架,到鄉野去尋找十二幅鑲板畫的向日葵。耕地裏的松土顏色就象木展一樣淺淡,琉璃草藍的天空中白雲朵朵。他畫了幾張長在田裏的向日葵——日出時的向日葵。其餘的帶回家,放在一隻緣瓶裏來畫。

  他把房子的外墻重新漆了一道黃顏色,這使拉馬丁廣場上的居民感到十分有趣。

  他結束房子的裝飾時,已經是夏天了。隨之而來的是火辣辣的太陽,迅猛的西北風,空氣中日益增長著的騷動,折磨人、令人討厭、咄咄逼人的鄉野景象和背!l!延伸的石城。


  保羅。高更也隨之而來。

  他在天亮前抵達阿爾,在通宵營業的小咖啡館裏等待天亮。老闆瞧著他,驚道:“你就是那個朋友!我認得你。”

  “你在講什麼呀?”

  “凡·高先生曾把你送給他的肖像給我看過。那跟你一模一樣,先生。”

  高更去叫醒文森特。他們的會面又鬧嚷又熱忱。文森特引高更看看房子,幫他打開手提箱,向他打聽巴黎的新聞。他們起勁地交談了好幾個小時。

  “你今天打算畫畫嗎,高更?”

  “你以為我是卡羅津斯一達朗,能一下火車,就撈起調色板,馬上給你畫~張日光嗎?”

  “我不過問問罷了。”

  “那就別提那些愚蠢的問題吧。”

  “我也休息一天。來吧,我陪你到鎮上去逛逛。”

  他領高更上山,穿過烈日烘烤的市府廣場,沿著鎮後的市集路走去。朱阿夫兵就在兵營外的田裏操練,他們的紅色土耳其們在陽光下燃燒。文森特領路穿過羅馬公所前的小公園。

  阿爾的婦女們在散步,呼吸清晨的空氣。文森特饒舌地向高更誇耀她們的美麗。

  “你覺得阿爾的娘兒們怎麼樣,高更廣他問。

  “她們不會使我出汗。”

  “瞧她們肌體的色調,喂,不是形狀。瞧太陽對她們的色彩起了什麼作用呀。”

  “這兒的房子是什麼地方,文森特?”

  “那不過是朱阿夫兵的五法郎的地方。”

  他們返歸黃房子,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他們在廚房的墻上釘了一隻盒子,把他們的一半錢款放在裏面—一用來買煙草,應付意外開支,包括房租。金頂上放一張紙條和一支鉛筆,記下所取的每一個法郎。在另一隻盒子裏,安放其餘的錢,分成明股,用來購買每星期的食物。

  “你是個好廚子,是嗎,高更?”

  “好得很。我當過水手。”

  “那末將來由你燒飯。不過今晚我來燒湯,為你接風。’那晚,他端上的湯,高更喝不下去。

  “你的湯怎麼燒的,文森特,我無法想像。我敢説,這簡直象你在圖畫。I。調和你的色彩。”

  “這與我畫中的色彩有什麼相干?”

  “我親愛的朋友,你仍舊陷足在新印象主義中。你最好放棄體現在的方法。那不符合作的稟性。”

  文森特把場碗推向一邊。

  “你一眼就看出了嗎,嗯?你倒是個批評家呀。”

  “好吧,你自己看看吧。你又不瞎,對嗎?那些蠟蠟黃,譬如説,極端混亂。”

  文森特望著墻上的向日葵鑲板畫。

  “那就是你要對我的向日葵所説的全部評語嗎?”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能找出許許多多可批評的東西呢。”

  “在向日葵中?”

  “在向日葵中,你的交響曲;它們單調乏味,並不完美。”

  “胡説!”

  叫奧,坐下,文森特,別這樣瞧著我,就好象要吃掉我一樣。我比你大得多,成熟得多。

  你還在設法發現你自己。聽我説,我來給你上幾堂有益的課吧。”

  “對不起,保羅。我真的需要你幫助我。”

  “那末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腦子中的廢料統統清除乾淨。你整天被梅新力埃和蒙蒂塞利弄糊塗了。他們倆一無用處。只要你欣賞那一類繪畫,你就永遠畫不出一幅好畫來。”

  “蒙蒂塞利是一讓大畫家。他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更懂得色彩。”

  “他是一個喝醉的白癡,他就是那個樣子。”

  文森特跳了起米,隔著桌子瞪視高更。湯碗翻落在紅瓷磚地上,跌得粉碎。

  “你把‘法達’叫做白癡。我愛他就象兄弟一樣!把他説成是個酗酒者、頭腦不請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惡意中傷。沒有一個酒鬼能畫出蒙蒂塞利的畫。平衡六種原色的智力勞動、在半小時內就要思考幾百樁事情的高度緊張和算計,需要一付健全的頭腦。而且是一付清醒的頭腦。你在重復那個關於‘法達’的嚼舌頭話時,就象第一個講出這種話的卑鄙的女人一樣惡毒。”

  “嘯,噴,嘯,我的尖帽子!”

  文森特退縮了,就好象臉上被澆了一杯冷水。他的話和緊張的情緒憋住了他。他想壓下怒火,但做不到。他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砰地把門在身後關上。

  第二天早晨,那場爭吵被遺忘了。他們一起喝咖啡,然後各走各的路去尋找圖畫。那天傍晚,文森特回來的時候,被他所謂的平衡六種原色弄得精疲力盡,看到高更已經在小煤氣爐上燒晚飯、他們平心靜氣地交談了一會兒,後來話題轉到了畫家和繪畫——他們最感興趣的唯一話題。

  戰鬥繼續下去。


  高更讚賞的畫家,文森特瞧不起。文森特的偶像則是高更詛咒的對象。他們對彼此的技法各執己見。其他的任何話題都能使他們以平靜友好的態度來談論,但是,繪畫對他們來説,就象生活中的肉和飲料。他們擠命地捍衛各自的想法。高更有兩倍文森特的蠻力,然而文森特的拗勁使他們兩人勢均力敵,甚至在他們討論看法一致的事物時,他們的爭論亦是一觸即發的。爭論從他們腦汁絞盡的頭腦—一就象用完了電的電池—一中産生出來。

  “你永遠成不了藝術家,文森特。”高更宣稱,“除非你能夠在觀察過大I3然後,回到工作室裏,冷靜地描繪。”

  “我不要冷靜池畫,你這個白癡。我要狂熱地畫!那就是我到阿爾來的道理。”

  “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大自然的奴性的臨摹,你要學會即興描繪。”

  “即興!天啊!”

  “還有一件事;聽聽修技的話,對你有好處。繪畫是抽象的,老弟。沒有讓你講故事和説教的餘地。”

  “我説教?你瘋了。”

  “如果你要講道,文森特,回去做你的牧師吧。繪而是色彩、線條和形式,如此而已。

  藝術家能夠再現大自然的裝飾性,但只能如此而已。”

  。裝飾藝術,”又森特哼著鼻子。“要是你從大自然中所得到的就是這些,那末你應該回到你的證券交易所去。”

  “我要是那樣的話,我要來聽你在星期日早股的講道。你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些什麼呢,將軍?”

  “我得到的是活動,高更,生命的旋律。”

  “哦,我們有點瘋了。”

  “我畫太陽時,要畫得讓人們感覺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轉。它發射出力量無窮的光波和熱波。我畫麥田時,要人們感覺到谷粒中的原子在生長、爆裂。我畫蘋果時,要人們感覺到蘋果中的液計濺到皮膚上,果核中的種籽在往外鑽向開花結果!”

  “文森特,我不止一次地對你講過,一個畫家不應該有什麼理論。”

  “瞧這片葡萄園景色,高更。向外考研!那些葡萄在你眼前馬上就要爆裂了。喂,再看這片峽谷。我要使人們感覺到峽穀雨分已經住下淌流過千千萬萬噸的水。我畫一個男子的肖像時,我要人of感覺到那男子一生的全部經歷——他所見到的、做過的和遭受的每一樁事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鬼名堂?”

  “想一下,高更。長出谷來的田地、從峽谷往下流的水、葡萄的液計和一個人的消逝的生命,都是同一和同樣的東西。生活中唯一的協調就是節奏的協調。我們大家按拍跳舞的節奏;人們、蘋果、峽谷、耕地、麥浪中的車、房子、馬和太陽。高更,你身體內的物質明天會搗穿一顆葡萄,因為你和一顆葡萄是一樣的,我畫在田裏幹活的農人時,我要使人們感覺到農人就象穀子那樣流進松土裏,而松土亦向上流進農人的身子。我要人們感覺到陽光射進農人,射進穀子、耕犁和馬,而它們亦都回射進太陽。當你開始感覺到普遍的節奏——地球上的萬物都在這個節奏中活動——一的時候,你就開始理解生活了。唯有上帝才超然獨立。”

  “將軍,”高更説,“您是正確的!”

  文森特情緒亢奮,熱病似地發抖。高更的話象打在他臉L的一記耳光。他笨頭笨腦地站著,張口結舌。

  “‘將軍,您是正確的’這話算什麼意思i”“那意思是説現在差不多是上咖啡館去喝杯苦又酒的時候了。”

  第二個星期的週末,高更説:“今晚讓我到你的那幢房子裏去一下。也許我能挑到一個可愛的胖姑娘。”

  “別碰拉歇爾。她是屬於我的。”

  他們穿過石巷的迷宮,走進妓院。拉歇爾一聽到文森特的聲音,立即蹦跳過門廳,投入文森特的懷抱。文森特向路易介紹高更。

  績更先生,”路易説,“你是一位藝術家。也許你可以給我去年在巴黎買的兩幅新畫鑒定一下吧。”

  “我很高興。你從什麼地方買的?”

  “歌劇院廣場上的古皮爾公司。是放在公司的前廳中的。請進來,先生。”

  拉歇爾引文森特走進左邊的房間,把他批倒在近旁一張桌子邊的椅上,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我到這兒來了半年啦,”文森特抱怨説,“可是路易從來沒有問過我對他的圖畫的看法。”

  “他並不認為你是個藝術家,瘋浪子。”

  “也許他是對的。”

  “你不再愛我了,”拉歇爾説,繃著臉。

  “你怎麼會那樣想的呢,小鴿子?”

  “你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來看我了。”

  “那是因為忙著為我的朋友佈置房子。”

  “那末,即使你不來,你還是愛我啦?”

  “即使我不來。”

  她扭扭他的圓圓的小耳朵,輪流吻吻。

  “來證明一下,瘋浪子,你能把你的滑稽的小耳朵給我嗎?你曾應過找。”

  “要是你能拿下來,你就拿吧。”

  “噢,瘋浪子,你的耳朵是縫上去的,象我的布娃娃的耳朵一樣。”

  從房間裏傳出一陣喊聲.橫貫廳堂,這一尖聲叫喊既不表示愉快,亦不表示痛苦。義森特把拉歇爾從腿上推下去,奔過廳堂,進入客廳。

  高更彎身蹲在地上,抽搐著,淚珠滾下他的臉頰。路易,手裏拿著燈,低頭盯住他看,驚慌失措。

  “保羅,保羅,怎麼啦?”

  高更想開口,但説不出話。過了片刻,他喘著氣説:“文森特……我們……終於被證明……

  看……看……墻上…那兩幅畫…俗易從古皮爾公司買來的……裝飾他技院的客廳。全是布格羅。”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前門走去。

  “等一等,”文森特叫道,跟著他奔去。“你上哪兒去啊?”

  “到電報局。我得馬上把這個情況打電報告訴巴蒂格諾勒俱樂部。”


  盛暑的遊熱來臨。田野色彩美艷。綠色、藍色、黃色和紅色,燦爛得眼花鏡亂。隨便什麼東西一接觸太陽,就一直燒到中心。羅納河的河谷飛起陣陣波浪似的熱氣。太陽襲擊著兩個畫家,痛打他們,把他們打得稀爛,吸出他們的全部抵抗力。西北風颳起來,抽打他們的身體,鞭撻他們的神經,搖晃他們脖子上的頭顱,使他們感到頭將爆裂開來。然而,他們還是每天早晨頂著烈日出去,一直畫到夜晚的咄咄逼人的藍色加深了白天的咄咄逼人的藍色。

  在文森特和高更之間,一陣猛烈的火山爆發、另一次內在的沸騰、一場可怕的鬥爭在醞釀著。晚上,當他們過度疲勞而睡不著覺的時候,過度神經緊張而坐不下來的時候,他們使彼此用盡他們的精力。他們的錢漸漸少了。他們無法取悅自己。高更從來不知疲倦地惹文森特光火,當文森特狂怒的時候,他便把“將軍,您是正確的!”扔在後者的臉上。

  “文森特,毫無疑問,你是無能作畫的。看看這工作室的雜亂無章。看看這只顏料箱上的污垢。我的天哪,倘若你的荷蘭頭腦沒有被都德和蒙蒂塞利弄得稀裏糊塗的話,也許能清醒一下,把你的生活弄得有條不紊一點。”

  “那跟你無關,高更。這是我的工作室。你的工作室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

  “既然談到了這個問題,我可以再告訴你,你的腦袋就象你的顏料箱一樣混亂。你欣賞歐洲的每一個郵票畫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德加!他畫過什麼可與米勒並駕齊驅的畫呢?”

  “米勒!那個感傷主義者!那個……!”

  對米勒——他奉為尊師和精神上的父親——的這種譭謗使文森特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後面,從一個房間咆哮到另一個房間。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特對他叱喝,對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臉前揮舞拳頭。一場惡戰一直延續到悶熱的深夜。

  他們倆象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們自己和大自然。他們天天用他們的鮮艷的調色板,夜夜用他們的刺耳的自我主義對鬧。即使在不怨吵的時候,他們的友好的辯論亦是那麼富於爆炸性,以致使他們忘記了睡覺。泰奧寄錢來。他們立即把錢花在煙草和苦艾酒上。天氣熱得令人吃不下東西。他們以為苦艾酒能鎮靜神經。可是,這反而使他們益發興奮。

  颳起了狂暴的西北風。風把人們囚禁在屋裏。高更無法作畫。他不斷地激怒文森特來消磨時光。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會對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這般地大發脾氣。

  文森特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緊緊抓住不放。

  “最好別吵了,文森特,”他説,在西北風吹利的第五天后。他已經把他的朋友逗夠了,黃房子中的暴風雨使咆哮的西北民顯得好似輕輕的微風。

  “你自己呢,高更?”

  “那是碰巧。文森特,跟我打交道、習慣跟我討論問題的幾個人,都發瘋了。”

  “你在威嚇我嗎?”

  “不,我是在警告你。”

  “那末把警告留給你自己吧。”

  “好吧,不過,如果發生什麼事情,可別怪我。”

  “噢,保羅,保羅,讓我們停止那無休止的爭吵吧。我知道你是一個比我好的畫家。我知道你能夠教給我許多東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聽到了吧。我幹了長長九年的苦役,他媽的,我有一些東西需要用這倒楣的畫來表達!曖,你承認嗎?説話呀,高更。”

  “將軍,您是正確的!”

  西北風停息下來。阿爾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火燙的太陽又出來了。一場狂熱傳染了整個阿爾。警察出來對付暴行。人們跑來跑去,眼裏流露出一股狂熱。沒有人微笑。沒有人説話。石板屋頂在陽光下烘烤。拉馬丁廣場上發生毆鬥,刀光閃閃。空氣中瀰漫著災難臨頭的氣息。阿爾無法再忍受這種緊張。羅納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文森特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記者。

  “會成個什麼樣呢?”他自問。“一次地震還是一場革命。”

  儘管如此,他依舊光著頭在田野裏作畫。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熱氣溶化他體內所感覺到的狂熱。他的頭腦成了一口燃燒著的批捕,倒出一張張火熱的油畫。

  隨著一張張的畫出來,他益發感到,他的九年的勞動,正凝聚在這幾個飽滿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無缺的藝術家。他大大超過了去夏的水準。他將永遠不會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現了大自然本質和自身本質的圖畫。

  他從清晨四點就開始畫,一直畫到夜晚把景色偷走為止。他一天創造兩張、有時甚至三張圖畫。撕碎地的活力的痙攣性的圖畫使他流出了一年的鮮血。他計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時間之長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麼。對他來説,時間是以流出的圖畫來計算的,而不是以日曆跳動的頁數來計算的。

  他意識到他的藝術已經到達了一個(禁止),這是他的生命的(禁止)——這些年來一直在爭取到來的時刻。他不知道這種(禁止)會延續多久。他只曉得要作畫,更多的畫……更多更多的畫。

  這個生命的(禁止)、這個無窮大的一小點,必須抓牢,繼續下去,擴張開來,直到他創造出在靈魂中孕育著的全部圖畫為止。

  整天地作畫,整夜地鬥爭,根本不睡覺,吃得很少,用太陽、顏色、興奮、煙草和苦艾酒果腹,被原理和他們自己的創造力所苦惱,用怒氣和暴力來彼此相鬥,他們越來越感到作嘔。

  太陽痛擊他們。西北風抽打他們。色彩把他們的眼睛戳了出來。苦艾酒給他們的腸子灌滿了過度的熱狂。在那酷熱的狂暴的夜晚,黃房子鬧得天翻地覆。

  當文森特在畫幾張犁的時候,高更給他畫了張肖像。文森特目不轉睛地盯著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對他的想法。

  “那的確是我,”他説。“不過那是發瘋了的我!”

  晚上他們上咖啡館。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連杯帶酒朝高更的頭上擲去。高更讓過了。他雙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帶後者穿過拉馬丁廣場。文森特發覺自己躺在床上。

  一下子就睡著了。


  “我親愛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溫和地説,“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諒了你,”高更説,“不過,昨天的情報也許會再次出現。要是我被擊中,我也許會失去自製,把你指死。所以請允許我寫信給今弟,告訴他我要回巴黎了。”

  “不!不!保羅,你不能走。離開黃房子?這兒的一切都是為你安排的呀。”

  在這二天裏,風暴沒有停過。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來。高更拒絕每一種口實。文森特懇求,哄騙,咒罵,威嚇,甚至哭泣。在這場戰鬥中,他證明是一個強者。他覺得自己整個兒的生命全賴於把他的朋友留在黃房子裏。夜色蒼茫的時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盡。他讓步了,為了想休息一下。

  黃房子裏的每個房間都充滿著晃蕩的、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高更無法睡覺。快天亮時,他才開始打瞌睡。

  一種奇怪的感覺驚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邊,在黑暗中瞪出雙眼盯著他。

  “你怎麼啦,文森特?”他嚴厲地問。

  文森特走出房間,回到自己的床上,倒頭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樣的奇怪感覺驚醒。文森特站在床邊,在黑暗中凝望著他。

  “文森特!去睡覺!”

  文森特轉身離去。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他們為湯發生了一場惡吵。

  “在我不留意的時候,你把顏料倒進了湯裏!”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來。他朝墻壁走去,用粉筆寫道:

  我是精神上的聖徒我的精神健全無恙他安靜了好幾天。喜怒無常,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對高更講。甚至不拿起油畫筆。他不讀書。坐在椅子上,呆望著面前的空間。

  第四天的下午,颳起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他請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們到山上的公園去,”他説。“我有話要對你説。”

  “你不能在這兒講,這兒不是蠻舒服嗎?”

  “不,我沒法坐著講。我必須走走。”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話。”

  他們沿著市鎮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車路走去。他們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猶如厚皮般的西北風。公園裏的絲柏幾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對我講什麼呀?”高更問。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還來不及聽到,風就把話到走了。

  “保羅,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倘若我對你的絕妙的主意不感什麼興趣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作為畫家,我們都已經失敗了。你知道是什麼原國嗎?”

  叫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在我耳旁講響一點。”

  “你知道我們作為畫家已經失敗了的原因嗎?”

  “不知道。什麼原因呀?”

  “因為我們孤軍奮戰。”

  “什麼話呀?”

  “有的東西,我們畫得好:有的東西,我們畫得不好。我們把好的壞的全扔進一張畫裏了。”

  “將軍,你講得我稀裏糊塗。”

  “你還記得博特兄弟嗎?荷蘭畫家。一個善於風景。一個擅長人物。他們合作繪製一張畫。一個繪景。另一個添人物。他們取得了成功。”

  “嗯,把一個沒完沒了的故事講得不清不楚,令人費解。”

  “什麼?我聽不見。靠近一點。”

  “我説,講下去!”

  “保羅。我們必須那樣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盧梭。我們必須通力合作,共同繪製一張畫。那將是一個真正的畫家們的共産主義。我們都描繪自己拿手的東西。修拉空氣。你風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陽、月亮和星星。我們合作起來,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你看怎麼樣?”

  “噴,噴,噴,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來。風把他的譏諷象海浪的水花一樣飛濺在文森特的臉上。

  “將軍,”他叫道,在透過氣來後,“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諒我大聲喊叫。”

  他踉蹌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開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群燕八哥掠過天空。成千上萬隻鳴叫撲翅的燕八哥。它們朝下猛撲文森特,碰撞他,包圍地,穿過他的頭髮,飛進他的鼻子,飛進他的嘴,飛進他的耳朵,飛進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沒有空氣的黑雲中。

  高更走回來。

  “來吧,文森特,我們下山到路易那兒去。聽了你那無價之寶的好主意後,我感到要慶祝一番。”


  文森特默默不語地跟他到裏科萊特路。

  高更和一個姑娘上樓。

  拉歇爾在一間咖啡室裏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樓嗎,瘋浪子?”她説。

  “不。”

  “為什麼不?”

  “我沒有五法郎。”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給我嗎?”

  “好。”

  一會兒工夫,高更回來了。兩人下山走回黃房子去。高更胡亂地吞下晚飯。他一言不發地走出前門。他差不多走盡拉馬了廣場的時候,聽到背後熟悉的腳步聲:短促,迅疾,淩亂。

  他轉過身去。

  文森特朝他衝上去,手裏待著一把掰開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著,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僅離高更二英尺遠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著高更。他低下頭,轉過身,朝家裏奔去。

  高更走向旅館。他訂了一個房間,把門鎖好,睡覺。

  文森特定進黃房子。走上紅磚樓梯,到自己的臥室去。他拿起鏡子——他用這面鏡子畫過不知多少次的自畫像。他把鏡子放在梳妝檯上,斜靠著墻壁。

  他看著鏡中的一雙發紅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從自己的臉上覺察到了。

  他最好來一次乾淨利落的了結。

  他舉起剃刀。銳利的鋼使他的喉嚨起了一陣(又鳥)皮疙瘩。

  許多聲音在對他講著奇奇怪怪的話。

  阿爾的太陽在他的眼睛和鏡子中豎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墻。

  他胡亂地斬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點點耳殼。

  他丟下剃刀。用毛巾把頭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從面盆中撈起耳朵。把它洗凈。用幾張圖畫紙包好。再用報紙包了一層。

  他在厚厚的繃帶上套上一頂巴斯克軟帽。下樓走向前門。他穿過拉馬丁廣場,爬上山,拉動一號妓院的門鈴。

  一個女僕來開門。

  “叫拉歇爾來。”

  拉歇爾立刻就到。

  “噢,是你,瘋浪子。你要什麼?”

  “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

  “給我?一件禮物?”

  “對。”

  “你真好,瘋浪子。”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紀念品。”

  “是什麼呀?”

  “打開來,自己看吧。”

  拉歇爾把紙拆開。她恐怖地看著耳朵。倒在地板上,暈死過去。

  文森特轉身離去。他走下山來。穿過拉馬丁廣場。他關上黃房子的門,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晨七時半,高更回來的時候,發現一大群人聚集在門口,魯蘭絕望地絞著雙手。

  “你對你的夥伴幹了什麼呀,先生?”一個頭戴瓜形帽的男子問。他的聲調生硬嚴厲。

  “我不知道呀。”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這使高更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大群的人對他的瞪視,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們上樓去,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説。“我們上樓就會明白了。”

  幾條濕源流的毛巾掉在樓下兩個房間的地上。鮮血染紅了通向文森特臥室的樓梯。床上躺著文森特,裹著被單,象手槍扳機似地躬著。他好象斷了氣。高更輕輕地,十分輕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還熱。對高更來説,似乎一下子恢復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懇請你,先生,”他低聲地對警長説,“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問起我,就説我已經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許會致他的命,”警長去請醫生,叫了一輛車。他們把文森特送往醫院。魯蘭在車旁奔跑,喘著氣。

  費利克斯·雷伊醫生是阿爾醫院中的年輕住院助理醫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頭,一堆黑髮從八角形的頂上豎起。他診治文森特的傷口,然後讓他睡在一個東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間裏。他走出去時,把門鎖上。

  傍晚,當他搭摸病人的脈搏時,文森特啞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墻、窗外一塊墨藍的天。他的雙眼緩慢地在雷伊醫生的臉上兜上一圈。“暇,”他輕輕地説。“喂,”雷伊醫生回答。“我在什麼地方?”‘你在阿爾的醫院裏。”一絲痛苦的表情掠過他的臉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經存在過的地方。雷伊醫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説。

  “,……是阿‘……我記得……現在。”

  門;要緊,傷口已經洗凈,老兄。幾天之內我就能讓你起床。”

  “我的朋友在哪兒?”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煙斗嗎?”

  “還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傷口,包紮起來。

  “那是無足輕重的意外,”他説。“一個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頭外的那些白菜殼來聽的。

  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醫生。這房間為什麼……空無一物呀?”

  “我把東西全搬走了,為了保護你。”

  “保護誰?”

  “保護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現在我要走了。我會叫看守人給你送晚飯。躺著別動。流體的血使你身體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來的時候,泰奧坐在他的床邊。泰奧的臉色蒼白,眉讚嘴歪,雙眼充血。

  “泰奧,”文森特説。

  泰奧滑下椅子,跪在床邊,握著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來。

  “泰奧……總是…當我醒來的時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奧講不出後。

  “叫你到這兒來跑一趟太不應該了。你怎麼知道的時“高更昨天打了電報。我乘的夜車。”

  “高更不應該叫你這樣地花錢。你坐了一夜,泰奧。”

  “是的,文森特。”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和雷伊醫外談過,文森特。他説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陽底下畫畫,是嗎?”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應該那樣。將來一定要戴頂帽子。這兒阿爾的許多人中暑。”

  文森特輕輕地握緊他的手。泰奧咽了一下口水。

  “我給你帶來一些消息,文森特,不過,我想最好是過幾天再告訴你。”

  “是好消息,泰奧?”

  “我想你會喜歡的。”

  雷伊醫生走過來。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麼樣?”

  “醫生,可以讓我的弟弟給我講講好消息嗎?’“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讓我看看這個。好,很好,很好。痊癒得很快。”

  醫生離開房間後,文森特訪泰奧把消息告訴他。

  “文森特,”泰奧説,“我……嗯,找……我認識了一個姑娘。”

  “晴,泰奧。”

  “是呀。她是一個荷蘭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媽媽,依我看。”

  “你愛她,泰奧?”

  “對。沒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沒來之前還不太壞,但自從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楣的,泰奧。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我踏進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擱在食櫥上,你的濕油畫攤在我的床上。不過我們不能再多談了。你應該休息。我們又能在這兒耽在一起了。”

  泰奧在阿爾逗留了兩天。當雷伊醫生向他保證,文森特很快就會康復,他不僅把他的兄長當病人,而且亦作為朋友來護理的時候,他才離去。

  魯蘭每天晚上都來,並帶束鮮花。在晚上,文森特發生幻覺。雷伊醫生在文森特的枕頭下和床墊上放了些樟腦,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醫生看到文森特已經完全恢復理智,便不再鎖房門,並將傢具全搬回來。“我可以起來,穿衣服嗎,醫生?”文森特問。“倘若你感到體力夠得到的話。呼吸一會兒空氣後,請到我的辦公室來。”阿爾的醫院是一幢四邊形的兩層樓房,當中是院子,栽滿五顏六色的花和羊齒植物,石子小徑四通八達。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會兒,便走向底樓的雷伊醫生的辦公室。“走走感覺到怎麼樣?”醫生問。“很好。”

  “告訴我,文森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文森特好一會兒緘默不語。

  “我不知道,”他説。

  “當你做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沒有……想,醫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幾天來恢復體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醫生的房間裏與後者談天的時候,從臉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開。

  “你該剃剃鬍須了,雷伊醫生,”他説。“你高興讓我給你剃一剎嗎?”

  雷伊醫生退到角落裏,張開手掌,擋在他的臉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個頂好的理髮師,醫生。我包你剃得很滿意。”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來,把剃刀合上,放回臉盆架上。“別害怕,我的朋友。現在都已經過去了。”

  第二個星期末,雷伊醫生准許文森特畫畫。一個看守人被派往黃房子去取畫架和畫布。

  雷伊醫生為他擺姿勢,順順他的心。文森特畫得很慢,一天只畫了很小一塊。肖像畫好後,他便送給醫生。

  “我請你把這畫留作我的紀念品,醫生。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謝意的唯一辦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榮幸。”

  醫生把肖像帶回家去,用它遮沒墻上的一條裂縫。

  文森特在醫院裏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繪在太陽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畫的時候,頭戴一頂大草帽。這花園費了他整整兩個星期來描繪。“你應該每天到辦公室來看我,”雷伊醫生説,在醫院的前門與文森特握手,“記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興奮,不要光著頭在太陽底下畫畫。”

  “我答應,醫生。謝謝你的無微不至的關照。”

  “我要寫信給個弟,報告他現在你已經完全好了。”

  文森特發覺房主已經與他人另訂合同,要趕他走,把黃房子租給一個煙草商。文森特與黃房子相依為命。這是他在普羅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畫過它的每一寸,裏裏外外。他已經使它完全適宜於居住了。儘管有這次意外,他依舊認為這是他的永遠的家,他決定跟房主鬥爭到底。

  起初,他害怕獨自一人睡在屋裏,因為他的失眠症甚至連樟腦也無法制服。雷伊醫生給他演化鉀來擊潰一直威脅著他的難以忍受的幻覺。一直在他耳邊絮曬著奇奇怪怪話語的聲音終於消失了,只有在夢質中才復發生。

  他還衰弱,沒有氣力跑出去作畫。他的頭腦恢復了鎮靜,但是很緩慢。他的生氣逐日地恢復,胃例也開了。他與魯蘭一起在飯店裏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飯,興致勃勃,不愁舊病復發。

  他開始小心地繪製普蘭的妻子的肖像,那張肖像在發生這場意外之前已經動手了,尚未結束。

  他喜歡這樣的安排:把紅色從玫瑰紅排列到樓紅,上升通過黃色到檸檬黃,帶著淡綠和深綠。

  他的身體和他的繪畫,慢慢地有了起色。他從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斷了,會痊癒,現在,他吃驚地看到,一個人頭中的腦子壞了,也會痊癒。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爾。

  叫。鴿子,”他説,“給你惹了麻煩,我向你表示歉意。”

  “沒什麼,瘋浪子。別擔心。在這個鎮上,這種事情算不上什麼反常。”

  他的朋友們來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羅旺斯,人人不是患熱病,有幻覺,就是發瘋。

  “那不是什麼不正常的事情,”魯蘭説。“在這兒誕擔的鄉野,我們全是破碎的廢物。”

  “嗯,嗯,”文森特説,“我們象一家人那樣地彼此了解。”

  又過去了幾個星期。義森特現在能夠整大在工作室裏作畫。瘋狂和死亡的擔心離開了他的頭腦。他開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後他冒險到戶外去作畫。太陽燒盡了麥田的輝煌的黃色n但是文森特無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興奮和緊張的熱情。

  他感到正常得無法作畫了。

  “你很容易衝動,文森特,”雷伊醫生曾對他説。“你從來就沒有恢復正常過。然而,沒有一個藝術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話,就成不了藝術家了。正常的人是創造不出藝術品的,他們吃,睡,日日幹活,然後死去。你對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夠為我們其餘的人作解釋的道理。不過,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會導致你毀滅。

  過度的敏感遲早會把一個藝術家搞垮。”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爾油畫的高度黃色調,他就必須興奮,緊張,激動,高度敏感,神經受到極度刺激。只要他允許自己進入那種狀態,他就能夠畫得象以前一樣精彩。

  但是,那條路是通向毀滅。

  “一個藝術家是一個有活要幹的人,”他喃喃自語。“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畫的方法去畫,那末活著就太索然無味啦。”


  他光著頭在田野裏逛蕩,吸收太陽的能量。他沉醉於天空的五光十色、黃色的火球、綠色的田野和盛開的鮮花之中。他任憑西北風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地,向日葵把他的想像力鞭撻到了爆炸點。他的力奮狀態一發起來,食欲便消失。他開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煙草過日子。他徹夜不服,田野的濃艷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掠過。最後,他背上畫架,投入田野。

  他的力量恢復了:他對大自然的普遍節奏的感覺;他的要不了幾小時就繪製一幅巨作、井灌進眩目輝煌的太陽光的本領。每天看到一張新作創造出來;每天看到感情計在升高。他一口氣給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來時感到昏昏欲睡,四肢無力。他無法作畫。他坐在椅上。望著墻壁。

  一整天幾乎沒有動一動。各種聲音又回到他的耳邊,對他絮陽奇奇怪怪的話。夜幕降臨,他走進灰色飯店,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他點了一份場。女侍者把湯端上。一個聲音尖尖地在他耳邊響起,警告他。

  他把場盆掃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聲叫道。“你在湯裏放了毒藥!”

  他跳起來,一腳踢翻桌子。幾個吃客逃出門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你們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們想謀害我g我看見你們在湯裏放毒藥!”

  走進來兩個憲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醫院。

  二十四小時後,他安靜下來了,跟雷伊醫生談著那事情。他每天作一點點畫,在鄉野散步,回到醫院吃晚飯和睡覺。有時候,他感到精神上難以形容的極度痛苦,有時候,未來和不可避免的境況的面紗,似乎在眼睛的眨巴之間揭了開來。

  雷伊醫生准許他再度作畫。文森特畫了一張以阿爾卑斯山為背景的路邊的桃園,一片暗銀色——銀色襯著藍色而變成了綠色——葉子的橄欖樹叢和橙黃色的耕地。

  三個星期以後,文森特回到黃房子。但現在的市鎮,特別是拉馬了廣場,對他懷著敵對的清結。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湯,無法使他們平靜地接受下來。阿爾人堅信是繪畫把他逼瘋的。文森特走過的時候,他們盯住他看,大聲地評論,有時候甚至躲到街對面,避免從他身旁經過。

  鎮上沒有一家飯店準他跨進大門。

  阿爾的孩子們聚集在黃房子前,惡作劇地作弄他。

  “瘋浪子!瘋浪子!”他們大聲叫喊。“把另一隻耳朵也割下來吧。”

  文森特把窗關閉。孩子們的叫聲和笑聲還是飄了進來。

  “瘋浪子!瘋浪子!”

  “癡子!癡子!”

  他們編了一首小調,在他的窗下唱著。

  瘋浪子是個癡子,他判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樣叫喊,癡子什麼也聽不見呀。

  文森特試圖跑出去躲開他們。他們緊釘在屁股後面,穿過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興高彩烈的小淘氣鬼。

  聚集在黃房子前的兒童一天天多起來。文森特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畫架上作畫,複製他的作品。孩子們的叫喊聲穿過裂縫和墻壁。叫喊聲烙入了他的腦袋。

  稍大的男孩們益發膽大了。他們象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檻上,朝房間裏張望,在文森特的背後亂叫。

  “瘋浪子,把另一隻耳朵割下來。我們要你的另一隻耳朵!”

  拉馬丁廣場上的喧鬧日益厲害起來。男孩們豎起木板,從板上爬到二樓。他們敲開窗門,伸進頭去,向文森特扔擲東西。底下的人群鼓勵他們,又叫又唱。

  “把另一隻耳朵給我們。我們要另一隻耳朵!”

  “瘋浪子E要糖嗎?當心,有毒的!”

  “瘋浪子!要場嗎?當心,有毒的!”

  瘋浪子是個癡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不管你怎樣叫喊,癡子什麼也聽不見呀。

  男孩們坐在窗描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彩。他們一起愈來愈高聲地大唱。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

  文森特搖搖晃晃地從畫架前站起來。窗檻上坐著三個調皮鬼,歡唱著。他對他們破口大罵。他們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來。文森特站在窗前,俯視他們。

  天上飛過一群燕八哥,成千上萬隻鼓翅噪叫的燕八哥。它們遮住了拉馬丁廣場的上空,朝文森特猛撲下來,撞擊他,塞滿房間,包圍他,飛穿他的頭髮,飛進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沒有空氣的、撲翅的黑雲之中。

  文森特跳上窗檻。

  “滾開!”他尖叫。“你們這批小鬼,滾開!看在上帝的面上,別來吵我!”

  梅洛于,學泥于,把你的再學拗蟑學們,把你的再單地學琴們!”

  “滾開!別來吵我!聽到嗎,別來吵我!”

  他從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們擲去。臉盆在下面的鵝卵石上跌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間裏亂跑,揀起隨手可取的一切東西,朝下面的拉馬丁廣場擲去。無可挽救地摜得粉碎。

  他的椅子、他的畫架、他的鏡子、他的桌子、他的床上用品、他挂在墻上的向日葵圖畫,統統象雨似地向普羅旺斯的頑童們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東西,便問過一幅全景畫:黃房子中所度過的日子;為了一件件地購買這些用來佈置他的生活之屋的簡單東西而作出的犧牲。

  他把房間裏的東西摜光後,站在窗邊,每根神經都在顫抖。他倒在窗檻上。他的頭朝下垂向鵝卵石的廣場。

  一份請願書立即在拉馬丁廣場傳閱。九十個男女在上面簽了名。致塔迪厄市長:

  我們,在下面簽名的阿爾公民,深信拉馬丁廣場二號的居民文森特·凡·高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不宜任他自由活動。

  我們在此敬請市長將此病人監禁起來。

  阿爾的選舉期已經逼近。塔迪厄市長不願意觸怒這麼多的選舉人。他命令警長拘押文森特。

  憲兵發現他躺在窗檻下的地上。他們把他帶往監獄。關進一間單八號子。門外派了一名看守人。

  文森特恢復知覺後,便提出會見香伊醫生的要求。他的要求未獲准。他討鉛筆和紙給泰奧寫信,亦遭拒絕。

  雷伊醫生終於獲准探監。

  “儘量別光火,文森特,”他説,“否則他們將證明你確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那你就完蛋了。再説,衝動只會使你的病情惡化。我會寫信給個弟的,並且我們將設法把你弄出來。”

  “我請求你,醫生,別讓泰奧到這兒來。他快要結婚了。那會壞事的。”

  “我會告訴他別來。我想我為你想出了一個好計劃。”

  兩天后,雷伊醫生又來了。看守人仍!日在單人號子前站崗。

  “聽著,文森特,”他説,“我剛剛看到他們把你搬出了你的黃房子。房主把你的傢具堆放在一家咖啡館的地下室裏,扣留了你的畫。他説,你把火下的房租付清了,才能把畫還給你。”

  文森特一言不發。

  “既然你不能再回到那兒去了,我看你最好還是按我的計劃去做。這種瘋癲性的陣發什麼時候會再發作,誰也不知道。如果你有個和平的、安靜的、愉快的環境,不讓自己興奮,也許永遠不會復發。否則,每隔一、二個月就會發作一次。為了保護你自己和你周圍的人……

  我看最好是……進……”

  “……精神病院?”

  “對。”

  “那末你認為我是……?”

  “不,我親愛的文森特,你不是。你自己能夠看出,你象我一樣神志健全。不過,這種瘋癲性陣發與其他的熱病不同。它使得一個人神經錯亂。一旦神經危機到來,你就會幹出不理智的事情。那就是你應該進醫院的道理,在醫院裏,你能得到照料。”

  “我懂。”

  “聖雷米有一個好地方,不過離這兒二十五公里。叫聖保羅陵。他們收頭等、二等和三等的病人。三等是每月一百法郎。你出得起。那地方以前是個修道院,就在山腳下。那兒很美,文森特,而且清靜,喔,清靜得很。你會有一個醫生來指導你,有修女照料你。食物清淡可口。你將有可能恢復健康。”

  “他們會答應我畫畫嗎?”

  “啊,當然,老兄。你愛幹什麼就能幹什麼……只要對你沒有害處。那在許多方面就象在醫院裏一樣。如果你那樣安靜地生活一年,也許就會完全康復。”

  “可是我怎麼能脫身這個洞穴呢?”

  “我已經對警長講過了。他同意讓你到聖保羅陵去,由我把你帶去。”

  “你説那真是一個好地方嗎?”

  “噢,一個可愛的地方,文森特。你會發現有許多東西勾畫。”

  “真不錯。一個月一百法郎不算太貴。也許那正是我所需要去呆一年的地方,好使我平靜下來。”

  “當然是的。我已經寫信給個弟,告訴他了。我曾建議,按照你目前的健康情況,最好別把你搬得遠遠的,當然不是到巴黎。我告訴他,依我看聖保羅陵是你最好的去處。”

  “哦,若泰奧同意……再説呢,只要我不給他多添麻煩……”

  “找在等回音。曉得了我就再來。”

  泰奧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得同意。他寄錢了給他兄長的債務。雷伊醫生乘車將文森特帶到火車站,搭火車去塔拉斯孔。在塔拉斯孔,他們抄繞著綠色的肥沃的溪谷而上的小路到聖雷米。到聖保羅陵是二公里陡坡的山路,穿過一個安溢的小鎮。文森特和雷伊醫生雇了一輛車。路筆直通向黑色的不毛山丘。走不多遠,文森特看到,緊靠在山腳下的修道院的微微帶綠的棕色圍墻。車停了。文森特和雷伊醫生下車。路右側一塊乾淨的圓形空地上,有一座女灶神廟和一座凱旋門。

  “這些東西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文森特問.“這兒過去是一個重要的羅馬殖民地。你所看到的那條河,曾經淹沒過整個峽谷。那河從前一直升到位現在站立的地方。河水退去後,市鎮向下愈爬愈低。現在,除了這些死的紀念碑和修道院外,這兒什麼也沒有留下。”

  “真有趣。”

  “來吧,文森特,佩隆醫生在等我們呢。”

  他們離開大路,穿過一小片松林,來到修道院的大門。雷伊醫生拉動一個鐵的球形控手,響起了很響的鈴聲。等了片刻,大門打開,佩隆醫生出現。

  “你好,佩隆醫生,”雷伊醫生説。“我按照我們信中所安排的,把我的朋友文森特·凡·高帶來給你。我知道你會很好地照料他。”

  “是的,雷伊醫生,我們會照料他的。”

  “你會原諒我馬上就走吧,醫生?我得趕時間搭火車回到塔拉斯孔。”“當然,雷伊醫生。我知道。’“再見,文森特,”雷伊醫生説。“開心點,你會好起來的。我儘量來看你。但願在年底的時候,你能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謝謝你,醫生。你太好了。再見。”“再見,文森特。”他轉身,穿過松林而去。“請進來,文森特,”佩隆醫生説,往旁邊退一步。文森特在佩隆醫生身邊走過。精神病院的大門在他身後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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