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渴望生活:凡高傳(第三章)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15 10:32:25 |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第三章

 

  莫夫還在德倫特。文森特在尤爾市門街附近東找西尋,終於在雷伊恩火車站後面找到了一個每月租金十四法郎的小地方。這工作室——在文森特租下前一直是作住房的——很大,墻上有個凹處可以燒飯,朝南一扇大窗。一個角落裏低低地蹲著一隻火爐,一根黑色的長煙囪伸向天花板,邁進墻壁。稱壁紙色彩素凈。從窗口望出去,文森特可以看到房主堆放木材的院子,一片碧綠的草地,然後是茫茫沙丘。房屋坐落在申克韋根街,這是海牙城與向南延伸的草地之間的最後一條街。雷伊恩火車站上轟隆轟隆地開進開出的機車噴出的黑煙垢,灑滿一街。

  文森特買了一張堅固的廚房用桌、兩把廚房用椅和一條以備睡在地板上對蓋用的毯子。

  這些費用耗盡了他手邊不多的一點錢款,但第一個月剩下不多幾天了,泰奧將寄來商定的每月一百法郎的生活費。寒冷的一月天氣不允許他在室外作畫。因為無錢雇請模特兒,他只能把時間空坐過去,等待莫夫回來。

  莫夫返歸尤爾布門街。文森特馬上到他表兄的工作室去。莫夫興奮地在豎起一大塊畫布,被在前額上的一絕頭髮落在眼睛上。他正打算開始今年的一項大計劃——送往巴黎美術展覽會的一幅油畫,他選擇了由馬施上斯赫維寧根海灘的一條小漁船作為主題。莫夫和他的妻子葉特,壓根兒不相信文森特會來海牙;他們深知,差不多人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會有當一個藝術家的模糊的感情衝動。

  “你終於來海牙了。很好,文森特,我們將使你成為一個畫家。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在申克韋根街一百三十八號,就在雷伊恩火車站後面。”

  “那很近。你的錢怎樣安排呢?”

  “哦,我沒有多少錢好用。我買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還有一張床。”葉特説。

  “沒有,我一直睡在地板上。’莫夫悄聲地對葉特講了幾句話,後者走進住屋,片刻後帶回一隻錢包。莫夫取出一張一百盾的鈔票。“清收下,是我借給你的,文森特,”他説,“替自己買一張床,晚上必須好好休息。房租付掉了嗎?”

  “還沒有。”

  “那就別管它。光線怎麼樣?’“光線充足,不過那唯一的富是前南開的。”

  “那不好,你最好把光線固定下來。太陽每隔十分鐘就會使你的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改變一次。買些窗簾吧。”

  “我不想借你的錢,莫夫表兄。你肯指教已經足夠了。”

  “廢話,文森特,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次要建立一個家的,到底自己買,來得合算。”

  “對,是這樣。我希望能很快賣去幾張畫,那時我就可以把錢還給你了。”

  “特斯蒂格會幫你忙的。當我年輕還在學畫的時候,他就買我的畫。不過你應該開始作水彩畫和油畫c光用鉛筆畫的素描,是賣不出去的。”

  莫夫,儘管身材魁梧,但做起事來卻有一股子急於求成的倔脾氣。他的眼睛一旦碰上了所尋求的東西,便挺出肩頭,如那個方向猛撲過去。

  攸,文森特,”他説,“這是畫箱,裏面有水彩顏料、畫筆、調色板、調色刀、油畫顏料和松節油。來,我來做給你看,該怎樣拿調龜板,怎樣站在畫架前。”

  他教了文森特一些基礎知識。文森特接受得很快。

  “好!”莫夫説。“我本來還以為你很笨,看來不是那樣。以後你可以在早晨來,畫水彩。

  我將提名你為皮爾克裏的特別會員,你能一星期有幾個晚上去那兒畫模特兒。此外,這將使你與畫家們有所交往。你開始售畫後,就能成為一名正式會員。”

  “是呀,我要畫模特兒。我想雇請一個天天來的模特兒。一旦掌握人體,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不錯,”莫夫同意。“人物最不容易掌握,但一旦掌握了,村呀,牛呀,等等都簡單了。

  那些無視人體的人,他們之所以那樣,是因為發覺人體實在太難了。”


  文森特買了一張床和窗簾,付了房租,把布拉邦特速寫釘在墻上。他明白,這些速寫賣不出去,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缺點,但這些畫中蘊藏著某種自然力,這些速寫是由相當的熱情畫成的。他無法指出熱情在哪兒,亦無法指出怎麼會在那兒的,他在與德·博克交友前,甚至沒有認識到這些速寫的全部價值。

  謅·博克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他很有教養,風度用翩,財源不絕。他在英國受的教育。

  文森特在古皮爾公司時認識他的。德·博克在各方面恰恰都成了文森特的對照,他隨隨便便,對什麼都無動於衷,渾身.上下打扮優雅,他的田就象鼻孔一樣大小。

  “清光臨舍間喝杯茶,”他對文森特説。“我想請你看看我的近作。我以為自從特斯蒂格銷售我的作品以來,我有了新的鑒賞力。”

  他的工作室在海牙的貴族化地段威廉帕克街。墻上挂滿了素色的天鵝絨帷幔。屋角裏擺滿了坐墊十分舒服的長躺椅。房間裏有好幾張煙桌、裝滿書的書架和東方地毯。文森特想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時,感到自己象個隱士。

  德·博克點起俄式茶壺下的煤氣,叫他的管家去買蛋糕。然後他從壁櫥裏取出一塊畫布,把它擁在畫架上。

  “這是我最新的作品,”他説。“一面看一面拍支雪茄吧。也許這會對看畫有所幫助,誰知道呢。”

  他以輕快的、玩笑的口氣説。自從特斯蒂格發現他以後,他的自信心升到天上去了。他知道文森特會喜歡這幅畫的,他拿出一根俄國長煙卷——他以此聞名海牙,注視著文森特的臉,想看出臉上掠過的評價。

  文森特透過德·博克的昂貴雪茄的藍色煙霧,仔細觀看那畫。他從德·博克的態度中,感覺到一個藝術家第一次把自己的創造給一個陌生人看的時候所産生的那種可怕的提心吊膽。他該説些什麼呢?風景不壞,但也不好。那太象德·博克的性格,無所謂。他記得當某些年輕的後起之秀竟敢對他的作品責示不遜的時候,他是多麼地生氣和反感。雖然那幅畫不過是一眼就可看出其全部內容的一類作品,但他還是繼續細細地觀看。

  “你對風景有鑒賞力,德·博克,”他説。“你完全知道如何把綜力灌注進去。”

  “哦,謝謝,”德·博克説,他認為這是恭維活,所以感到高興。“喝杯茶吧。”

  文森特雙手把茶杯捧得牢牢的,深怕把茶潑在貴重的地毯上。德·博克朝茶壺走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文森特極力克制自己不對德·博克的作品講一句貶語。他喜歡這個人,要與他交個朋友。可是,他心中産生了作畫的慾望,他無法制止自己不去批評。

  “這幅畫中唯有一個地方我不敢説是喜歡。”

  德·博克從管家手中接過盤子説:“請吃蛋糕,老兄。”

  文森特謝絕,因為他不知道在握著膝上的茶杯的同時,怎麼樣去吃蛋糕。

  “你不喜歡的是什麼?”德·博克輕聲地問。

  “你的人物。他們畫得不真實。”

  “對呀,德·博克坦率地説,在一隻舒適的流上自在。伸展著身子,“我常想在人物上下番苦功,但我似乎永遠無法本握。我請個模特兒,畫了好幾天,興趣和突然又轉到風景和其他方面去了。畢竟風景才真正是我的媒介物,所以我不想讓人物給我添很多麻煩,對嗎?”

  “我在畫風景的時候,”文森特説,“也想加上人物。你的作品比我的成熟得多,而且‘你是一位已被公認的藝術家。不過,你能否允許我向你提供一句友好的批評?”

  “請指教。”

  “那末,我該説,你的畫缺乏熱情。”

  “熱情?”德·博克問,俯身在茶壺上,抬頭嚼著文森特,“你指的是哪一種熱情。”

  “這很難説清楚,但是你的情趣顯得有點模糊,我的意見是可以加強一點。”“不過你看,老兄,”德·博克説,伸直身子,指著身旁的一張油畫,“我不能把感情噴在整個畫面上,就因為是別人叫我這樣做,對嗎?我只畫我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如果我沒有感到任何強烈的熱情,我怎麼能在畫筆上表現出來呢?沒有一個人能在菜販那裏論磅購買熱情,現在有人能嗎?”

  文森特的工作室與德·博克的相比起來,簡直顯得太寒磣了,但他知道這種簡陽是會有補償的。他把床推回到角落裏,贏好炊具,他要這地方成為畫家的工作室,而不是住房。泰奧這個月的錢尚未寄到,但莫夫借給他的錢還剩下幾法郎。他用來雇請模特地。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裏沒呆上幾天,莫夫就來看他了。

  “只要走十分鐘就到了,”他説,環顧四週。“嗯,可以了。你應該有北光,不過這也行。

  這會給那些懷疑你遊手好閒、弄弄玩玩的人一個很好的印象。我看出你今天畫過模特兒了吧?”

  “可是其結果卻是最便宜的。你短錢用嗎,文森特?”

  “謝謝你,莫夫表兄。我能過得去。”

  他認為變成莫夫的經濟負擔是不聰明的。他口袋裏還剩下一法郎,只夠吃一天,但他要的是莫夫不吝指教,錢並不是真丕重要的。

  莫夫花了一個鐘頭,教他如何涂水彩顏色,如何再擦洗掉。文森特弄得一團糟。

  “別煩惱,”莫夫興致勃勃地説。“在你能如意地用筆之前,至少要畫壞十張。讓我看看你最近的幾張布拉邦特速寫。”


  文森將拿出來。莫夫不愧是一位技巧上的高手,他能夠用不多幾句話,就把一幅作品中的實質性毛病説透。他從來不説:“這錯了,”便停下了。他總是又説:“這樣試試。”文森特仔細地聽著,因為他知道,莫夫對他所講的話,正是莫夫會對自己講的,如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畫錯的話。

  “你能畫,”莫夫説。“你那年的鉛筆畫將對你有很大的價底如果特斯蒂格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買下你的水彩畫,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

  兩天以後,當文森特口袋裏分文俱無的時候,這個了不起的安慰,對他起了良好的作用。

  第一個月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泰奧的一百法郎尚未寄到。會出什麼事兒呢?泰奧生他的氣了嗎?當他剛剛開始他的事業的當口,泰奧邦食言了,這可能嗎?他在上衣口袋裏找到一枚郵票,這使他能夠寫信給他的弟弟,請求他至少寄來生活費的一部分,以便能讓他有飯吃,並能偶爾雇請一個模特兒。

  他接連三天餓著肚子,早晨在莫夫那兒作水彩畫,下午在施湯所和三等候車室內作速寫,晚.上或到皮爾克裏,或到莫夫家繼續作畫。他擔心莫夫會發覺他的處境,從而感到氣餒。

  文森特認識到,儘管莫夫喜歡他,但他的麻煩一旦開始對莫夫的繪畫産生影響的話,他的表兄將毫不猶豫地把他甩在一分。當葉特留他吃飯時,他謝絕了。

  胃裏的微弱而遲鈍的疼痛使他想起了博裏納日的日子。他一生都將挨餓嗎?不論在什麼地方,他不會有一刻的舒服和安寧嗎?

  第二天,他強忍著自傲去見特斯蒂格。也許他能從支援海牙一半畫家的那個人手裏借得十法郎。

  特斯蒂格有公事上巴黎去了。

  文森特發燒了,沒法再握筆。他上床睡覺。第二天他抱病勉強再到普拉獲廣場,發現這位藝術商在店內。特斯蒂格答應過泰奧照顧文森特,他借給後者二十五法眼“我打算過些時候來看看你的工作室,文森特,”他説。“我很快就會來的。”

  文森特只能有禮貌地回答。他想走開去吃點東西。在他去古皮爾公司的路上,他曾想道:

  “只要弄到幾個錢,一切又會好起來的。”但現在錢雖然弄到了,卻更為不幸。他感到孤苦伶仃。

  “飯會治好一切。”他對自己説。

  食物驅走了他胃裏的疼痛,但沒有驅走佔據著體內的一個説不出來的地方中的疼痛。他買了一點廉價煙草,回到家裏,躺在床上,吸著煙斗。對凱的渴望又劇烈地回來了。他感到極度的不幸,幾乎不能呼吸了。他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窗,把頭向外伸到冰天雪地的正月夜空下。他想起了斯特裏克牧師。他通身發冷,就好象在一所教堂的冰冷的石墻上倚靠得太長久了。他關上窗,一把抓起帽子和外衣,出外奔向他在雷伊恩火車站前面所看到的一家酒店。

  酒店的入口處挂著一盞油燈,酒櫃上也挂著一盞。店堂中央半明不暗,靠墻放著幾條長凳,凳前是雜色的石面桌。這是一家勞工們的酒店,墻面利落,水泥地,與其説是一個尋開心的地方,毋寧説是一個避難所。

  文森特在一張桌旁坐下,他無力地背靠著墻,當他作畫的時候,有錢買食物和雇請模特兒的時候,情況還不壞,但他能與誰作伴,友好地隨便拉拉家常呢?莫夫是他的老師,特斯蒂格是一個繁忙、顯要的畫商,德·博克是上流社會裏的有錢人。也許一杯酒能幫助他消愁,明天他能作畫,情況會好轉起來。

  他慢慢地呷飲著酸味的紅酒。店堂裏人不多,對面坐著一個勞工模樣的人。酒櫃近旁的角落裏坐著一對男女,女的衣飾俗而。隔壁桌上一個女人單獨坐著。他沒朝她看。

  傳者走過來,粗魯地對那女人説:“還要酒嗎?”

  “一個錢也沒有了。”她答道。

  文森特轉過身去。“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嗎?”他問。

  那女人對他看看:“行。”

  侍者送來一杯酒,拿了二十生丁,走開了。兩張桌子並了起來。

  “多謝。”那女人説。

  文森特仔細地端詳著她,她並不年輕,也並不美,有點推粹,一個生活已經完了的人。

  她、身材瘦削,但是勻稱。他注意到她那握著酒杯的手,不象既那樣,是貴婦人的手,而是一個辛苦勞動人的手。她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夏爾丹或揚·斯蒂思所畫的一些奇妙的人物。她的勝當中挺著一根鈞鼻,嘴唇上隱約可見些許須毛。她的眼睛憂鬱,但很有生氣“沒什麼,”他回答。“多謝你作陪。”

  “我叫克裏斯廷,”她説。“作響?’“文森特。”

  “你在這兒海牙工作?”

  “對。”

  “你幹什麼?”

  “我是畫家。”

  “哦,那也是一個鬼差使,對嗎?”

  “有時候。”

  “我是洗衣服的。我有足夠氣力的時候就脫不過並不是經常有氣力的。”

  “那你又幹什麼呢?’“我在街上漂泊好久了。當我沒有氣力幹活的時候,我就回到街上去。’“洗衣服是很辛苦的吧?’“對。一天要幹十二個小時。他們的錢不是白給的。有時候,洗了一花天以後,我還得找個男人為孩子們掙點吃的。”

  “你有幾個孩子,克裏斯廷?”

  “五個。我肚裏又有一個了。”

  “你丈夫死了?”

  “孩子的爸爸都是陌生人。”

  “生活不好過把。是嗎?”

  她聳聳肩。“他媽的。礦工不能因為可能送命而拒絕下井,他能嗎?”

  “不能。你可知道其中有一個的父親是難嗎?”

  “只曉得第一個五八蛋。我從來不問他們的姓名。”

  “那你現在肚裏的一個呢?”

  “嗯,我也説不準。那時我沒有力氣洗,所以常在街上。這無所謂。”

  “再來杯酒嗎?’“一杯社松子苦艾酒。’她的手伸進行包,摸出一段姐姐的黑雪茄煙蒂,點著了火。“你看上去運氣不怎麼好,”她説。“你賣掉過畫嗎?”

  “沒有,我不過剛剛開始。’“你開始得太晚了一點吧。”

  “我三十歲.’“你看上去有四十歲。那你靠什麼過話呢?”

  “我弟弟寄給我一點錢。”

  “嗯,那也不比洗衣服壞呀。”

  “你和誰住在一起,克裏斯經産“我們都住在我媽家。’“她知道你上街嗎?”

  那女人大笑起來,但一點也不高興。“他媽的2是她叫我去的,他一生就幹這個。他就是那樣生下我和我的兄弟。”

  “你兄弟幹什麼?’“他在屋里弄了個女人。他替她拉皮條。’“那對你的五個孩子不會有好影響。”

  “沒有關係。有朝一日他們全會幹這一行的。”

  “都是甜酒在起作用,是嗎,克裏斯經産“我就是哭也沒有用。我能再來一杯柱松子苦艾酒嗎?你的手怎麼搞的?供黑了一大塊。”

  “燒傷的。”

  “噢,一定傷得厲害吧。”她溫柔地捧起他的手。

  “不,克裏斯廷,沒有什麼。我是故意的。”

  她放下他的手。“你一個人到這兒來幹什麼?沒有朋友嗎?”

  “沒有。我有兄弟,不過他在巴黎。”

  “一個人感到寂寞了,是嗎産“對,克裏斯廷,寂寞得發慌。”

  “我也一樣。所有的孩子都在家,還有母親和兄弟。還有我找到的男人。但你卻獨自一個人生活,是嗎?問題不在於人多人少。而在於有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人。”

  “你沒有喜歡過難嗎,克裏斯廷?’“第一個傢夥。我那時十六歲。他有錢。因為家庭關係,他沒法跟我結婚。不過他給孩子撫養費。後來他死了,我被撇下,一個子兒也沒有。”

  “你幾歲了?”

  “三十,得不能再養孩子了。免費診療所的醫生説,這一個孩子會送我的命。”

  “如果你得到適當的醫療和護理,就不會的。’“我到什麼地方去療理呀?沒有一分錢的積蓄。免費診療所的醫生們摸不關心,他們碰到的病婦太多了。”

  “你沒有辦法湊點錢嗎?”

  “毫無辦法,除非我一連幾個月整夜在街上。但是,那比生孩子會更快地叫我送命。”

  他們默默不語了一會兒。“你離開這兒後上哪兒呢,克裏斯廷?”


  “我整天慪在盆桶旁邊,我來這兒喝一杯,因為累死了。他們也許給我一個半法郎,但要拖到星期六才給。我得有兩法郎實吃的。我想,在找一個男人之前,該休息一下。”

  “你答應我跟你去嗎,克裏斯廷?我很寂寞。我高興跟你去。”

  “當然可以。幫了我的忙。再説,你是好人。”

  “我也喜歡你,克裏斯廷。當你拿起我燒傷的手的時候……我記不清楚,那是多少日子以來,一個女人對我講的第一句溫柔的話。”

  “真好笑。你長得不難看。樣子蠻好。”

  “我在愛情上就是運氣不好。”

  “呀,往往是那樣,是嗎?我能再來一杯杜松子苦艾酒嗎?”

  “聽著,你和我不需要醉後行事。就把我能給的放進你的口袋。我很抱歉,為數不多。”

  “我看你比我更需要錢。不管怎麼,你能來。等你走了!我會再找一個傢夥弄兩法郎的。”

  “不,清收下錢,我能給,我向朋友借了二十五法郎。”

  “好吧,我們就走。”

  在回家的路上,穿過一條條黑暗的街,他們從容自在地閒談,就象老朋友一樣。她把她的生活告訴他,對自己毫不同情,也毫無怨言。

  “你當過模特兒,擺過姿勢嗎?”文森特問她。

  “年輕的時候幹過。”

  “那末為什麼不給我擺一下呢?我不能給你很多錢,甚至一天一法郎也不可能,不過,等我開始賣畫後,我會給你兩法郎一天,這比洗衣服強多了。”

  “唁,我高興的,我帶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畫他,不用付錢。當你把我畫膩了,你可以畫我的母親,她高興常常賺點外快,她是打雜的零工。”

  最後他們抵達她的家。那是一所租石砌成的平房,帶一個院子。“你不會碰到誰,”克裏斯廷説。“我的房間在前面。”

  她住的是一間簡陋的小房間Z墻上的素色糊壁紙顯出單調的灰色,就象夏爾丹的圖畫——文森特想。木地板上有一塊擦鞋的棕墊,一塊深紅色的舊地毯。一個角落器放著一隻普通的廚房用爐,另一個角落裏是一口衣櫃,當中是一張大床。那是一個真正的勞動婦女住家的內景。

  文森特早晨醒來時,發覺並不孤單,在蒙俄的亮光中看到身旁有個人影兒,這使世界顯得大為友好。痛苦和孤寂從他身上消失了,被一段深沉的安寧感所替代。

  他在上午郵班中收到泰奧的信和附奇的一百法郎。泰奧在一日過後好幾天方才能夠寄出。

  他養出去,看到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在鄰近的她的前國裏擁上,使問她肯否來為他擺姿勢,他給五十生丁。老婦人欣然答應。

  在工作室裏,他讓她坐在煙囪和邊上放著一把小茶壺的爐子分,襯著呆板的背景。他在尋求色調,老婦人的頭都很有光彩和生氣。他用不成熟的、過於討好的格調,作了一張四分之三的水彩畫。那婦人坐著的一角,處理得很柔和、平穩和多情。有一個時候,他感到很難,枯燥無味,容易畫壞,現在得心應手了。他在紙上苦心經營,很好地表達了他的思想。他感激克裏斯廷為他所做的一切。缺乏愛情的生活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但客不了他。

  “情愛使人滑潤,”他一邊順利而自在地畫著,一邊低聲自語。“真奇怪,為什麼米什萊老爹竟然從來沒有提起呢。”

  響起了敲門聲。文森特請特斯蒂格先生過來。他的條紋褲筆挺,他的回頭棕色皮鞋鏡子一樣晶亮,他的鬍鬚剃得凈光,他的頭髮在邊上整齊地分開,他的衣領雪白,無懈可擊。

  特斯蒂格看到文森特有一個真正的工作室,並在努力作畫,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喜歡看到年輕的藝術家們取得成功,這是他的衡好,也是他的天職。但他要那種成功通過有條不紊的、預定的途徑實現。他感到一個人最好先以慣常的方式方法努力,失敗,然後再打破一切清規戒律,取得成功。對他來説,法規遠比勝利來得重要。特斯蒂格是一個善良誠實的人,他期望人人都同樣地善良和誠實。他不承認有這樣的環境,它可以把惡變成喜,超度罪孽。

  把作品賣給古皮爾公司的畫家們懂得:他們必須信守法規。如果他們違反這個高尚品行的指示,特斯蒂格就拒絕處理他們的作品,即便那可能是傑作。

  “啊,文森特,”他説,“我真高興,你竟然在作畫。那就是我之所以喜歡拜訪我的藝術家們的原因。”

  “你跑那麼多路來看我,實在過意不去,特斯蒂格先生。”

  “沒什麼。你搬到這兒來以後,我就一直想來看看你的工作室。”

  文森特望望床、桌、椅、爐子和畫架。

  “沒有什麼可看的。”

  “別介意,努力幹起來,很快就能拿出像樣的東西來的。莫夫告訴我,你開始畫水彩了,水彩畫的銷路很好,我一定能替你賣掉幾張,你的兄弟也一定會的。”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先生。”

  “你的精神似乎比我昨天看見你的時候要好得多。’“是呀,我生過病。但昨天晚上好了。”

  他想到酒、社松于苦文酒和克裏斯廷;如果特斯蒂格曉得這些,他會講什麼呢,文森特不由得害怕起來。

  “你想看看我的速寫嗎,先生?你的高見對我是寶貴的。”

  特斯蒂格站在一張一個老婦人穿著白圍裙、襯著綠色的、過於討好的背景的畫前。他的沉默不象文森特所記得的在普拉茨廣場的那麼雄辯。他倚撐著手杖,片刻後,把手杖挂在小臂上。

  “對,對,”他説,“你在過來了。我敢説,莫夫會使你成為一個水彩畫家。這要費點功夫,但你能成功。文森特,你得趕快畫,才能自食其力。對泰奧來説,每個月寄給你一百法郎是很吃力的。我在巴黎的時候,看出了這一點。你應該儘快地自食其力。現在我很快就能買下幾張你的小品了。”

  “謝謝你,先生。多謝你對我感到興趣。”

  “我要使你成功,文森特。那意味著古皮爾公司的生意。一旦我開始出售你的作品,你就能弄一個更好一點的工作室,買點像樣的衣服,參加一些社交活動。那是必須的,如果你想以後賣掉油畫。好吧,我還得上莫夫那兒去。我要看看他為巴黎沙龍所作的斯赫維寧根。”

  “你會再光臨嗎,先生?”

  “對,當然啦。一、二個星期後。要努力幹,給我點成績看.看。你必須為我的拜訪付出報酬,知道嗎?”

  他握手,離去。文森特又重新埋頭作畫。如果他的工作能維持他的生活,即使是最苦的生活,該多好呀。他並不要求很多。他將不再成為任何人的累贅。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性急了,他可以讓自己慢慢地摸索自己的道路,扎紮實實地邁向成熟,通向他在尋找的表現形式。

  下午郵班送來德·博克的一封短箋,用的是粉紅的信紙。親愛的幾·高:

  明天上午我把阿茨的模特兒帶到你的工作室來,我們一起畫。


  阿茨的模特兒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妙齡女郎,索費一法郎五十生丁。文森特很高興,因為他永遠不可能雇請她。小火爐裏的火很旺,不穿衣的模特兒在爐旁可以保暖。在海牙,只有職業模特兒才肯luoti(被禁止)。這惹惱了文森特;他要畫的是那些老頭和老好的身體——有色調和個性的身體。

  “我帶來了我的煙草袋,”德·博克説,“還有我管家準備的一點午飯。我想,我們恐怕不必再出去了。”

  “那末讓我試試你的煙草。我的煙草在早晨抽起來太辣了。”

  “我準備好了,”模特兒説。“你們給我定姿勢嗎?”

  “坐著還是站著,德·博克?”

  “先畫站的吧。我新近的風景畫中要幾個直立的人物。”他們畫了大約一個半鐘頭,模特兒累了。

  “我們畫坐的吧,”文森特説。“讓她輕鬆點。”

  他們一直畫到中午,各自伏在自己的畫板上,偶爾交換幾句關於光線和煙草的話。德·博克解開午餐食品,三個人圍著爐子吃了起來。他們津津有味地嚼著薄薄的麵包片、冷肉和乳酪,一面打量著早晨的畫。

  “奇怪,一旦你開始吃起來,你就能對自己的畫有一個客觀的觀察。”德·博克説。

  “我可以看看你的畫嗎?”

  “請吧。”

  德·博克已經畫好了女郎的臉部,畫得很象,但她身體的特性一點影子也沒有。那只是一具完美的軀體。

  “哎呀,”德·博克看著文森特的畫嚷道,“你用什麼東西代替了她的臉呀?這就是你所謂的灌注熱情嗎?”

  “我們不是在畫肖像,”文森特答道。“我們是在畫人體。”

  “臉不屬於人體,那還是第一次聽説呢。”

  “看看你畫的腹部,”文森特説。

  “怎麼啦?”

  “看上去好象充滿了熱氣我看不到一寸腸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看到這可憐的姑娘的腸子挂在股外呀。”

  模特兒自顧自吃著,一笑不笑。她認為不論怎樣,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瘋子。文森特把他的畫放在德·博克的旁邊。

  “請看看,”他説,“我畫的腹部是充滿著腸子的。你一看就知道,成噸的食物緩慢地、曲折地穿過迷宮。”

  “那與繪畫有什麼相干呢?”德·博克問。“我們不是內臟專家呀,是嗎?人們看我的畫時,我要他們看林中的霧景,雲背後的通紅夕陽。我並不要他們看肚腸。”

  每天早晨,文森特一大早就出去找模特兒。有時是一個鐵匠的孩子,有時是吉斯特的瘋人院裏的一個老姐,有時是泥炭市場上的一個男子,有時是帕德莫斯或猶太區的老祖母和孩子。模特兒花費了他好多錢,他知道這些錢本來應該省下來買食物吃到月底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全速前進,那末他呆在海牙,在莫夫門下又有什麼好處呢?以後當他被承認後,再吃也未得及。

  莫夫繼續耐心地指導他。每天晚上,文森特去尤爾布門街,在那忙碌溫暖的工作室裏作畫。有時他感到泄氣,因為他的水彩畫不透明,齷齪,呆滯。莫夫只是笑。

  “當然啦,還畫得不對,”他説。“不過,倘若你的畫現在就透明,那只不過洛麗而已,往後一定會變得呆滯。現在你畫下去,畫面顯得沉悶,但以後會畫得快起來,畫面舍亮起來。”

  “不錯,莫夫表兄,但是,要是一個人必須用他的畫來掙麵包的話,他該怎麼辦呢産“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想一步登天,那只會毀了自己,成不了一個藝術家。當時的名人往往僅是一時的名人。在藝術上,那句老古話是千真萬確的:‘誠實才是上策!’寧可不厭其煩地認真學習,不要形成那種嘩眾取寵的俗風風格。’“我要老老實實,莫夫表兄,以粗礦的風格責現嚴肅的真實的事物c但是在有謀生之必要的時候……我畫了一些東西,我想特斯蒂格也許會……當然我認識到……”

  “讓我看看,”莫夫説。

  他對水彩畫曾了一眼,把它們斷得粉碎。‘堅持你自己的科礦,文森特,”他説,“別很在業餘藝術家和畫商的屁股後亂跑。要讓那些喜歡你的人來湊和你。在相當的時候,你會有收穫的。”

  文森特低頭看看碎紙片。“謝謝你,莫夫表兄,”他説。“我w要你那樣的反對意見。”

  那天晚上,莫夫舉行一個小小的聚會,來了好些藝術家:因對別人的作品苛評而被叫作“無情的劍”的韋森布呂氏佈雷特納、德·博克、朱爾·巴克休曾和沃斯的朋友紐休斯。

  韋森布呂耗個子不高,精力充沛。沒有東西能夠征服他。對不喜歡的東西——幾乎是所有的東西——他都説得一天是處。他描繪中意的東西,描繪怎樣中意的,並使公眾也中意。

  特斯蒂格曾對他的一幅油畫中的某些東西表示過異議,從此他就拒絕讓古皮爾公司出售他的作品。然而,他畫的每一拍作品都賣得掉,沒有人知道是怎樣賣去或賣給誰的。他的路就象他的舌頭一樣稅利,他的頭、鼻和下巴尖削。人人都怕他,又都想博得他的稱許。他以目空一切而名聞全國。他把文森特引到角落裏的火爐旁,不時地往火中吐唾沫,傾聽有趣的嘶嘶聲,撫弄一個石膏足部模型。

  “我聽説你是幾·高家的一員,”他説。“你畫得象你叔叔們賣畫那樣成功嗎!’“不,我一事無成。”

  “那太好了,任何藝術家在六十歲前都應餓肚皮,然後,他就會畫出一些好畫。”

  “瞎講,你還未滿四十,可是你正在繪$“好畫了。’韋森布呂赫喜歡那句“瞎講!”一個人竟敢對他這樣講話,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他對準文森特進攻,以表示他的讚賞。

  “如果你認為我的畫好,那末你還是放棄繪畫做個看門人來得好。你想我為什麼把畫賣給無知的公眾?正因為那是破爛貨。如果是好畫,我就自己保藏起來。不,老弟。我現在不過在實習而且。到我六十歲的時候,便將真正地開始作畫,那時候我將保藏全部作品,在我死的時候,就把它們作為殉葬品。從來沒有一個藝術家,會放走他以為是好的作品的,凡·高,他僅把他的垃圾貨賣給公眾。”

  德·博克在房間的另一頭對文森特暗暗地眨眨眼睛,於是文森特説;“你找借了你的行當,韋森市呂赫,你應該當一個藝術批評家。”

  韋森布呂范笑了起來,嚷道:“莫夫,你這個表弟並不象他的相貌那麼壞。他倒能説會道呀。”他轉回身子,冷酷地對文森特説:“你幹嗎穿得這樣齷齪破爛?為什麼不買幾件像樣的衣服?”

  文森特穿著一件經過改制的泰奧的舊上衣。上衣改得並不捨身,再加上文森特天天穿著它畫水彩畫。

  “你的叔叔們有足夠的錢為荷蘭全國的人供給衣著。他們什麼也不給你嗎?”

  “他們為什麼一定要給我呢?他們和你一樣,贊成藝術家應該挨餓的。”

  “如果他們對你沒有信心,那他們一定是正確的。人們公認凡·高家在一百公里外就能嗅出一個畫家。你一定是霉爛了。”

  “你真該死。”

  文森特生氣地背過臉去,但韋森布呂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哄然大笑。

  “有種!”他叫道。“我就要看看你能怎樣罵人。保持你的勇氣吧,老弟。你抓住了要害。”

  莫夫喜歡為客人們表演一些模擬動作。他是一個教士的兒子,但他生活中的唯一信仰是:

  繪畫。在葉特傳送茶、麵包和乳酪球的時候,他在作關於彼得的小漁船的講道。彼得是購買還是繼承了那艘小船?他是分期付款?他是——噢,多可怕的想法——偷來的嗎?畫家們的煙霧和笑聲充滿一房,他們以驚人的速度狼吞虎咽著乳酪球和一杯杯茶。

  “莫夫變了樣啦,”文森特沉思道。


  他不知道莫夫正在經歷一個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的質變過程。他昏昏沉沉地開始一幅油畫,幾乎毫無興趣地畫著。當想像開始在頭腦中蠕動和逐漸形成的時候,他的精神慢慢地振作起來。他會一天比一天工作得更長一點,更用功一點。當目的物清楚地出現在畫布上的時候,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就更為嚴格了。他把家庭、朋友和其他興趣統統拋在腦後。他的食欲減退,整夜整夜地睜眼躺著,思考要做的事情。他的力量下降,他的興奮上升。、他很快變得神經質。他的軀體在寬大的骨架上皺縮,多情善感的眼睛變得一片模糊。他愈是感到疲乏,愈是拼命地畫。支配他的神經質熱情愈升愈高。他心裏明白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畫完,他立志堅持到最後一天。他好象是一個受到成百上千個魔鬼折磨的人,他本可以用好幾年的時間來完成那幅畫,然而,某種東西卻逼迫他一天到晚撕裂自己。結果,他達到熱情的高祥和神經質的熱狂,以至於若有人插進來,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他把每盎司的力量都沒在那格畫上。不論它要多少時間才能結束,他總是有足夠的意志堅持到最後一筆。在他完成此畫之前,沒有東西能制服它。

  一旦作品脫稿,他便癱瘓成一堆。他衰弱,無力,神態昏亂。這使得葉特花費好多B于護理他恢復身體的健康和頭腦的清醒。他精疲力盡得一看到畫,一聞到顏料氣味就感到噁心。

  他的力量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恢復。當他甦醒過來後,他的興趣又隨之而生。他開始在工作室裏走來走去收拾東西。他在田野裏散步,起初什麼也看不見。最後景色映入眼簾。就這樣,週而复始,迴圈不已。

  文森特第一次到海牙的時候,莫夫剛剛開始那幅斯還繼寧根的油畫。現在他的脈搏一天天跳得快起來,那藝術創作的瘋狂的、了不起的、破壞性的神經錯亂,很快地開始發作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克裏斯經散文森特的門。她身穿黑格和深藍色上衣,頭上蓋著黑帽。

  她已經在洗衣桶旁站了一往天。她精疲力盡的時候,四往往稍稍張開,痘瘡疤比他所記得的顯得更大更深。

  ’喂,文森特,”她説。“我想看看你住在哪。”

  “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女人,克裏斯廷。我表示歡迎。請寬寬技fo吧。”

  她坐在火旁取暖。過了片刻,他環視房間。

  “這還不壞,”她説。“不過有點空葬費。”

  “我知道。我沒錢買傢具。’“嗯,我猜想,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吧。”

  “我正預備燒飯,克裏斯廷。留下便飯吧。”

  “作為什麼不叫我西恩?人人都這樣叫我。’“好吧,西恩。”

  “作晚飯吃些什麼?’“馬鈴薯和茶。’“今天我掙了兩法郎。我去買點牛肉。’“啊,我有錢。我兄弟寄了一點給我。你要多少産“我想五十生丁就夠我們吃的了。’過了一會兒,她帶著一包肉回來。文森特從她手裏接過來,準備做菜。

  “哎,你坐下,你不會燒。我是個女人。’當她俯身在爐子上的時候,熱氣衝到她的面頰上。她顯得相當漂亮。她把馬鈴薯切碎,放進鍋裏,把肉放過去一起燒煮,那樣子是如此地自然,就象在她自己家裏一樣。文森將把椅背斜抵墻壁而坐,望著她,心裏感到一陣溫暖。那是他的家,有一個女人以充滿愛情的雙手為他做飯。他曾多次想像凱作他的伴侶的這種情景。西恩裏望他。她看到椅子以危險的角度斜抵著簡壁。

  “哎,你這該死的傻瓜,”她説,“坐直了。你是要把頭頸折斷嗎産文森特微笑。和他一起住在同一所房子裏的女人——他的媽媽、姐妹、姨媽和表姐妹——她們每個人都曾説過:“文森特,在椅子上坐直了。這樣舍折斷頭頸的。”

  “好.西恩,”他説,“我坐好。”

  她一轉過身去,他又把椅背斜抵在墻上,心滿意足地抽著煙斗。西恩把飯菜放在桌上。

  她在外面的時候實了兩個麵包圍,他們吃完了牛肉和馬鈴薯後,便用麵包指凈肉汁。

  “你瞧,”西恩説,“我敢打賭,你燒不出這樣的味道。”

  “對,西恩,我燒的菜,我説不出是魚、(又鳥),還是什麼鬼東西。”

  喝茶的時候,西恩抽她的黑雪茄。他們暢談著。文森特感到與她在一起,比與莫夫和德·博克在一起,更象在家裏。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手足之情,那並非是他在自以為是。他們交談日常瑣事,沒有做作或爭辯。文森特講的時候,她聽著,她並不急於要他講完,好讓她講講自己的情況。她不想表現自己。他們倆誰也不想壓倒對方。當西恩講述她的生活和困苦不幸的時候,文森特僅僅插幾句話把她的敘述完全變成他的經歷。他們的談話沒有什麼盤根究底,他們的沉默沒有什麼裝模作樣。那是兩個脫去假面具的靈魂的相遇,除去了一切階級界限、心計和差別。

  文森特站起身來。“你打算幹什麼?”她問。

  “那碗碟。”

  “坐下。你不知道怎樣洗碗碟的。我是個女人。”

  他把椅子斜靠在爐子上,裝滿煙斗,心滿意足地抽煙。她在盆前彎著身子。她那雙沾滿肥皂泡沫的手是美好的,突暴的青筋、纏結如網的皺紋,説明瞭這雙手所從事的勞動。文森特拿起鉛筆和紙,速寫這雙手。

  “這兒真不錯,”她洗完了碗碟後説。“要是有杜松子苦艾酒……”

  他們呷飲苦艾酒消磨黃昏的時間,文森特一面速寫西恩。她安靜地坐在暖和的爐旁的椅上,雙手擱在膝上,顯得心滿意足。爐子裏發出來的暖氣、跟一個能理解的人交談的愉快,使她活潑和機靈起來。

  “你什麼時候洗完衣服?”他問。

  “明天。好生意經。我再也無法站下去了。”

  “你感到不舒服嗎?”

  “沒有,不過快來了,快來了。那該死的小東西常常在肚裏動彈。”

  “那你下星期可以開始為我擺姿勢啦!”

  “我只要坐著就行了嗎産“對。有時候你得站著或者luoti(被禁止)。”

  “那倒不壞。你幹活,我拿報酬。”

  她向窗口望去。在下雪。

  “我要是在家裏就好了,”她説。“天很冷,我只有一條技巾。要走很長一段路。”

  “明天早晨你還得回到這兒附近來嗎?”

  “六點鐘。天還沒亮。”

  “如果你高興的話,就留在這兒,西思。我很高興有人陪陪我。”

  “會妨礙你嗎?”

  “一點兒也不。那是一張大床。”

  “兩個人睡得下。”

  “完全可以。”

  “那我就留下。”

  “好。”

  “謝謝你留我,文森特。”

  “謝謝你肯留下。”

  早晨她為他煮咖啡,鋪床,打掃工作室。然後她離去,到她的洗衣輛那兒去。她走後,這地方突然顯得空虛起來。

  那天下午特斯蒂格又來了。在嚴寒中步行,使得他的雙眼發亮,面頰通紅。

  “情況怎麼樣,文森特?”

  “很好,特斯蒂格先生。多謝你再次光臨。’“也許你有些有趣的東西要給我看看吧?這就是我來的目的。’“對,我畫了一些新的東西。請坐。”

  特斯蒂格對椅子瞧瞧,伸手淘手帕想把灰塵排去,轉而一想,可能失利,便坐了下去。

  文森特給了他三、四張小幅水彩畫。特斯蒂格匆匆掃了一眼,好象在瀏覽一封長信,然後再回到第一張,仔細觀看。

  “你在向前進,”過了片刻他説,“這些畫畫得不對,有點粗糙,但有進步。你很快就有東西給我賣了。文森特。”

  “是的,先生。”

  “你應該想到掙錢自立,老弟。靠別人的錢過活是不對的。”

  文森特拿過水彩畫,看了起來。他料想到這些畫是粗糙的,但象每一個藝術家一樣,他無法看出自己畫中的不足之處。

  “沒有比自食其力更使我感到高興了,先生。”

  “那你就得埋頭作畫。你得加快速度。我希望你很快就畫出一些我能賣得掉的作品未.’“是的,先生。’“不管怎麼説,我高興看到你幸福,在作畫。泰奧關照我照應你。畫些好畫吧,文森特,我要讓你在普拉茨廣場立足。”

  “我儘量畫些好的。不過我的手總是不聽從我的意願。然而,莫夫認為其中有一張還不錯。”

  “他怎麼説?”

  “他説:‘那幾乎開始有點兒象水彩啦。’”特斯蒂格笑了起來,把頭頸裏的羊毛圍巾圍好,説:“埋頭苦幹,文森特,埋頭苦幹吧;

  偉大的圖畫就是這樣産生的。”於是走了。


  文森特曾寫信告訴科爾叔叔他住在海牙,並請他叔叔來看他。科爾叔叔常常到海牙來為他的藝術商店來辦貨物和收購圖畫,他的店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美術商店。一個星期日,文森特為他熟悉的孩子們舉行一個聚會。他在速寫他們的時候,得逗他們玩兒,所以他買了一袋糖果,一面俯在畫板上,一面給他們講故事。當地聽到很響的一記敲門聲和深沉的喊聲,他曉得是他的叔叔來了。

  科尼利厄斯·馬利納斯·凡·高有名有錢,事業成功。儘管那樣,他黑色的大眼睛裏流民著憂鬱的神情。他的嘴不象其他的幾·高那樣豐滿,他有著那家族的頭顱,方方正正的前鬚根在寬闊高聳的眉毛和結實的顎骨上,下巴國大,鼻梁筆挺。

  科尼利厄斯·馬利納斯把工作室的每一個細節盡收眼底,但同時給人這樣的印象,似乎他對工作室設望過一眼。在荷蘭,大概沒有人比他見過更多的藝術家們的工作室了。

  文森特把剩下的糖果,全給了孩子們,打發他們回家。

  “喝杯茶嗎,科爾叔叔?外面一定很冷吧。”

  “謝謝你,文森特。’文森特替他倒茶,他的叔叔把茶杯穩穩放在膝蓋上,隨便地閒聊時事,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氣使文森特感到詫異。

  “啊,你想當藝術家,文森特,”他説。“在幾·高家出一個藝術家的時候該到了。海因、文森特和我三十年來一直向外人收購圖畫。現在我們將能夠為家裏的人留下一些錢啦!”

  文森特微笑。“我開始得倉促,”他説,“雖然有三個叔叔、一個兄弟在做圖畫買賣的生意。

  你吃點乳酪和麵包吧,科爾叔叔?也許你餓了吧。”

  科·馬知道,侮辱一個窮藝術家的最便當的方法,就是拒絕地的食物。“好,謝謝你,”他説。“我早飯吃得很早。”

  文森特在一隻碎裂的盆子裏放了幾片薄薄的黑麵包,再從一隻紙袋裏取出一些粗乳酪。

  科·馬勉強吃了一點。

  “特斯蒂格告訴我,泰奧每月寄給你一百法郎産“對。”

  “泰奧年紀還較,他該積點錢。你應該自己掙麵包。’特斯蒂格就在昨天談到過這個題目,文森特記憶猶新。

  “掙麵包,科爾叔叔?你是什麼意思?掙麵包—…·還是應該得到麵包?一個人不應該得到麵包,那就是説。他不配享有麵包,那的確是罪過,因為每一個誠實的人都是配享受他的麵包的。但是不幸的是,儘管應該得到麵包,卻無能力掙麵包,那真是不幸,極大的不幸。”

  他玩弄著面前的黑麵包,把一塊麵包心搓成一個硬硬的國丸。

  “科爾叔叔,如果你對我説‘你不配受用你的麵包’,你是在侮辱我。要是你不過是説我沒有掙麵包,當然沒錯。但這樣講有什麼用處呢?如果你不説這話,我也不會變得更壞。”

  科·馬不再提掙麵包的事兒了。他們相處得很愉快,直到文森特在講到表現形式的時候,無意之中提到了德·格羅的名字。

  “難道你不知道,文森特,”·科·馬説,“在私生活上,德·格羅沒有什麼好名聲嗎?”

  文森特坐不住了,無法忍受對勇敢的德·格羅老爹説這樣的話。他明白,附和他的叔叔要好得多,但他似乎永遠也沒能找到一個“是的”,當他和幾·高家人在一起的時候。

  “我總是覺得,科爾叔叔,當一個藝術家把他的作品顯示給公眾的時候,他有權把自己私生活中的內在的鬥爭保密起來,這種鬥爭與産生一幅藝術作品的特殊困難直接和必要地聯繫在一起的。”

  “不過,”科·馬説,呷飲著文森特端給他的投放糖的茶,“事實上,一個拿畫筆而不是持犁或推銷冊工作的人,並沒有被授予生活放蕩的權利。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收購那些生活不正派的藝術家們的作品。”

  “我以為一個批評家倘若因為一個人的作品無懈可擊而去揭發他的私生活,那是更不道德。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和他的私生活,就象一個婦女的分娩和她的嬰兒。你可以看嬰孩,但你不可以撩起她的襯衫看看有否血跡。那是很下流的。”

  科·馬剛把一小片麵包和乳酪放進嘴裏。他慌忙地吐在手心裏,站起來,扔在爐子裏。

  “好,好,叫&評論道。“好好好好!”

  文森特擔心科·馬會光火,但很幸運,情況沒有逆轉。文森特拿出他的小幅速寫和習作的紙夾。他為叔叔端了一張椅子放在燈旁。科·馬起初什麼也沒有説,但當他翻到一幅從泥炭市場眺望帕德莫斯的小品的時候——那是一天晚上十二點鐘,文森特與佈雷特納一起閒逛的時候速寫的——便停了下來。

  “這幅相當好,”他評道。“你能否給我再畫幾張這個城市的這種風景畫嗎?”

  “好,我畫膩了模特兒的時候,我就畫這些風景畫,換換口味。我還有幾張。你想看看嗎?”

  地俯身在他叔叔的肩頭上,在亂紙堆裏翻尋。“這是弗利斯蒂格。……這是吉斯特。這一張是魚市場。”

  “你為我畫十二張吧!”

  “好,不過這是生意經,所以我得講個價錢。’“很好,你要多少?”

  “我給這樣尺寸的小品,不論鉛筆畫還是鋼筆畫,定二個半法郎一張,你以為過高嗎?”

  科·馬暗笑。這價錢太便宜了。

  “不高,如果畫得不錯的話,我再請你畫十二張阿姆斯特丹。由我來定價錢,好讓你多拿一點。”

  “科爾叔叔,這是我的第一批定貨。我沒法告訴你,這使我感到多高興!”

  “我們都想幫助你,文森特。想法使你的作品夠水準,我們幾個人將買下你的全部作品。”

  他拿起帽子和手套。“寫信的時候,請代我向泰奧問好。”

  文森特被他的成功陶醉了,一把搶起他新作的水彩畫,一路上直奔尤爾布門街。葉特開門。她似乎憂心忡忡。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進工作室去,文森特。安東正在發作。”

  “怎麼啦?他病了?”

  葉特嘆口氣。“老毛病。”

  “我猜他不想見我吧。”

  “你最好等一陣日子,文森特。我會告訴他你來過了。等地平靜下來後,他會來看你的。”

  “你不會忘記對他説吧?”

  “不會忘記。”

  文森特等了許多天,莫夫沒有來。特斯蒂格卻來了,不止一次,而是來了兩次。每次總是這樣的話。

  “對,對,你也許有點兒進步。但這些畫還畫得不精練。我還是不能把它們放在普拉茨廣場出售。我怕你還不夠努力,不夠快,文森特。”

  “我親愛的先生,我五點鐘起身,一直畫到晚上十一點或十二點。我僅僅時而停下來吃點東西。”

  特斯蒂格不理解地搖搖頭。他再一次瞧瞧水彩畫。“我不理解。你第一次來普拉茨廣場時,我所看到的那同樣的粗糙生硬,還仍舊存在於你的作品中。今天你應該克服了。埋頭苦幹往往能做到這一點的,如果一個人畢竟有才華的話。”


  “埋頭苦幹!”文森特説。

  “老天知道我是想買你的畫的,文森特。我要看你開始自食其力。我並不認為泰奧該……擔是在作畫得正確之前,我無法買你的畫,難道現在我能買嗎?你不會期望佈施的吧。”

  “不。”

  “你得趕緊,一句話,你得趕緊。你必須開始賣畫,自食其力。”

  當特斯蒂格第四次提到這個公式的時候,文森特懷疑這個人是否在對他施詭計。“你應當自食其力……但我什麼也不能收購!”如果沒人買,自食其力不是見鬼嗎?

  一天他在街上遇見莫夫。莫夫以瘋狂的速度走著,低著頭、不擇路徑,右肩突出在前面。

  他幾乎好象不認得文森特。

  “好久沒見到你了,莫夫表兄。”

  “我很忙。”莫夫的聲音冷淡,無動於衷。

  “我知道;那新油畫。進行得怎麼樣了?”

  “噢……”他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見時我能到你的工作室來一下嗎?我擔心我的水彩畫沒有進步。”

  “目前不行!我很忙,我告訴你。我不能浪費時間。”

  那時你出來散步的時候,能來看看我嗎?只要你説幾句話就能使我畫得正確。”

  “也許,也許,不過現在我很忙。我得走啦!”

  他朝前直衝,身體在文森特面前一掠而過,神經質地沿街推進。文森特站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究竟怎麼啦?他侮辱了他的表兄啦?他在疏遠地嗎?

  幾天以後,韋森布呂赫走進他的工作室,使他大感意外。韋森布呂赫從來不與較年輕的藝術家們或已被公認的藝術家們打交道,除了不時地給他們的作品一個由衷的詛咒之外。

  “好,好,”他説,一邊朝四週望望,“這確實是一座宮殿。你很快就能在這兒描繪帝王和王后的肖像了。”

  “要是你不喜歡,”文森特怒吼,“你可以走。”

  “你為什麼不放棄繪畫呢,凡·高?那是困苦的生活。”

  “這種生活似乎使你很得發。”

  “對,不過我已經成功了。你永遠不會。”

  “也許不會。但是我將繪製比你好得多的圖畫。”

  韋森布呂赫笑了起來。“你不會的,但是你六概會比海牙的任何人更能接近成功。如果你的畫象你的個性……”

  “為什麼你以前不這麼説呢?”文森特盤問道,一邊拿出他的畫夾。“想坐下嗎?”

  “我坐著就沒法看了。”

  他把水彩畫推在一旁,説著“這不是你的媒介物,水彩對你所要表達的東西來説,未免太乏味了”。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博裏納日人、布拉邦特人以及文森特來到海牙後所畫的老人們的鉛筆速寫上。當他凝視著一張張人物的時候,他開心地自顧自輕笑。文森特準備好承受一頓臭罵。

  “你畫得非常好,文森特,”韋森市呂赫説,他的銳利的眼睛眨巴著。“我能根據這些速寫來創作呀!”

  文森特準備好接受一記重擊;韋森市昌赫的話那麼輕飄,幾乎使他受不I。地撲地坐下。

  “我想別人是把你叫做’無情的劍’的吧。”

  “我就是那樣。如果在你的習作中看不出有什麼好,我會如實地告訴你的。”

  “特斯蒂格曾斥責過我的這些畫。他説太粗糙生硬。”

  “胡説八道!畫的力量就在於此。”

  “我想繼續畫那些鉛筆速寫,但特斯蒂格説我應該學會以水彩畫的眼光來看事物。”

  “這樣他們就能賣了,啊?不,老弟,如果你以鉛筆畫的眼光來看事物,你就應該畫成鉛筆畫。要緊的是決不聽從別人——也不要聽信我。走你自己的路。”

  “看上去我非這樣不可了。”

  “莫夫説你是一個天生的畫家,而特斯蒂格説不是,莫夫是站在你的一邊反對他。我當時在場。如果再發生這種情形,我也將支援你,因為我已經看過了你的畫。”

  “莫夫講過我是一個天生的畫家嗎?”

  “別讓這話攪昏了你的頭。如果你斷絕這個念頭,才會走運。”

  “那他為什麼又對我那樣冷淡呢?”

  “當他正在結束一幅畫的時候,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文森特。別為這苦惱;等斯赫維寧根的油畫一結束,他會來的。在這段時間裏,如果你想得到什麼幫助的話,可以到我的工作室來。”

  “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韋森布呂赫?”

  “請吧。”

  “是不是莫夫叫你來的?”

  “不錯。”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他想聽聽我對你畫的看法。”

  “可是他為什麼要聽你的意見呢?如果他以為我是一個天生的…”

  “我不知道。也許特斯蒂格使他對你起了懷疑。”

  如果特斯蒂格一天天對地喪失信心,莫夫一天天對他更冷淡,那末,克裏斯廷取代了他們的位置,並把他所渴望的簡單的情誼帶進了他的生活。每天一早她來到工作室,隨身帶著一隻針線籃,這樣她的手可以和他的手作伴。她的聲音粗野,用詞刺耳,但她平靜地講著,文森特發覺在要集中注意力的時候,能夠容易地不去聽她。多半她滿足於靜靜地坐在爐旁,望著窗外,或為她未來的嬰兒做點小衣服。她是一個銷頭笨腦的模特兒,學得很慢,但極想討好。她很快養成了在她回家之前為他做好晚飯的習慣。

  “你不必找那個麻煩,西思,”他告訴她。

  “一點不麻煩。我能做得比你好。”

  “那你一定和我一起吃吧産“當然。媽媽照顧孩子們。我喜歡留在這兒。’文森特每天給她一法郎。他明白這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但他喜歡她作伴,把她從洗衣桶旁拯救出來的想法使他感到高興。有時候,如果他得在中午出去一趟,那末他就在晚上畫她,畫到很晚,她也就不必煩心回家了。他喜歡在咖啡的香味中,看到一個親切的女人俯身在爐子上的情景中醒來。這是他第一次有一個家,他感到這個家十分安適。

  有時候,克裏斯廷會毫無理由地留下來過夜。“我想今晚睡在這兒,文森特,”她會説,“行嗎?”

  “當然,西思。你喜歡留下就留下。你知道我高興有你陪我。”

  儘管他從不要她做什麼事情,但她養成了為他洗被單、補衣服和代他買點小東西的習慣。

  “你不懂怎麼照料自己,你們男人,”她説。“你需要有個女人在身邊。我敢説你在買東西的時候一定受騙上當。”

  她決不是一個好管家,許多年來在她母親的屋子裏懶散慣了,根本想不到什麼整齊清潔。


  她心血來潮地照管家務。這是她第一次為她喜歡的人管理家政,她津津有味地做事……當她記得該做的時候。文森特高興地看到她什麼事情都肯做,從來沒有要責備她的念頭。因為她不再日以繼夜地弄得疲憊不堪,所以她的聲音不那麼粗野了,鄙俗的字眼從她的詞彙中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她沒能學會控制感情,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會大發脾氣,聲音又粗野起來,使用著那些文森特自從做小學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下流字眼。

  在這種時候,他把克裏斯廷看作是他自己的漫畫,他一聲不響地坐著,靜待暴風雨平息下來。克裏斯廷有著同等的耐心。當他的畫全畫壞了,或者她忘記了他所教她的動作、姿勢擺得彆扭的時候,他就會大光其火,怒氣簡直要把墻壁震坍。她讓他罵,不多一會兒,平靜又恢復了。幸運的是他們倆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時間裏發怒。

  在他畫了好多次,完全熟悉了她身體的線條後,他決定畫一張正式的習作。那是米什萊的一句話啟發了他:世上怎麼會有一個如此孤獨絕望的女人?他讓克裏斯廷祿體在爐邊的一段低低的木頭上擺姿勢。他把那段木頭變成樹樁,加一點草,畫成戶外的景色。然後他畫克裏斯廷:瘦骨嶙峋的手擱在膝頭上,面孔理在細瘦的手臂中,稀薄的頭髮紛亂地披在背上,球形的(禁止)直垂向無肉的小腿,平坦的雙足不著實地落在地上。他把這畫叫做《悲哀》。這是一幅一個榨幹了生命精髓的女人的圖畫。畫下,他題了米什萊的話。這習作花了一星期,耗光了他的錢,到五月一口尚有十天。屋裏還有夠吃二、三天的黑麵包。他不得不停止畫模特兒,這使他受到了挫折。

  “西恩,”他説,“在月底前,我恐怕沒法再請你做模特兒了。”

  “怎麼啦?”

  “錢沒有了。”

  “你是説沒錢給我?”

  “對。”

  “我沒事可做。我反正來就是了。”

  “但是你必須掙錢,西恩。”

  “我能弄到一點。”

  “如果你整天在這兒,那麼就無法再洗衣服了。”

  “……嗯……別擔心……我能弄到一點。”

  他讓她再來三天,直到麵包全吃光。到月底還有一個星期。他告訴西思,將上阿姆斯特丹去看望他的叔叔,回來後會到她家去看她的。他在工作室裏幹了三天的臨摹,光喝水,沒有感到太癇苦。第三天下午,他到德·博克家去,希望能嘗到茶和蛋糕。

  “喂,老朋友,”德·博克站在畫架前説,“請隨便坐。我要一直畫到別人約我吃飯的時間為止。桌上有幾本雜誌。請仔細看看吧。”

  但是沒有一句話提到條。

  他知道莫夫不會見他,而他羞于向葉特求助。他寧願餓死,也不想求特斯蒂格,自從後者在莫夫面前説了他壞話之後。不論他是多麼絕望,他從來沒有想到在自己的手藝之外,可以另找別的手藝來掙幾個法郎。他的老仇人——熱病又發作了,他的膝蓋生了關節炎,只得躺在床上。儘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盼望泰奧的一百法郎能提早幾天寄來的奇跡出現。泰奧要到月初才領薪水。

  克裏斯廷在第五天下午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文森特睡著了。她彎身站在他旁邊,看著他臉上的皺紋、紅鬍鬚下面的蒼白皮膚和羊皮紙股的乾裂嘴唇。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額上,摸到有熱度。她查看平時放食物的架子。上面連一粒幹的黑麵包屑或一顆咖啡豆也沒有。她走出去。

  大約一小時後,文森特開始夢見在埃頓母親的廚房裏,看到她常常為他燒煮的豆。他醒來,發覺克裏斯廷在爐子上的鍋裏攪拌東西。

  “西思,”他説。

  她走到床邊,把涼涼的手放在他的臉頰上,紅鬍鬚沸燙。“別再驕傲了,”她説。“別再扯謊吧。如果我們窮,不是我們的過錯。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我們在酒窖裏相遇的第一個晚上,你不是幫了我的忙嗎?”

  “西思,”他説。

  “現在你躺著。我回家拿了點馬鈴薯和菜豆來。都是現成的。”

  她在盆子裏把馬鈴薯搗碎,旁邊放點綠色的菜豆,坐在床上喂他吃。“既然你錢不夠,為什麼還要每天給我呢?要是你挨餓,太不好了。”

  在泰奧的錢寄到之前,他只能忍受困苦,即使是幾個星期也只能如此。出乎意外的慈善使他受不了。他決定去看特斯蒂格。克裏斯廷把他的襯衫洗乾淨,但沒有熨斗把它燙平。第二天早晨,她給他一點麵包和咖啡當早飯。他出發向普拉茨廣場走去。污泥斑駁的靴子有一隻後跟已經脫落,褲子打過補釘,骯髒不堪。泰奧的上衣太小。一隻舊領結歪斜在頭頸的左邊n頭上戴一頂外國派的軟帽,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憑他少有的天才弄來的。

  他沿著雷伊恩火車站的鐵軌走去,繞過樹林的邊緣和開往斯赫維寧根的蒸汽車的車站,朝市中心走去。微弱的陽光使他感覺到自己的貧血症。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櫥窗裏看到了自己。他在一個難得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機會中,象海牙人看到他一樣地看到了自己:一個齷齷齪齪、激進退遇的流浪漢,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沒有人想收留他,病魔纏身,身體虛弱,舉止粗魯,窮愁潦倒。

  只有最華貴的店舖才有可能在普拉茨廣場開張營業。文森特害怕冒險進入這個三角形廣場。他以前從來沒有認識到,他和普拉茨廣場竟然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古皮爾公司的職員們正在打掃。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心凝視著他。這個人的家族控制著歐洲的藝術世界。為什麼他卻如此叫人發嘔地走來走去呢?

  特斯蒂格坐在樓上辦公室的書桌前。他正用一把握柄鑲嵌玉石的裁紙刀開拆信封。他注意到文森特的低於眉毛水準線的兩隻圓圓的小耳朵;卵形的臉八顆部開始瘦削下去,在結實的下巴處變乎凸出;頭髮乎整地覆在左眼上方的頭頂上;一雙又綠又藍的眼睛,探索地盯住他,但並未表明什麼意向;埋在鬍鬚中的豐滿的紅紅的嘴,被鬍鬚弄得益發紅了。他簡直弄不清楚,文森特的臉和頭是醜呢還是美。

  “你是今天早晨店裏的第一個顧客,文森特,”他説。“有何貴子?”

  文森特説明瞭他的窘況。

  “你的生活費呢?’“已經花光了。”

  “如果你用錢毫無打算的話,你別指望我會鼓勵你。每個月都有三十天,你每天不能超過該用的數目。”

  “我沒有亂花錢。我的大部分錢都花在模特兒身上。”

  “那末你就不應該雇請模特兒。你可以畫自己,這樣便宜得多。”

  “不畫模特兒,是在毀滅一個人物畫家。”

  “別畫人物。畫點牛和羊。牛羊不需要你付錢。”

  “如果我還沒有感覺到牛羊,我是沒法畫的,先生。”

  “不管怎麼説,你不應該畫人,你沒法出賣人物速寫。你應該畫水彩畫,而不是畫別的。”

  “水彩不是我的媒介物。”

  “照我看,你的畫是一服麻醉劑,你為了想擺脫無能作水彩畫的痛苦而服用著。”

  一陣沉默。文森特想不出回答的話。

  “德·博克不用模特兒,雖然他有的是錢。我相信你金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畫是出色的,他的畫價不斷地在提高。我一直在等待你能把他的某些扭力注入你的畫中。但是等不著。我真的失望了,文森特,你的畫仍舊是粗野淺薄,有一點我敢保險,那就是你決不是一個藝術家。”

  文森特熬了五天的、難忍的饑餓,突然猛刺他膝部的筋絡。他籟然地在一張手雕的義大利式椅子上坐下。他的聲音消失在地空空的饑腸裏,無法找到。

  “你為什麼對我講這些話,先生?”他等了一等問道。

  特斯蒂格拿出一條乾乾淨淨的手帕,擦擦鼻子、嘴角和下巴上的鬍子。“因為我對你和你的家庭負責。你應該正視現實。如果你行動得快,現在你還有時間來得及挽救自己,文森特。

  你不是一塊藝術家的料,你應該找到在生活中的適當位置。我從來沒有看錯過一個畫家。”

  “我知道,”文森特説。

  “我之所以反對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你開始得太晚了。如果你從孩子時就開始,那本現在你的作品便會出現某些特質。但你已經三十歲了,文森特,你應該成功了。我在你這樣年紀時已經出山了。如果你沒有才能,你怎能希望獲得成功呢?更糟的是,你怎能證明接受泰奧的接濟是正當的呢?”

  “莫夫有一次對我説:‘文森特,只要作畫,你會成為一個畫家。’”“莫夫是你的表兄;他對你客氣。我是你的朋友,請相信我,我更是一片好心。在作尚未發覺整個生命已經偷偷溜走之前就放棄吧。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你的真正的工作,並取得成功,你會回來感謝我的。”

  “特斯蒂格先生,我口袋裏沒有一分錢買塊麵包已經有五天了。但是如果單單為了我自己,我是不會來向你借錢的。我有一個模特兒,一個窮苦的患病的女人。我無法付給她我應付的錢。她需要錢。我請求你在泰奧的錢寄到之前借我十個後。我將還給你的。”

  特斯蒂格站起身來,凝望窗外地中的天鵝,這是原來宮殿裏的噴水池中留下的唯一痕跡。

  他感到疑惑不解,文森特為什麼要遷居到海牙來,而他的叔叔們在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和巴黎開店。


  “你以為要是我借給你十個盾,就是幫了你的忙,”他説,沒有轉過身來,他的手背放在艾伯特親王式上衣的後面。“但是我認為不借給你是對你幫了一個更大的長。”

  文森特明白西思買馬鈴薯和菜豆的錢是怎樣掙來的。他不能讓她繼續供養他。

  “特斯蒂格先生,毫無疑問,你的話很對。我壓根兒不是一個藝術家,也毫無才華可言。你用錢來鼓勵我是很不聰明的。我必須立即開始自食其力,並找到生活中的適當位置。不過看在我們舊日的情誼面上,我請求你借我十個盾。”

  特斯蒂格從他的艾伯特親王式上衣裏掏出一隻票夾,找了一張十盾紙幣,一言不發地遞給文森特。

  “謝謝你,”文森特説。“你太好了。”

  他沿著保養得很好的街道——街上整潔的小磚房雄辯地向他説明瞭安穩、舒適和悠閒——走回家去的時候,他哺響自語:“一個人不可能永遠是朋友的,有時候必然會有爭吵。半年之內,我不想再看到特斯蒂格,不跟他講話,不給他看我的畫。”

  他拐入德·博克家,想看看暢銷的畫究竟是什麼樣的,德·博克的防力究竟是什麼,可是沒有如願。德·博克坐著,兩腳翹在一張椅上,在看一本英國小説。

  “喂,”他説,“我真感到無聊得很,沒法畫一根線條。技把椅子過來,談談天吧。現在抽雪茄恐怕太早了一點吧?聽到什麼新聞嗎?”

  “讓我再看看你的油畫,肯嗎,德·博克?我想找找原因,為什麼你的畫賣得出去,而我的不行。”

  “才華,老兄,才華,”德·博克説,懶洋洋地站起來。“那是天賦。你要求就有,要末就沒有。我自己也沒法告訴你天賦是什麼,我盡畫些不中用的東西。”

  他拿來半打裝著畫框的油畫,輕快地談論著,文森特坐著,燃燒的眼睛盯牢那乏味的描繪和情趣。

  “我的畫比他好,”他對自己説。“我的畫比他真實,深刻。我用一支木匠用的鉛筆所表達的內容,要比他用整個油畫箱所表達的來得多。他所表現的都顯而易見。他在畫完一切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表達出來。為什麼人們給他讚美和金錢,而拒絕給我麵包和咖啡的代價呢?”

  文森將離去的時候,喃喃自語:“那屋裏有一股消耗性的氣氛。德·博克的單調和浮誇壓抑著我。米勒説得對:‘與其拙劣地表達,倒不如保持沉默為好。’”“德·博克能夠保持魅力和金錢。我則過著真實和困苦的生活。那並不是一條致人于死地的道路。”

  他看到克裏斯廷在用濕破布擦工作室的不泥板。一塊黑手帕給住頭髮,汗珠在她臉上的痘瘡疤裏閃爍。

  “你弄到錢了?”她問,從地板上抬頭望著。

  “對。十法郎。”

  “有一個有錢的朋友多好呀,不是嗎産“是的。這是我欠你的六法郎。”

  西恩站起身來,用黑圍布擦擦臉。

  “現在你什麼也不必給我,”她説。“在你兄弟寄錢來之前不必給我。四法郎對你來説是不夠用的。”

  “我能過得去,西恩。你需要錢。”

  “你也需要呀。我告訴你我們該做點啥。我留在這兒,直到你收到你兄弟的信。我們就吃這十個法郎,就像是屬於我們倆的。我能想辦法比你多維持幾天。”

  “那擺姿勢怎麼辦呢?我沒錢付你呀。”

  “你可以給我睡的和吃的。那還不夠嗎?這裡很暖和,我不需要去幹活,把自己弄得生病,我呆在這兒夠高興的了。”

  文森特擁抱她,把她的稀薄的、枯黃的頭髮從前額問後持平。

  “西思,有時候,作差不多創造了奇跡。你幾乎使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他去拜訪莫夫。他的表兄允許他進入工作室,但在文森特來得及看到之前,趕快把一塊市蒙在斯赫維寧根油畫上。

  “你要什麼?”他問,似乎什麼也不知道。

  “我帶來幾張水彩畫。我想你也許能抽一點點時間看一看吧。”


  莫夫神經質地一心一意在洗一捆油畫筆。他已經三天沒有到他的臥室去了。在工作室的長椅上斷斷續續的睡眠,沒有能夠使他恢復精神。

  “我不是一直有興致來指點你的圖畫的,文森特。有時候我感到十分疲倦,你最好等一個更適當的時間。”

  “對不起,莫夫表兄,”文森特説,向門口走去。“我並不想打擾你。也許明天晚上我可以來吧?”

  莫夫把畫架上的布拉掉,甚至沒有聽到他的話。

  第二天晚上,文森特又來的時候,看到韋森市呂赫在那兒。莫夫瀕於神經質的精疲力竭狀態。他抓住文森特的到來尋開心。

  “韋森布呂赫,”他嚷道,“這就是他的模樣。”

  他一下子拿出他的聰明的模倣絕技,使勁地把臉擰出條條粗陋的線條,把下巴拼命向前翹起,裝出文森特的臉形。那是一幅絕好的漫畫。他向韋森市呂赫走去,瞇著眼睛抬頭瞧著他説:“這就是他講話的樣子。”他神經質地用文森特慣常的粗野的聲音咕咕映峽地亂講。韋森市呂赫大叫起來。

  “喚,象極了,象極了,”他嚷道。“凡·高,這就是別人看到你的樣子呀。你可知道你是一頭如此美麗的動物?莫夫,把你的下巴再那個樣子地翹出來,搔搔你的鬍鬚。真迷人。”

  文森特目瞪口呆。他縮到屋角裏。口中發出他自己也聽不出是他自己的聲音。“你們要是在倫敦的街上度過多雨的夜晚,或者在博裏納日的曠野裏度過寒冷的夜晚,忍饑挨餓,無家可歸,發著熱病,那末你們的臉上也會有那難看的線條和沙啞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韋森市呂赫離去。他一走出房間,莫夫便踉蹌地走向一張椅子。他的孩子氣的熱狂使他感到十分吃力。文森特站在角落裏,一動不動;最後,莫夫看到了他。

  “噢,你還在這兒?”他説。

  “莫夫表兄,”文森特衝動地説,臉擰成莫夫剛剛漫畫化的那個樣子,“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做錯了什麼,對我説吧。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

  莫夫無力地站起來,把一瓣頭髮往後直流“我不贊成你,文森特。你應該自食其力。你不應該到處向人乞討,敗壞見·高家的名聲。”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後説:“特斯蒂格來看過你了?”

  “沒有。”

  “那末你不想再教訓我吧?’“好吧。”

  “很好,讓我們握手,彼此不要感到不快和厭惡吧。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改變我對你的感恩之情。”

  莫夫好一會兒沒有作答。後來他開口説:“別記在心上,文森特。我很疲勞,精神不佳。

  我盡力幫助恢。你帶著速寫嗚叩“帶著。不過這不是時候……”

  “給我看看。”

  他用熬紅的眼睛仔細觀看,批評説:“你畫得不對。完全不對。我感到奇怪,怎麼以前從來沒有看出來。”

  “你對我説過,我只要畫,就能成為一個畫家。”

  “我把你的生硬錯看成了有力。如果你真的想學畫,那你必須從頭學起。角落裏的煤箱旁邊有幾隻石膏像。如果你高興的活,可以畫畫。”

  文森特茫然地走向屋角。他在一隻白石膏足部模型前坐下。好一會兒他沒法思想或行動。

  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速寫紙。-.根線條也沒法畫。他轉過身來看著站在畫架旁的莫夫。

  “怎麼畫呢,莫夫表兄?”

  莫夫砰地倒在一張長沙發椅上,充血的眼睛馬上閉了起來。“特斯蒂格今天説這是我最好的一張作品。”

  過了一會兒,文森特大聲説:“那末是特斯蒂格了!”

  莫夫打起輕輕的呼嚕,沒有聽到他的話。

  過了片刻,痛苦減輕了一點。他開始畫足部模型。他的表見過了幾小時醒來時,文森特已經畫好了七張。莫夫象貓般跳起來,就好象沒睡過,衝到文森特旁邊。

  “讓我看,”他説。“讓我看。”

  他看著七張畫,連聲重復遭:“不!不!不!”

  他把畫全撕得粉碎,把碎紙片扔在地上。“同樣的生硬,同樣的淺薄!你不能依樣地畫下來嗎?你不能把線條畫得肯定一點嗎?難道在你一生中,一次也不能如實地描繪嗎?”

  “你聽起來象個美術學院裏的教師,莫夫表兄。”

  “如果你進過幾個美術學院,那末你現在也許會懂得怎麼畫畫了。把那只腳重畫一遍。

  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它畫成一隻腳!”

  他穿過花園,走進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吃,回來後又在燈光下畫他的油畫。夜晚的時刻過去了。文森特把腳畫了一張又一張。他畫得愈多,對放在他面前的不討人喜歡的石膏模型愈感到厭惡。曙光偷偷地溜進北窗的時候,他面前已經難下了許多張畫。他站起身來,心煩意亂。莫夫又一次看著他的速寫,把它們揉成一團。

  “不好,”他説,“一點也不好。你違反了繪畫的全部基本法則。好吧,回家去吧,把腳帶走。要一遍又一遍地畫。沒有畫正確,就別回來!”

  “我決不幹!”文森特大叫。

  他把石膏模型摔進煤箱,撞得粉碎。“別再向我提起石膏,因為我受不了。只有在沒有活人的手腳可畫的時候,我才會去畫模型。”

  “如果你是那樣想的話,”莫夫冷冰冰地説。

  “莫夫表兄,我決不能接受不論是你的還是別人的死板的體系的束縛。我要根據我自己的氣質和個性來表現事物。我應該按照我所看到的那樣,而不是按照你所看到的那樣,來描繪事物。”

  “我不想跟你再多羅蘇了,”莫夫以一個醫生對一具屍體説話的腔調説。

  文森特在中午醒來的時候,看到克裏斯廷和她的大兒子赫爾曼在工作室裏。他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臉色蒼白,一雙魚綠色的眼睛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小的下巴。克裏斯廷給了他一張紙和一支鉛筆,哄他木吵。他還沒有學認字。他羞怯地向文森特走過來,因為他總是提防著陌生人。文森特教他拿筆,畫牛。他感到很開心,很快就親熱起來。克裏斯廷拿出一些麵包和乳酪,他們三人就在桌上吃飯。

  文森特想起了凱和美麗的小揚。他感到喉嚨便住了。

  “今天我感到不舒服,所以你畫赫爾曼吧。”

  “怎麼啦,西恩?”

  “我不知道。肚裏在翻騰。”

  “你以前懷孕的時候,也有這樣感覺嗎廣“也有過,但不象這一次。這次更難受。”

  “你該去看看醫生。”

  “到免費診療所去看醫生是沒有用的。他們僅僅給我一點藥。藥不起作用。”

  “那你應該到萊頓的公立醫院去。”

  “……我想應該去。”

  “乘火車去不遠。明天早晨我陪你去。荷蘭各地的人都上那醫院看病。”

  “他們説那醫院好。”

  克裏斯廷終日躺在床上。文森特速寫男孩。晚飯時他送赫爾曼回到克裏斯廷母親家,把他留在那兒。一清早他們搭火車去萊頓。

  “當然你會感到不舒服,”醫生檢查了克裏斯廷和問過她一連串問題後説。“孩子的位置不正。”

  “有辦法嗎,醫生?”文森特問。

  “噢,有的,我們能給她動手術。”

  “情況嚴重嗎?”

  “現在還不。只要用鑷子把孩子翻一翻。不過,那得花點錢。不是手術費,而是住院費。”

  他轉向克裏斯廷。“你有存款嗎?”

  “一法郎也沒有。”

  醫生無可奈何地嘆聲氣。“往往是這樣,”他説。

  “要多少錢,醫生?”文森特説。

  “不超過五十法郎。”

  “要是她不動手術呢?”

  “根本沒有可能度過難關。”

  文森特想了片刻。為科爾叔叔作的十二幅水彩差不多要完成了,那將有三十法郎。他再從泰奧的四月份生活費中取二十法郎。

  “我負責付錢,醫生。”他説。

  “好。星期六上午帶她再來,我親自動手術。現在還有一件事,我還不清楚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我也不想知道。那不屬於醫生的職責範圍。不過,我想應該正告你,如果這位小太太再回到街上去遊蕩,那末半年之內就會送命。”

  “她永遠不會再回到那種生活裏去了,醫生。我向你保證。”

  “太好了。那末我們在星期六上午再見吧。”

  幾天后,特斯蒂格來訪。“呀,你還在畫。”他説。

  “是的,在畫。”

  “你郵寄還我的十法郎收到了。你至少也應該親自來謝我一聲吧,這是我私人借給你的。”

  “要走好長一段路呢,先生,天公又不作美。”

  “當你需要錢的時候,路就不長了,”文森特不作答。

  “文森特,你竟這樣沒有禮貌,這使我對你産生反感。這就是我對你缺乏信心,不能收買你畫的道理。”

  文森特坐在桌子邊上,準備另一場戰鬥。“我想你的收購應該與個人之間的爭論和不睦毫不相干的,”他説。“我認為這不應該憑我而應該憑我的畫來決定。讓個人的反感來影響你的判斷,並不是公正的。”

  “當然不是。只要你能畫出一些賣得出去的、有點就力的東西,那我是太高興把它們放在普拉茨廣場出售的。”

  “特斯蒂格先生,一個人苦心經營、並注入某些個性和感情的作品,並不是毫無可取之處或根本賣不出去的。我以為首先不想取悅每一個人反而使我的畫顯得更好。”

  特斯蒂格坐下,沒有解開大衣的鈕扣,沒有脫下手套。他兩手迭在手杖柄上坐著。

  “你知道,文森特,有時候我懷疑你是不想賣掉你的畫,而寧可靠別人來養活。”

  “我很高興能賣掉一幅畫,但是,當象韋森市呂赫那樣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對一幅你以為賣不出去的作品説:‘那很逼真,要是我,亦會畫的。’使我感到更加高興。儘管錢對我是具有極大的價值,特別在目前,但對我來説,主要的東西還是創作一些嚴肅的東西。”

  “這適宜於象德·博克那樣的有錢人,但顯然不適宜於你。”

  “繪畫的基本原理,我親愛的先生,與一個人的收入毫無關係的呀。”

  特斯蒂格把手杖擱在膝上,向後靠著椅背。“你的父母寫信給我,文森特,叫我儘量幫助你。很好。如果我真的不能收購你的畫,至少我能給你一點實際的勸告。你穿著那些説也説不象的破爛走來走去,是在糟蹋自己。你應該買幾件衣服,注意一下外表。你忘記了你是一個凡·高。還有,你應該跟海牙的上等人來往,而不應該老是與做工的人們、下層階級混在一起。你似乎有逐具之根。別人常常看到你在最可疑的地方出入,限最可疑的人們為伍。如果你有這樣的行為,怎麼還能希望取得成功呢?”

  文森特從桌角上走過來,站在特斯蒂格的面前。如果還有挽回這個人的友誼的機會,那末就在現時現地。他搜索枯腸,想找到幾句柔和的、感人的話。

  “先生,感謝你幫助我的好意,我要誠心誠意地回答你。我沒有一法即可以花在衣著上,也沒有辦法掙一法郎,怎麼能夠穿得體面一點呢?

  “在碼頭、街道和市場、候車室和公共場所逛蕩,不是開心的消遣,藝術家除外!因此,一個藝術家,與其參加一個有漂亮女人的茶會,倒不如在最骯髒的、卻有東西可畫的地方尋找題材。與做工的人打成一片,當場寫生,是極粗野的事,有時甚至是樁骯髒的事。推銷員的派頭和衣鋼對我是不合適的,也不適合那些不需要與紳士淑女交談、向他們出售奢侈品而賺錢的人。

  “我的位置是畫吉斯特洞裏的挖掘者,我一直整天地畫著。在那裏,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恰好與周圍的環境十分協調,我很自在,並開心地作畫。當我穿著好衣服的時候,我所要畫的勞動者便會害怕我,不信任我。我的繪畫目的是要使人們看到值得一看的東西,看到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東西。如果我有時為了作畫而犧牲社交禮儀,難道是不對嗎?我和我所要畫的人們打成一片是降低了身分嗎?我到做工的人和窮人的家去,在工作室裏接待他,是降低了身分嗎?我認為這是職業的需要。那就是你所謂的糟蹋自己?”

  “你很頑固,文森特,不想聽聽能幫助你的老人的話。你以前跌過筋斗,你會再一次摔筋斗。你一定會重蹈覆轍。”

  “我有一隻能畫畫的手,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麼勸告,我不能停.比畫畫。我問你,自從我開始畫畫那天以來,我有過懷疑、猶豫和動搖嗎?我想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奮力向前,我在鬥爭中逐漸地堅強起來。”

  “也許是吧。不過你是在為一場失敗的事業而奮鬥。”

  他站起來,在腕部扣上手套的扣子,戴上高頂絲帽。“莫夫和我要使你再也拿不到泰奧的錢。那是使你恢復理智的唯一辦法。”

  文森特感到胸中好象有什麼東西在崗裂。如果他們從泰奧的一邊來向他進攻,他就會吃敗仗。

  “天啊!”他叫道。“你們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做?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致使你們要對我這樣做?我對你們做了什麼壞事,你們竟要毀掉我?就因為一個人與你們意見不合,就要把他置於死地不可,這正當嗎?你們不能讓我走自己的路嗎?我保證不再打擾你們。我弟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賴和依靠的人了。你們怎麼還能把他從我這兒奪走呢?”

  “這是為了你好,文森特,”特斯蒂格説,走了出去。

  文森特一把撈起錢包,直奔鬧市區去買一個足部石膏模型。葉特在尤爾布門街應聲開門。

  她看到他,吃了一驚。

  “安東不在家,”她説。“他對你很生氣。他説他不想再看見你。嗅,文森特,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真感到難過!”

  文森特把石膏足塞在她的手裏。“請把這個交給安東,”他説,“並告訴他,我深為抱歉。”

  他轉過身去,剛要走下臺階,葉特把充滿同情的手擱在他的肩上。

  “斯赫維寧根完成了。你想看看嗎?”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莫夫的畫前,那是一幅描繪一條小漁船由馬拖上海灘的巨作。他明白是在觀看一幅傑作。馬是些駕馬,可憐的、被薄待的老騖馬,有黑的,白的,棕色的;它們站在那兒,耐心順從,溫馴,安靜,毫無別的念頭。它們還得把這條沉重的船往上拉最後一小段路,活兒差不多結束了。它們喘著氣,渾身汗下,但並不抱怨。它們老早——許許多多年以來就這樣過來的。它們早已失去生活和幹活的念頭了,但是,一旦明天它們不得不到皮商那兒去,那末,就去吧,它們是早作準備的了。

  文森特在這幅畫中看到了一條深刻的、實際的哲理。那告訴他:“含辛茹苦,無怨無悔,這是唯一可行之道,這是一門偉大的科學、必須學會的一課、人生難題的解決方法。”

  他離開房子,心神爽快,感到一種諷刺性的高興:那個給他最厲害一擊的人,竟也就是那個教會他如何逆來順受的人。

  克裏斯廷的手術順利,但是要付錢。文森特把十二張水彩畫寄給科爾叔叔,等待三十法郎的報酬。他等了好多、好多天;科爾叔叔在有空的時候方才把錢寄出。因為萊頓的醫生將為克裏斯廷接生,所以他們很想討好他。文森特在離月底前許多天就把二十法郎寄出了。於是老花樣又開始了。先是咖啡和黑麵包,然後光是黑麵包,再後是白開水,最後是熱病、元氣耗盡和神志昏迷。克裏斯廷在家裏吃飯,但是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帶給文森特。他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爬出床舖,掙扎著穿過濃霧,到韋森市呂赫的工作室去。

  韋森布呂赫很有錢,但他主張生活簡樸。他的工作室在四段樓梯的上面,朝北開著一扇大天窗。工作室裏沒有使他分心的東西,沒有書,沒有雜誌,沒有沙發或舒服的椅子,墻上沒有速寫,沒有窗可望野眼,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職業上的一些簡單工具,甚至沒有一張多餘的凳子供來訪者坐坐。他就那樣地避開人們。

  “噢,是你呀?”他咆哮道,沒有放下畫筆。他在別人的工作室裏打擾別人,全不介意,但是倘若別人打擾了他,他就象落人陷講的獅子那樣好客。

  文森特解釋他的來意。

  “晤,不,老弟!”韋森布呂赫嚷道。“你找錯人了,找上了世界上最不相宜的人。我連十生丁也不會借給你的。”

  “你借不出錢嗎?”

  “我當然有錢可惜呀!你以為我象你一樣是個該死的業餘藝術家,並且賣不出畫嗎?我現在銀行裏的存款,就是用三輩子也用不完。”

  “那末為什麼不惜我二十五法郎呢?我走投無路了。家裏連一粒霉麵包屑也沒有。”

  韋森布呂赫高興地搓搓雙手。“好!好!這正是你所需要的呀!對你大有好處。你會成個畫家。”

  文森特倚靠在光禿禿的墻壁上,不支撐就站不住。“挨餓還有什麼好呀?”

  “對你來説,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凡·高。那會使你吃苦頭。”

  “你為什麼那麼有興趣看到我吃苦頭呢?”

  韋森布呂赫坐在那孤零零的凳上,交叉雙腿,用一支筆尖蘸過紅色的畫筆,指著文森特的下巴。

  “因為這會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你苦頭吃得愈多,就愈應該感恩。那就是造就第一流畫家的材料。一隻空胃比一隻滿胃要好,凡·高,一顆破碎的心比幸福要好。千萬別忘記!”

  “一派胡話,韋森市呂赫,你也明明知道。”

  韋森布呂赫用畫筆朝文森特的方向戳戳。“沒有經歷過不幸的人,無畫可畫,凡·高。幸福是魯鉤的,只適合母牛和小商人。藝術家是靠痛苦成長的,如果你挨餓,灰心,不幸,那就應該感激不盡。上帝是對你仁慈的!”

  “貧窮把人毀了。”

  “對,貧窮只能毀掉弱者。卻毀不了強者!如果貧窮能把你毀掉,那末,你是一個膿包,該摔跟頭。”

  “你不想伸出一根指頭幫我一下嗎嚴“即使我認為你是古往令來最偉大的畫家,也不會幫你忙的。如果饑餓和痛苦能致一個人于死地,那末這個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在他們把要講的話全講完之前,不管上帝還是魔鬼都無能弄死他01的藝術家,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藝術家。”

  “不過,我已經受過好幾年的餓了,韋森布呂赫。住過沒有屋頂的房子,餓著空肚在雨裏雪裏行走,患病發燒,被人遺棄。我還有什麼沒有經受過。”

  “你還沒有觸到苦難的表面呢。你不過是剛剛開始。告訴你,痛苦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窮無盡的東西。現在跑回家去,撿起你的畫筆吧。你愈挨餓和不幸,就會畫得愈好。”

  “並且我的畫也就愈快地被人否認。”

  韋森布呂赫哄笑起來。“當然會被否認!應該如此。那對你有好處。會使你格外不幸。然後,你的下一幅畫就會比前一幅好。如果你挨餓,受苦,作品被人貶低忽視,經過這樣的足夠幾年之後,你終於會—一注意,我説你會,而不是説你一定——你終於會製作出一張夠格與揚·斯蒂恩成…·,·井然挂在一起的油畫。”

  “……或者是韋森布呂赫!”

  “説得對。或者是韋森布呂赫。要是我現在給你錢,我可是在搶奪你永垂不朽的機會。”

  “去他媽的不朽吧!我要在這兒畫,現在畫。可是我無法空著肚子畫呀。”

  “廢話,老弟。有價值的畫都是餓著肚子畫出來的。當你的腸子滿滿的時候,你卻在錯誤的一端創作。”

  “我好象沒有聽説過你受過這麼多的苦呀。”

  “我有創造性的想像力。我用不著親身經受痛苦就能了解痛苦。”

  “你這個老騙子。”

  “完全不是。假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象德·博克的一樣乏味,我早把錢扔掉,去過流浪生活啦。事情就是這樣:我能把痛苦完美地表現出來,而用不著要對痛苦有一個完美的記憶。

  我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道理就在這裡。”

  “你是一個大騙子,道理也就在這裡。快點兒,韋森布呂赫,做做好事,借我二十五法郎吧。”

  “就是二十五生丁也不借!我告訴你,我不説假話。我太尊重你了,所以不能借錢給你,來削弱你的意志。除非你能掌握你自己的命運,有朝一日你會畫出卓越的作品,文森特。在莫夫廢紙箱裏的足部模型使我相信這一點。現在快走吧,到施場所去領碗免費的場吧。”

  文森特盯住韋森市呂赫看了片刻,轉過身去,開門.“等一等”“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將變成一個膽小鬼,動搖起來吧?”文森特聲音刺耳他説。

  “喂,凡·高,我不是小氣鬼,我按原則辦事。要是我以為你是個傻瓜,我就會給你二十五法郎,把你打發掉。但是我把你看作是一個同行。我想給你一些金錢再多也買不到的東西。在海牙,除了莫夫之外,我沒有給過別的人。到這兒來。把天窗上的窗簾拉拉好。那樣好一點。看看這張習作。這就是我如何構圖和支配素材的。哎呀,你站在光頭裏,怎麼能看得清楚呢?”

  一小時後,文森特離去,滿心喜歡。他在那短短的一小時裏所學到的東西,比在藝術學院裏一年還要多。他走了一段路,才記起了饑餓、有熱度、不舒服,而且一文不名。

  幾天以後,他在海邊沙丘上遇到莫夫。如果他還抱著一絲和解希望的話,那末現在絕望了。

  “莫夫表兄,那天在你工作室裏發生的事情,求你原諒。我太愚蠢了。你難道不能寬恕我嗎?你能否抽空來看看我的畫,指教一番産莫夫一口拒絕。“我不會再來看你的,一切都過去了。”

  “你對我就這樣完全喪失了信心嗎?”

  “對。你道德敗壞。”

  “你能否告訴我什麼地方做得不道德,好讓我改正。”

  “隨便你幹什麼,我反正不感興趣。”

  “我什麼也沒有幹,不過是吃吃睡睡,象一個藝術家那樣畫畫,那是不道德嗎?”

  “你以為自己是一個藝術家?”

  “是的。”

  “荒唐透頂。你生平沒有賣掉過一幅畫。”

  “藝術家就意味著——賣?在我看來,那是指一個人隨時都在尋求尚未完全發現的東西。

  在我看來,那恰恰與‘我知道,我已經發現’相反。當我説我是一個藝術家的時候,我僅僅是指:‘我在尋求,我在奮鬥,我誠心誠意地獻身藝術。’”“不管怎麼樣,你是道德敗壞。”

  “你對我有懷疑——聽説到了——你以為我留一手。‘文森特瞞住了某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是這樣嗎,莫夫?爽爽快快地説!啊”莫夫走回到他的畫架旁,開始作畫。文森特轉身在沙灘上慢慢地走去。


  他是對的。有風言風語。海牙得悉了他和克裏斯廷的關係。德·博克揭開了這事情。他突然來訪,少女似的嘴上挂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克裏斯廷正在擺姿勢,所以他用英語説。

  “哦,哦,凡·高,”他説,脫下厚實的黑上衣,點起一根長煙卷。“全城都知道你弄了一個情婦。我聽韋森布呂赫、莫夫和特斯蒂格都説過。海牙對此感到生氣。”

  “噢,”文森特説,“情況就是那樣。”

  “你應該謹慎小心一點,文森特。她是城裏的模特兒?我想所有的模特兒我都認識。”

  文森特朝坐在火爐旁邊正在編織的克裏斯廷望了一眼。她穿著毛衣,係著圍腰布,坐在那兒縫紉,眼睛盯住所做的小衣服,顯出一種樸素的吸引力。德·博克把香煙摜在地板上,跳了起來。

  “天哪!”他大聲説,“你不是想告訴我那就是你的情好吧?”

  “我沒有情婦,德·博克。不過我猜想他們在議論的那個女人就是她。”

  德·博克擦擦前額,仿佛有汗似的,端詳著克裏斯廷。“晴,你怎麼能和她睡在一起?”

  “你為什麼那樣問?”

  “我親愛的老兄,她是一個母夜叉!一個最蹩腳的母夜叉!你怎麼想得到的?難怪特斯蒂格嚇壞了。假使你要個情婦,為什麼不在城裏那些乾淨的小模特兒中找一個呢?她們多得很呀。”

  “就象我剛才對你説的,德·博克;這個女人不是我的情婦。”

  “那末是…”

  “她是我的妻子!”

  德·博克閉起薄薄的雙唇,作了一個扣鈕扣的姿勢。

  “你的妻子!”

  “對。我打算跟她結婚。”

  “天哪!”

  德·博克對克裏斯廷投了最後的、深惡痛絕的一瞥,拔腳就逃,甚至連上衣也顧不得穿上。

  “你説了我些什麼話?”克裏斯廷説。

  文森特走過去,俯視了她片刻。“我對德·博克講,你將成為我的妻子。”

  克裏斯廷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的雙手忙個不停。她的嘴唇稍稍掀開,她的舌頭就象蛇舌般地抖動,舔著乾裂的嘴唇。

  “你真的要跟我結婚嗎,文森特?為什麼?”

  “要是我不跟你結婚,那還不如不來打擾你好。我要體驗家庭生活的哀樂,以便能夠根據親身經驗來描繪。我曾愛過一個女人,克裏斯廷。我到她家裏,他們説她討厭我。我的愛情是真實的,純摯的,強烈的,克裏斯廷。我離開的時候,我知道愛情已被扼殺。然而,死亡以後又有復活,你就是那個復活。”

  “但是你沒法跟我結婚呀!孩子們怎麼辦?而且你的兄弟也許會停止寄錢給你。”

  “我尊敬做媽媽的女人,克裏斯廷。我們把新生的嬰兒和赫爾曼留在身邊,其餘的可以和你媽在一起。至於泰奧…,不錯…他也許會切斷我的財源。可是,我把情況和盤托出後,我相信他不會拋棄我的。”

  他坐在她腳邊的地板上。她看上去比他第一飲碰到的時候要好得多。在她憂鬱的棕色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幸福的神情。她通身煥發出一股新的生氣。擺姿勢對她來説並不容易,但她做得很好,很耐心。當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是粗鄙、衰弱和愁苦;現在她的整個樣子顯得很恬靜。她獲得了新的健康和生活。他坐在那兒,抬頭望著她的粗糙的、有印記的臉,這張臉上顯露出些許愉悅的神色,他又一次想起了米什萊的話:“世上怎麼會有一個如此孤獨絕望的女人?”

  “西隊我們生活得馬虎點,儘量節約,可以嗎?我怕會有一一一籌莫展的一天。我能夠幫助你,直到你去萊頓為止,但在你回來時,我不知道你會看到什麼情況,有或者沒有麵包。

  我有什麼就一定與你和孩子們分享。”

  克裏斯廷從椅子上滑到他身旁的地板上,雙臂挽住他的頸脖,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

  “只要讓我和你在一起,文森特。我不要求很多。如果只有麵包和咖啡,我也不會抱怨。

  我愛你,文森特。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男人。如果你不要跟我結婚,那就不要勉強。我能擺姿勢,努力做好,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要讓我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幸福,文森特。我不要什麼東西。我只要分享你的所有,只要幸福。”

  他能夠感覺到正在漲大的嬰兒貼著他,溫暖而活動。他的手指尖輕撫她的並不漂亮的臉龐,親吻一粒粒疤痕。他把她的頭髮鬆散在背上,輕柔地一絕給地把平。她把紅暈的、幸福的臉頰偎倚在他的紅鬍鬚上,溫柔地擦著那毛糙糙的鬍鬚。

  “你真的愛我,克裏斯廷?”

  “是的,文森特,我愛你。”

  “被愛是幸福的。輿論會説這是不對的,高興説就説吧。”

  “去他媽的輿論,”克裏斯廷簡截地説。

  “我將當個做工的人,那適宜我的。只要你和我彼此理解,我們不必管別人的閒話。我們不必假裝要保持什麼社會地位。我自己的階級早就把我攆出來了。我寧可吃自己爐子上的麵包皮,不管怎麼窮困,也不願意活著不跟你結婚。”

  他們坐在地板上,互相偎抱著,火爐裏的紅色旺火使他們暖和。郵差打斷了這溫情的一刻。他遞給駐獼特一封從阿姆斯特丹來的信。信上寫著:文森特:

  得悉你的可恥行為。六幅畫的合同取消。我對你的作品不再感到興趣。

  他的整個命運現在就係在泰奧身上了。除非他能使泰奧理解他和克裏斯廷之間關係的全部道理,否則,切斷每月一百法郎就會被還明是正確的。他可以沒有他的老師莫夫;他可以沒有他的畫商特斯蒂格;他可以沒有他的家庭、朋友和同行;只要有他的繪畫和克裏斯廷。

  但是,他卻不能沒有每月的一百法郎!

  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長信給他的弟弟,把一切都解釋清楚,請求泰奧理解,不要拋棄他。他天天提心吊膽,深伯情況逆轉。他不敢再多買繪畫材料,再作水彩畫,再快速前進。

  泰奧提出了許多反對的道理,但沒有責怪。他也提出了勸告,但一次也沒有表示如果他的勸告不被接受,他就要停止寄錢的意思。最後,儘管不表示贊成,他還是向文森特保證將一如既往地幫助下去。

  、五月初。萊頓的醫生通知克裏斯廷,她將在六月裏分娩。文森特決定,最好在分娩之前兩人分開住,他希望在她分娩時,租下申克韋格街隔壁的空房。克裏斯廷大部分的時間在工作室裏,但她的財物仍留在她母親家。等她恢復健康後,他們將正式結婚。

  為了克裏斯廷的分娩,他赴萊頓。從晚上九點起直到半夜一時半,胎兒在肚裏一動不動。

  不得不用鉗子,但這決不會引起損傷。克裏斯廷感到很痛,但當他一看見文森特,便忘記了疼痛。““我們很快又能開始畫畫了。”她説。

  文森特站著向下看著她,眼裏噙著淚水。這孩子屬於另一個人是無所謂的。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感到幸福,胸口一陣緊痛。

  他回到申克韋格街,看到房東和屋前堆木材院子的主人。

  “另租房子的事兒怎麼樣,凡·高先生?租金一星期只要八法郎。我給你粉刷一下。如果你指定所喜歡的糊壁紙,我就給你糊上。”

  “慢一點兒,”文森特説。“我妻子返家後,我會租下新房的,不過我得先寫信給我的弟弟。”

  “哦,我本來要糊墻紙的,請把你最喜歡的花色告訴我,如果你不租,也不要緊。”、文森特聽説隔壁的房子已有好幾個月了。那大得多,有工作室、起居室、廚房。凹室和一間頂樓臥室。那比老地方貴四法郎一星期,但是,克裏斯廷、赫爾曼和嬰兒都來到申克韋格街的話,他們就需要一個新地方。泰奧回信説他的薪水又加了一次,因此目前文森特可以指望每月收到一百五十法郎。文森特立即租下新房子。克裏斯廷一星期內就回來,他想讓她到達的時候,看到一個溫暖的窩巢。房東派了堆放木材院子裏的兩個雇工,把他的傢具從隔壁搬進新的工作室。克裏斯廷的母親來幫忙整理。

  新工作室看上去那麼地像樣,素凈的談棕色糊墻紙,地板擦洗乾淨,墻上挂著畫,角落裏擺著畫架,還有一張白色的松木大工作桌。克裏斯廷的母親在窗上挂起白布窗簾。工作室的凹室裏,文森特堆放全部畫板、紙夾和木刻。角落裏的壁櫥中放置瓶壺雜器和書籍。起居室裏有一張桌子、一些廚房用的椅子和一隻油爐,靠窗放著一張供克裏斯廷坐的大柳條符。

  他在椅旁放了一個有綠色罩子的鐵搖籃,搖籃主方挂著倫勃朗的銅版畫。兩個婦人坐在搖籃旁,一個憑著燭光在讀《聖經》。

  他添置了必不可少的飲馬克裏斯廷回來後就能在十分鐘內把飯燒好。他多買了一份刀、叉、匙和盆,以備泰奧會在哪一天來訪。在頂樓裏,他放了一張和妻子同、睡的大床,本來的一張連同鋪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枕頭的床,留給赫爾曼。他和克裏斯廷的母親弄了些麥稈、海草和褥套,在頂樓裏動手把床墊塞好。

  克裏斯廷離開醫院的時候,替她治療的醫生、診療所的hushi和hushi長都來道別。文森特比以前更充分地認識到,她是一個能使嚴肅的人們給予同情和好感的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是好的,”他自言自語,“怎麼會有好的品行呢?”

  克裏斯廷的母親和男孩赫爾曼在申克韋格街迎接她。這是極其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家裏,因為文森特並沒有告訴她這個新窩。她走來走去,東摸西摸,搖籃、安樂椅,他放在外面窗臺上的花盆。她興高采烈。

  “醫生真好笑,”她嚷道,“他説:‘哎,你喜歡喝社松子苦艾酒嗎?你抽雪茄嗎?’‘是的,’我回答他。‘我不過是問問,’他説,‘我想告訴你,你不必戒煙酒。但決不能吃醋、胡椒或芥茉。你至少一星期要吃一次肉。’”他們的臥室看上去很象船艙,因為四週都有護壁板。文森特每天晚上把鐵搖籃搬上樓,早晨再搬回到樓下的起居室裏。克裏斯廷還很衰弱,全部的家務只能由文森特來做,鋪床,生火,抬,搬,洗。他覺得好象與克裏斯廷和孩子們在一起很長久了,也似乎是在幹他的本行。雖然手術的影響尚未完全消失,但她在漸漸康復。

  文森特懷著一股新的安寧之感回到他的畫上去。有一個自己的家是幸福的,感到有一個家在周圍喧噪和活動是幸福的。和克裏斯廷~起生活,給了他以勇氣和力量來從事自己的工作。只要泰奧不拋棄他,他確信能夠成為一個優秀的畫家。

  在博裏納日,他曾為上帝做牛馬,在這兒,他有一個新的、更實在的上帝,一種可以用一句話來表示的宗教:勞動者的形象、士翻過的田裏的畦溝、沙、海洋和天空,都是嚴肅的主題,如此地困難,同時又是如此地美麗,是一個的確值得他畢生去把蘊藏其間的詩意加以表現的任務。

  一天下午,他從沙丘回來,在申克韋格街的家門口碰上了特斯蒂格。

  “很高興見到你,文森特,”特斯蒂格説。“我想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文森特深伯特斯蒂格一上樓,一場暴風雨就免不了。他站在街上和他談了一會兒,壯壯膽。特斯蒂格友好而愉快。文森特哆嗑著。

  兩人進來的時候,克裏斯廷正在柳條椅上給娃娃喂奶。赫爾曼在爐邊玩耍。特斯蒂格吃驚地對他們呆望了好久。當他開口的時候,講的是英語。

  “那女人和娃娃是什麼意思?”

  “克裏斯廷是我的妻子。那娃娃是我們的。”

  “你真的和她結過婚嗎?”

  “我們還沒有舉行過儀式,如果你是指那個的話。”

  “你怎麼想到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孩子們……”

  “人通常都結婚的,不是嗎?”

  “但是你沒有錢。是你的弟弟在養活你。”

  “完全不是。泰奧付我薪水。我的全部作品歸他所有。將來他會收回他的錢。”

  “你發瘋了嗎,文森特?這簡直只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講得出來。”

  “人的行為,先生,是很象繪畫的。整個兒的透視是隨著眼睛的移動而變化,並不取決於主題,而取決於觀察者。”

  “我要寫信給你父親,文森特。我要寫,把全部情況告訴他。’“如果在他們接到你的充滿怒氣的信後不久,又收到我請他們來玩的旅費,你不以為很滑稽嗎産“你自己也想寫信?”

  “你能問那個嗎?當然我要寫。但是你大概承認現在恰恰不是當口。家父正要遷往紐南的牧師住宅。我妻子的情況又是:任何憂慮和緊張都會使她送命。”

  “那我就不寫。老弟,你和投水送命的人一樣愚蠢。我不過想救你。”

  “我絲毫不懷疑你的好心,特斯蒂格先生,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不對你的話生氣的道理。

  不過,這次談話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特斯蒂格離去,神色沮喪。從外部世界給予文森特第一次真正打擊的是韋森市呂赫。一天下午,他不在意地來看看文森特是否還活著。

  “喂,”他説。“我注意到了,你沒有那二十五法郎,也過來了。”

  “對。”

  “現在你是不是感到高興,因為我沒有寵壞你?”

  “我相信那天晚上在莫夫家對你講的第一句話——‘滾開!’我再重復一遍我的邀請。”

  “如果你這樣下去,就會變成另一個韋森市呂赫,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為什麼不把你的情婦給我介紹介紹。我還沒有這個榮幸呢。”

  “你愛怎麼樣欺侮我就怎麼樣欺侮吧,韋森布呂赫,但是別去碰她。”

  克裏斯廷在搖那帶綠色罩子的鐵搖籃。她知道她正受到嘲弄,抬起痛苦的臉望著文森特。

  文森特向母親和娃娃走去,保護般地站在他們的旁邊。韋森市呂赫瞧著這群人,再看看搖籃上的倫勃朗。

  “晦,”地嚷道,“你提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主題。我願意來完成。我把它叫做聖家族!”

  文森特一面咒罵,一面向韋森布呂赫撲過去,但後者安然地溜出了房門。文森特回到家屬跟前。墻上的倫勃朗旁邊挂著一面鏡子。文森特抬頭望望,在韋森市呂赫的可怕而具有破壞性的一目了然的一剎那中、捕住了他們三人的影象……私生於、(禁止)和受佈施者。

  “他叫我們什麼?”

  “聖家族。”

  “那是什麼意思?”

  “一幅馬利亞、耶穌和約瑟夫的圖景。”

  她淚珠盈眶,把頭理在娃娃的衣服裏。文森特跪在鐵搖籃邊安慰她。黃昏偷偷地從北窗溜進來,給房間投下一片靜謐的陰影。文森特又一次能夠把自己分離出來;看到他們三人,就好象他不是其中的一員。這一次,他是通過自己心中的眼睛看到的。

  “別哭,西恩,”他説。“別哭,親愛的。把頭拾起來,把眼淚擦乾。韋森布呂赫是對的!”

  文森特差不多在同時發現了斯赫維寧根和油畫兩者。斯赫維申根是一個小漁村,坐落在北海邊兩個防護沙丘的凹谷中。海灘上排列著一行行的單桅方形小漁船,張著深顏色的、日曬雨淋的帆。船尾裝有粗採的方舵,漁網鋪開著準備出海,桅上飄揚著一而鐵銹色或海青色的小旗。紅輪藍身的貨車把魚載過村子;漁婦們戴著油布帽,兩隻圓形的金色別針在前面如優家眷們擁在海潮邊迎接漁船歸來漁村裏飄揚著灰色的旗幟,對那些喜歡在嘴唇上嘗到海水鹹味但不喜歡流人嘴裏而嘔喉嚨的外國人來説,那意味著安樂窩。岸上點綴著白帽子的海洋一片灰沉沉,不斷在變的綠色,褪成毫無光澤的藍色。天空一片淡灰色,雲彩朵朵,偶而露出一絲藍色,提醒漁夫們太陽還是在荷蘭的上空照耀。斯赫維寧根是一個人們從事勞動的地方,那兒的人世世代代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和海洋中。

  文森特畫了許多街頭景色的水彩畫,發覺這個媒介物用來表現一個稍縱即逝的印象,是令人滿意的。但是水彩畫缺乏深度、厚度和特性來表達他所需要講述的東西。他切望油畫,但又怕上手,因為他聽説過許許多多的畫家,由於尚來掌握繪畫就製作油畫,於是以失敗告終。在那個時候,泰奧來到海牙。

  泰奧二十六歲,一個有本事的藝術商。他經常代表公司出差,各地都知道他是這行業中最出色的年輕人之一。巴黎的古皮爾公司已經盤給布索和瓦拉東(通稱為“先生們”公司),雖然他們留任泰奧,但買賣與古皮爾公司和文森特叔叔的時候不一樣了。現在,圖畫是以可能的最高價格出售——無視其優劣——而且只有已經獲得成功的畫家才得到保護和支援。文森特叔叔、特斯蒂格和古皮爾公司認為一個藝術商的首要職責,是發現和鼓勵新的、年輕的藝術家,現在卻只是老的、已被公認的畫家為人所求。美術界中的後起之秀:馬奈、莫奈、畢沙羅、西斯萊、雷諾阿、伯特·庫裏索、塞尚、德加、吉約曼和更年輕一點的圖盧茲一洛特雷克、高更、修技、西涅克,都試圖表達與布格羅及學院派所謀煤不休的原則相背的東西,但是沒有一個人聽他們的。這些藝術革命家中,沒有一人的油畫在“先生們”中展出或出售。

  泰奧對布格羅及學院派深惡痛絕,他完全同情年輕的革新者。他天天盡可能地勸説“先生們”展出新的繪畫,啟發公眾購買。“先生們”認為這些革新者頭腦發昏,幼稚無知,不學無術。

  泰奧則認為他們是未來的大師。

  兄弟倆在工作室裏見面的時候,克裏斯廷在頂樓臥室裏。他們寒睹過後,泰奧説:“雖然我是來這兒有公差的,但應該坦白地説,我到海牙來的主要目的,是想勸你別跟這個女人建立永久的關係。首先,她是個什麼樣子?”

  “你還記得我們在曾德特的老保姆莉思·弗曼嗎?”

  “記得。”

  “西恩就是那種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但對我來説,她具有超群的品性。不論是誰,只要愛上了一個普通平凡的女人,而且也被她所愛,那末他就是幸福的,儘管生活裏還有陰暗的一面。我感到自己多多少少還有點用處,這使我再次報作起來,使我再生。我沒有尋求它,但是它卻找到了我。西恩忍受了一個畫家生活中的全部憂慮和苦惱,她是那麼自覺自願地為我擺姿勢,因而我認為和她在一起,比之我如果和凱結婚,更有利於我成為一個好畫家。”

  泰奧在工作室裏走了一圈,最後凝視著一張水彩畫,開口道:“唯有一點我無法理解,那就是,當你如此瘋狂地愛著凱的時候,怎麼又會愛上這個女人呢。”

  “我不是一下子就墮入情網的,泰奧。就因為凱拒絕了我,所以我的全部感情應該被埋沒嗎?你現在到這兒來,並沒有看到我沮喪憂愁,而是來到了一個新的工作室和一個正在安排的家;不是一個神秘的工作量,不過是一個紮根于現實生活的工作室——一個有搖籃和娃娃高椅的工作室——毫不死氣沉沉,而是一片生機蓬勃,充滿生命力。對我來説,清楚得猶如白天一樣:一個人應該感覺到所要畫的東西,一個人如果想直接表現家庭生活,那末他就應該處於家庭生活的現實之中。”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階級的偏見,文森特,但是你以為那聰明。”

  “不,我不認為在降低自己的身分,丟自己的地”文森特打斷他的話,“因為我感到我的作品是存在於人們的心中,所以我必須接近這基礎,真正地掌握生活,在許許多多的艱難困苦中取得進步。’“對你所説的一切,我不想爭辯。”泰奧快步走過去,站著俯視他的哥哥。“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

  “因為在她和我之間有著結婚的希望。我不想讓你以為她是一個情婦,或者以為我在和什麼人私通,無需考慮其結果。結婚的希望是雙重的:首先,一當情況許可,就舉行世俗的婚禮,其次,是一種約定:互相幫助,互相愛護,就好象已經結過婚,共同分享一切。”

  “不過,你一定會等一陣再舉行婚禮吧?”

  “是的,泰奧,如果你要我那樣做的話。我們將把婚禮拖延到我能賣畫掙得一百五十法郎、你的幫助不再成為必要的那一天。我答應依,在我的畫尚未進步到使我能夠自立之前,我決不跟她結婚。等我開始逐漸賺錢後,你每個月就能少寄一點錢給我,最後我一定能不再需要你的錢了。到那時候,我們再商量舉行婚禮。”

  “這樣做再聰明不過了。”

  “她來了,泰奧。看在我的面上,儘量把她看作是一個妻子和母親吧!因為她確實是的。”

  克裏斯廷從工作室盡頭的樓梯上下來。她穿著一套乾淨的黑衣服,頭髮仔細地朝後梳去,紅光滿面,幾乎淹沒了痘瘡疤。她變得具有一種樸素的美。文森特的愛情給她罩上了一層自信和安寧的靈氣。她平靜地與泰奧握手,問他是否要喝杯茶,並堅留他吃晚飯。她坐在窗口的安樂椅上,做針線和搖著搖籃。文森特興奮地在工作室裏來回走著,拿出木炭人物、水彩街景和匠心經營的鉛筆群像。他要泰奧看到他作品中的進步。

  泰奧相信文森特將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但他對文森特的畫直到現在還是不太喜歡。

  泰奧是一個有鑒賞能力的藝術愛好者,善於鑒定,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能夠得出對他兄長作品的結論。在他看來,文森特始終尚處於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卻從未到達成熟的境界。

  “假使你開始感到有作油畫的需要,”在文森特把所有的習作都拿出來給他看,一説起他的渴望時,他説,“你為什麼不開始呢?你還在等什麼呢?”

  “等到我的描繪技巧夠好了的時候。莫夫和特斯蒂格説我不知道如何……”

  “……韋森布呂赫説你知道的。你自己才是最後的評判者。倘若你感到現在必須用更深刻的顏色來表現自己,那末時機就已經成熟了。快動手吧!”

  “但是,泰奧,費用!那些要命的顏料貴如金呀。”

  “明天早晨十點鐘到我旅館裏來。你愈快開始給我油畫,我就能愈快地收回投資。”

  吃晚飯的時候,泰奧和克裏斯廷交談得很起勁。泰奧離開的時候,在臺階上轉身對文森特用法語説:“她是好的,真正好的,我不反悔。”

  第二天上午,他們在瓦根斯特拉特街上行走的時候,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對照:弟弟經過精心打扮,靴子擦得晶亮,襯衫漿過,衣褲燙得筆挺,領給打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常禮帽微微斜戴,柔軟的棕色鬍鬚細心地修剪過,以優雅的姿勢和步態走著;而另一個,腳著破履,打過補懺的褲子和緊身的上衣很不相稱,沒有領結,一項可笑的農夫便帽粘在頭頂上,鬍鬚長得結成密密麻麻的紅螺旋,拖著慌忙的、淩亂的步子,兩手搖晃,講話的時候,打著激動的手勢。

  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形成的這幅圖景。

  泰奧帶文森特到古皮爾公司去買油畫顏料、油畫筆和油畫布。特斯蒂格尊重和讚賞泰奧,他想喜歡和了解文森特。他得知他們的來意後,便一定要親自去找這些畫具,並將各種顏料的特性告訴文森特。

  泰奧和文森特漫步穿過六公里的沙丘到斯赫維寧根去。一條小漁船剛剛返航。石碑附近有一間小木棚,棚裏有一個人坐著了望。一當漁船看得見的時候,那個人便拿著一面大旗站出來。他的身後擁著一群孩子。他搖了搖旗,一個人騎著一匹老馬馳來,去取鐵錨。從村裏來了許多男男女女,蜂擁而過沙丘,與這群人一起歡迎漁船。漁船駛近時,騎馬的人走入水中,帶回鐵錨。然後,穿著長統套鞋的人們把船上的人背上岸來,每一個船員一上岸,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船員們全上了岸。馬把漁船拖上海灘後,整群人象一個商隊似地在沙丘上前進,走回家去,馬上的人象一個高大的幽靈,高高聳出在人群之上。

  “我就要畫這樣的情景。”文森特説。

  “當你別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的時候,請立即給我幾張。我也許能在巴黎找到買主。”

  “噢,泰奧,你一定!你必須開始出售我的作品!”

  泰奧離去後,文森特開始試驗他的顏料。他畫了三張油畫習作:一幅是吉斯特橋後一排截梢的柳樹,另一張是一條煤屑路,第三幅是米爾德沃爾特的萊園,一個身穿藍色罩衫的人在挖馬鈴薯。白色的沙地上,有的地方的土已被翻起,地上還留著一排排乾枯的莖稈,其中夾雜著綠色的野草。遠方是暗綠的樹和屋頂。他在工作室裏瞧著自己的畫,洋洋自得,他確信沒有人會以為這是他的最初嘗試。筆法、色彩的主調和結構精確逼真。他感到有點驚奇,他原以為他的處女作一定失敗。

  他在林中蓋滿山毛樣枯葉的斜坡上忙著作畫。斜坡呈現出有淡有深的紅棕色,樹影給斜坡投上條條紋路,有時覆蓋了斜坡的一半,使顏色的深深淡淡格外明顯。問題在於取得色彩的深度、斜坡的巨大力量和結實性。在作畫的過程中,他第一次發覺在陰影中還有那麼多的光亮。他必須保持那個光亮,同時又保持濃艷色彩的深度。

  在秋日的夕照下,大地是一塊深紅棕色的地毯,樹木使色調柔和。幼小的燁樹發芽,陽光照到的一面,呈現翠綠,樹榦的陰面是暖和的墨綠。在幼樹的後面,在棕紅色的土地後面,是一片晴空:帶藍的灰色,溫暖,幾乎不是藍色,而是一片通紅。它襯托著一片煙霧蒙呢的綠野、小樹榦和黃葉織成的網路。徘徊的拾柴者就象許多神秘的黑色幽靈。一個彎身拾枯枝女人的白帽,在一片深紅棕色的土地中,顯得特別突出。灌木叢上出現一個男子的黑色半面像,以晴空為背景,這人物的形象很大,富有詩意。

  他一面描繪,一面自言道:“在畫面上還沒有出現秋日暮景的情調、某些神秘的東西和嚴肅的東西之前,我決不走開。”但光線在逐漸暗下去。他得趕快地畫。他以斷然的筆觸,不多幾筆就畫好了人物形象。這突然使他想起那小小的樹榦是多麼堅實地紮根在土裏。他試圖把樹榦畫進去,但背景粘搭搭,筆觸一下去就消失了。他加緊地試了又試,因為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最後,他看到無能為力了,在土地的濃郁的棕色上,沒法再畫什麼了。他以一種盲目的直覺甩掉畫筆,把管內的顏料在油畫布上擠成樹根和樹榦,拾起另一支筆,用筆桿順著厚厚的顏色描摹。

  “對,”他叫道,當薄暮終於籠罩樹林的時候,“現在它們直立在那兒,從泥土中長出來)

  深深紮根在地裏了。我已經講出了我要講的話啦!”

  那天晚上,韋森布呂赫來訪。“跟我到皮爾克裏去。那兒有活人畫和字謎。”

  文森特並未忘記他的前一次來訪。“不,多謝,我不想離開我的妻子。”

  韋森布呂赫朝克裏斯廷走過去,吻她的手,問候她的健康,十分高興地逗玩孩子。他顯然把上次對他們講的話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讓我看看你的新速寫,文森特。”

  文森特欣然同意。韋森布呂赫揀出一張星期一集市上人們在收攤的速寫;一張許多人排在施湯所的前面;一張瘋入院裏的三個老人;一張斯赫維寧根的一條起錨的小漁服第五張是文森特在一陣暴風雨中的沙丘泥濘中,墊在股頭上畫成的。

  “這些都賣嗎?我想買下來。”

  “又是你的無聊的玩笑嗎,韋森布呂赫?”

  “我從來不開繪畫的玩笑。這些速寫挺好。你要多少錢?”

  文森特木然地説:“你自己出價吧。”擔心自己隨時會被嘲弄譏刺。

  “很好,五法郎一張,怎麼樣?一共二十五法郎。”

  文森特瞪大著眼睛。“太多了!我的科爾叔叔只給我兩法郎半。”

  “地欺騙了你,老弟。所有的畫商都欺騙你。有朝一日他們會以五千法郎的價格賣出去。你怎麼講,成交嗎産“韋森布呂赫,有時候你是一個天使,有時候你是一個惡魔!”

  “為了使朋友們對我不厭煩,就得有變化。”

  他掏出錢包,給了文森特二十五法郎。“現在跟我到皮爾克裏去吧。你需要有點娛樂。今天有托尼·奧弗曼斯的滑稽戲。保你笑痛肚子。”

  於是文森特去了。俱樂部的大廳裏擠滿看客,他們都抽著便宜的烈性煙草。第一幅由活人扮演的畫面是摹擬尼古拉斯·馬斯②的銅版畫《伯利恒的馬廄》,色調和色彩極好,但表情大有毛病。另一幅是摹擬倫勃朗的《艾薩克祝福雅各布》,一個漂亮的猶太貴人在一旁看著她的詭計是否成功。大廳裏很悶,文森特覺得頭疼。在滑稽戲開始前,他就離開回家,在歸家途中一邊走,一邊打著一封信的腹稿。

  他把認為可以講的有關克裏斯廷的情況全告訴父親,也提到韋森布呂赫的二十五法郎,並請泰奧多勒斯來海牙作客。

  一星期後,他的父親來到。他的藍色的眼睛漸漸失去光澤,他的步子變得慢了。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次,泰奧多勒斯曾命令他的大兒子離開家庭。在這段時間裏,他們通過幾次和解的信。泰奧多勒斯和安娜·科妮莉徵曾寄給他一些內衣、外衣、家榜的蛋糕以及偶而十法郎。文森特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喜歡克裏斯廷。有時候,男人們通情達理,寬宏大量,有時候,他們卻盲目,刻薄。

  他認為父親在搖籃分不至於無動於衷,表示反對。搖籃與別的東西完全不同,它從不欺瞞人們。父親是一定會原諒克裏斯廷過去的一切。

  泰奧多勒斯挾著一個大包裹。文森特打開包裹,拿出送給克裏斯廷的一件厚上衣,明白一切順利。她上樓到臥室去後,泰奧多勒斯和文森特一起坐在工作室。

  “文森特,”他的父親説;“有件事你在信中沒有提起。這娃娃是你的嗎?”

  “不是。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了。”

  “孩子的父親在哪兒?”

  “他遺棄了她。”他認為沒有必要説明這孩子來路不明。

  “但是你要跟她結婚.文森特,是嗎?這樣同層是不好的。”

  “我同意。我要儘快地履行法律手續。不過,我和泰奧決定,最好等我能以我的畫掙得一百五十法郎一個月的時候再説。”

  泰奧多勒斯嘆了一口氣。“對,也許這樣最好。文森特,你媽希望你抽空回家看看。我也希望如此。你會喜歡紐南的,孩子,那是布拉邦特最可愛的村子之一。那小教堂小得可憐,看上去就象一個愛斯基摩人的冰屋。可以坐近百人,想想看!牧師住宅四週全是山植樹管,文森特,教堂後面是一個長滿鮮花的園子,還有沙墩和木十字架。”

  “還有木十字架!”文森特説,“是白的嗎産“對。上面的姓名是黑色的,但已經被雨水漸漸淋掉了。”

  “教堂有可愛的高尖塔嗎,爸爸?”

  “一個精緻纖細的尖塔,文森特,它往上升,一直升到天空中。有時候我真以為它差不多升到上帝那兒了。”

  “在基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文森特的眼睛閃爍著,“我要畫下這個景色。”

  “附近有一片灌木叢和松林,農人們在田裏掘地。你應該儘快地回家看看,孩子。”

  “對,我一定要看看紐南。小十字架、尖塔和田裏的翻地的人。我猜想布拉邦特始終有東西給我畫的。”

  泰奧多勒斯回家去叫他的妻子放心,他們的孩子一切還不壞,並不象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文森特以更大的熱情投入繪畫。他發覺自己愈來愈傾向米勒:“藝術,這是戰鬥;在藝術中,一個人必須嘔心瀝血。”泰奧對他有信心,雙親沒有對克裏斯廷不滿,海牙沒有人再來干擾他。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放手進行他的工作了。

  堆放木材院子的主人把到院子裏來找活兒而沒有撈到活兒子的人,都給文森特當了模特兒。他的錢包空了下去,他的畫夾滿了起來。他無數次地描繪躺在火爐旁搖籃裏的娃娃。秋雨來”臨,他在戶外油布上苦幹,捕捉到了所追求的效果。他很快地領悟到,一個人能看準色彩,立刻懂得如何分析,並説“那灰綠色是費裏帶黑,幾乎不帶藍色”才算得上是一個色彩學家。

  不論畫人物還是風景,他希望表現的不是感傷,而是嚴肅的悲痛。他要達到那樣的境地——人們會對他的畫這樣講:“他深深地感受到,他親切地感受到。”

  他知道,在人們的眼裏,他是一個飯桶,一個反常的、討厭的人,一個在生活中毫無地位的人。他就要在畫中表現這樣一個怪人、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心裏所想的東西。在最貧窮的茅屋裏,在最骯髒的角落裏,他看到了畫意。他畫得愈多,對別的事情的興趣也就愈少。

  他愈想擺脫那些瑣事,他的眼睛也就愈快地捕捉到生活中的畫意。藝術要求持久的勞動、不顧一切的勞動以及不斷的觀察。

  唯一的困難是油畫顏料花費太大,而他又用得很厚。當他把顏料大量地擠在畫布上的時候,就好象把法郎扔在須德海中。他畫得很快,畫布的帳單一大堆。他一口氣可以完成一張,莫夫兩個月才畫一張。好啦,他沒有辦法畫得薄一點,也沒有辦法畫得慢一點。他的錢象揮發的蒸氣,而工作室裏則塞滿了圖畫。泰奧一寄到津貼費——泰奧講定在一日、十日和二十日每次寄五十法郎——他就奔到顏料店,購買大管的路石、鑽藍和普魯土藍,小管的那不勒斯黃、土黃、組青和藤黃。然後他興高采烈地作畫,直到顏料和法郎兩空,通常在生活費從巴黎寄到後五、六天,麻煩就産生了。

  他感到大吃一驚:要為娃娃買那麼多的東西;克裏斯廷要不斷服藥,添置新衣,吃營養品;赫爾曼要買書和學習用品,因為他上學了;家庭是個無底洞,他得不斷地往裏塞燈、瓶瓶罐罐、毯子、煤、柴、窗簾、地毯、蠟燭、被單、銀製品、菜盆、傢具以及沒完沒了的食品。他簡直不知道怎麼在他的繪畫和靠他吃飯的三個人中間來分配這五十法郎。

  “你就象一個幹活的,一領到薪水就往酒店奔,”有一次,當文森特從泰奧的信封裏搶出那五十法郎,開始收集空顏料管的時候,克裏斯廷説。

  他做了一具新的、有兩隻長腳、能在沙丘上架設的透視器,架子的角都叫鐵匠做成鐵的。

  有著海、沙丘、漁民、小船、馬和漁網的斯赫維寧根,最吸引他。他每天步履艱難地穿過沙丘,放下沉重的畫架和透視器,捕捉海洋和天空的千變萬化。進入深秋後,別的藝術家們開始在工作室裏生火了,他卻在風裏、雨裏、霧裏和暴風雨裏作畫。在最壞的天氣裏,他那濕淋淋的圖,常常沾滿了飛濺的沙粒和鹹味的水。雨把他淋得透濕,霧和風使他發冷,沙粒飛進他的眼睛和鼻子……他心甘情願地畫到最後一分鐘。現在,唯有死才能使他停下筆來。

  一天晚上,他把一幅新油畫給克裏斯廷看。“真是,文森特,”她嘆道,“你怎麼畫得這樣逼真的呀?”

  文森特忘記了他是在和一個胸無點墨的女人講話。他應該對韋森布呂赫或莫夫講才對。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説,“我拿著一塊白板坐在吸引我的景色之前,我説:‘那塊白板必須變成某些東西!’我畫了很長時間,回到家後感到不滿意,便把它放進壁櫥。休息一會兒後,我提心吊膽地去看。我還是不滿意,因為在我的頭腦中,原來的壯觀太清楚了,以至於無法對我的描摹感到滿意。然而,我也畢竟在我的畫中找到了打動我的某些東西的回聲。我看到,大自然告訴了我某些東西,對我講過了話,而我也速記下來了。在我的速記中,也許有幾個字沒法辨認,也許有錯誤和遺漏,但其中有著樹林或海灘或人物告訴我的某些東西。

  你聽得懂嗎?”

  “不懂。”

  克裏斯廷對他所做的一切不理解。她認為他的作畫渴望是一種花餞的入迷。她明白,不管怎麼樣,他的生活是建立在牢固的基礎上,所以不想加以反對。他作品的目標、緩慢的進步和費力的表現,與她毫無關係。她是一個普通的家庭的良好伴侶,但是,文森特的生活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家庭的。當他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只得給泰奧寫信。他幾乎每天晚上傾瀉出一封熱情的長信,敘述一天來他所看到的、描繪的和思考的一切東西。*為佔當他想享受別人的表達時,他就看小説:法國的、英國的、德國的和荷蘭的。克裏斯廷只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零頭。但他很滿意,並沒有對要娶克裏斯廷的決定懊悔,也沒有試圖把智力活動強加於她,在這方面,她是顯然欠缺的。

  在夏季和秋季的漫長月份中,他清早五、六點鐘離家,一直畫到白天的陽光完全消失,然後拖著腿在陰涼的暮色中穿過沙丘。這段時期中,一切平安無事。但是,當一陣可怕的暴風雪降臨,紀念他們在雷伊恩火車站對面的酒店中相遇一週年的時候,文森特只得在家裏從早畫到晚,於是要保持令人滿意的相處就變得較為困難了。

  他回到黑白畫上,為了節省顏料的開支,但是,模特兒卻吃窮了他。那些樂於做這個完全不是最壞的下賤勞動的人,來為他做模特此時,要價甚大。他請求准許在瘋人院裏作速寫,但院方聲稱從無先例,另外,病房在鋪新地板,所以除了探望日外,他不可能在那兒作畫。

  他唯一的希望寄託于克裏斯廷了。他期望她恢復健康後,馬上就能為他擺姿勢,就象在養娃娃之前那樣起勁地幹。克裏斯廷的想法不同。起初她講:“我還吃不消。等些日子吧。你反正不急。”她完全恢復健康後,又認為忙不過來。

  “現在不象從前了,文森特,”她説,“我得照料娃娃。我得打掃樓上樓下。還要燒四個人的飯。”

  文森特清早五點鐘起來做家務,以便她能在白天抽空擺姿勢。“但我不再是模特兒了,”她抗議道,“我是你的妻子。”

  “西恩,你一定要為我擺姿勢!我沒錢每天請模特兒。那是你在這兒的一個道理。”

  克裏斯廷驟然大發脾氣,在認識文森特的初期,這是司空見慣的。“這就是你要我的目的!你可以在我的頭上省錢!我只是你的該死的傭人!倘若我不為你擺姿勢,你就會再把我趕出去!”

  文森特想I片刻後説:“那些話都是從你母親那兒聽來的。你自己是想不出的。”

  “怎麼,我自己想出來的又怎麼樣?我説的不錯,不是嗎?”

  “西恩.你不應該到那兒去。”

  “為什麼?我愛媽媽,不行嗎?”

  “但是他們在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你明白,第一件事就是他們在使你按照他們的方式思考問題。那樣一來,我們的婚姻怎麼辦呢?”

  “家裏沒有吃的時候,不就是你叫我到那兒去的嗎?多掙一點錢,我就不需要回去了。”

  他終於説服她撰姿勢後,她變得毫無用處。她又犯了一年前他那麼努力地加以糾正的全部錯誤。有時候他懷疑她在搖動身體,故意擺出彆扭的姿態,迫使他感到討厭,不想再煩她擺姿勢。最後他不得不放棄了。他雇請外面的模特兒的費用增加起來。他們無錢買食物的日子也隨之增多起來,克裏斯廷不得不到她母親家去過活的日子也隨之有增無減。每一次她從那兒歸來,他總覺得她的態度和舉止有點異樣。他被捲入了一個惡性迴圈。他若把所有的錢用於日常開支,克裏斯廷就不會回到她母親的影響中去,他就能夠把他們的關係保持在有益的水準上。但是,如果他那樣做,就得放棄繪畫。難道為了拯救她的生命,就該毀了自己嗎?

  如果她每月不到她母親那兒去幾次,那末,她和孩子們就得挨餓。如果她去,最終使會毀掉他們的家。他該怎麼辦呢?

  身體不適和懷孕的克裏斯廷、在醫院裏的克裏斯廷、産後在恢復健康的克裏斯廷,是這樣一種人:一個被遺棄的、絕望的、在可悲的死亡邊緣上的女人,對一句簡單的好話或一個幫助性的行為就感恩不盡的女人,一個通曉世上一切痛苦的、為了茍活片刻什麼事都會做得出來的、會對自己和生活許下各式各樣狂熱和英雄般的謊言的女人。又恢復了健康的、由於良好的食物、藥物和細心照料而身體和臉孔都發胖了的克裏斯廷,是另一种女人。痛苦的記憶在後退,做一個賢妻良母的決定在削弱;她從前生活的想法和習慣,慢慢地在復活。十四年來,她一直毫無拘束地生活,生活在街上,生活在酒、黑雪茄、惡濁的語言和粗俗的男人之中。隨著身體的力量恢復,十四年的懶散怠情,壓倒了一年的體貼入微和溫厚的愛情。潛伏著的變化開始偷襲她。文森特起初沒有理解到這一點,後來,他慢慢地覺察到發生著的一切。

  湊巧在這個時候,新年的開頭,他接到泰奧的一封不尋常的來信。他的弟弟在z黎街頭上碰到了一個孤獨、患病和失望的女人。她患足疾,不能工作。她準備自盡。文森特給泰奧尋呼路;後者跟隨著他的老師。他在老朋友的家裏給這個女人找到了一個地方。他請了一個醫生給她作檢查。他負擔這個女人的全部生活費用。在他的信中,他稱她為他的病人。

  “我應該跟我的病人結婚嗎,文森特?那是我為她效勞的最好辦法嗎?我應該履行法律手續嗎?地遭受到很多的痛苦;她不幸;她被她唯一愛著的人所拋棄。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該做什麼呢?”

  文森特深深地感動,他表示同情。然而,克裏斯廷一天比一天變得不易相處。當只有麵包和咖啡的時候,她抱怨了。她堅持要他停止雇請模特兒,把他的錢留作家用。當她不能添置新衣的時候,她就毫不顧惜舊衣服,任讓食物和污演糟蹋。她不再縫補他的衣服和襯衫。她又落到了母親的影響之中,後者告誡她,文森特不是卷逃就是扔掉她。既然不可能維持永久的關係,那末何必再為了維持暫時的關係而去找麻煩呢?

  他能夠勸泰奧跟他的病人結婚嗎?正式結婚是拯救這些女人的最好辦法嗎?最重要的是給她們住房,以良好的食物來恢復她們的健康,用柔情愛意使她們再次熱愛生活嗎?

  “等一等!”他警告他的弟弟,“盡力而為吧,那是高尚的行為。但是儀式對你毫無益處。

  如果愛情在你們之間滋生,那末婚姻也會隨之而生。但首先要看看你能否拯救她。”

  泰奧每月三次寄五十法郎。現在由於克裏斯廷管家愈來愈不經心,錢也就不象從前那樣維持長久了。文森特太需要模特兒了,這樣他方能為幾幅真正的油畫創作湊集足夠的習作。

  從他的畫上被奪去化在家庭開銷上的每一個法郎,都使他感到懊惱。她則對從家庭開銷上被奪去化在他繪畫上的每一個法郎,大為不滿。這是他們生活上的一個鬥爭。一月一百五十法郎,只能夠應付他一個人的吃、住和繪畫材料,要使這點錢養活四口人的企圖,雖然是堂皇的,但卻是不可能的。他開始向房東、鞋匠、雜貨店、麵包師和繪畫顏料店欠債。要解決這個難題,泰奧卻缺少錢款。

  文森特寫了封懇求的信。“你能否把錢在二十日以前寄來,至少不遲于二十日。我手邊只剩兩張紙和最後一點粉筆了,我沒有一個法郎可用來雇請模特兒和買吃的。”他一個月要寫三封這樣的信,當五十法郎寄到時,他早已全欠下店主了,就這樣前吃後空。

  泰奧的“病人”的足疾要動手術。泰奧將她送往一家好醫院。同時他寄錢給紐南的家裏,因為新的教友很少,泰奧多勒斯的收入不夠維持家用。泰奧要維持自己和他的病人、文森特、克裏斯廷、赫爾曼、安東和紐南一家的生活。他的薪水連一個生丁也多不了,所以無法再給文森特一個額外的法郎。

  最後,在五月初,事情終於發生了:文森特只剩下了一法郎,一張破碎的措條已經被一個店主退還。屋裏連一口食物也沒有。泰奧的下一期的錢至少還有九天才能寄到。他十分害怕把克裏斯廷那麼長時間地放在她母親的手中。

  “西恩。”他説,“我們不能讓孩子們挨餓。你最好把他們帶回你母親家去,直到泰奧的信寄來。”

  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轉著同樣的念頭,但都沒有勇氣明説出來。

  “好,”她説,“我想只能這樣了。”

  雜貨商收下那張破借條,讓他賒了一點黑麵包和咖啡。他將模特兒帶進家來,把錢欠一欠。他變得更神經質了。他的畫不稱手,畫得索然無味。他餓著肚子。對經濟的不斷擔心威脅著他。他無法不作畫過活,然而,每一個小時的繪畫都在告訴他:他在失敗。

  第九天的最後一天,在十三日,泰奧的信和五十法郎及時寄到了。他的“病人”已動過手術,他把她養在私宅中。經濟上的緊張也在威脅著他,他也感到沮喪。他寫道:“我擔心以後恐怕無法再答應什麼了。”

  那句話差不多使文森特失魂落魄。泰奧是不是説他無法再寄錢了?不寄錢還不是太壞的事情。但是,這是不是説,從文森特每天寄給他以表示自己作品在進步的速寫中,他的弟弟得出結論:他是沒有才能的,毫無希望的呢?

  他整夜未能合眼,為此事擔憂,他接連不斷地寫信給泰奧,求他解釋清楚,並排命考慮維持自己生計的辦法。毫無辦法。

  他去看克裏斯廷,發現她和母親、兄弟、兄弟的情婦以及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她在抽黑雪茄,喝杜松子苦艾酒。她似乎根本沒有回到申克韋格街去的念頭。

  在母親家裏的九天,她原來的生活習慣——毀滅性的生活方式——恢復了。

  “我要抽雪茄就抽雪茄!”她嚷道,“如果雪茄是我自己買的,你就沒有權利叫我不抽。

  醫院裏的醫生説過,如果我想喝杜松子苦艾酒,就可以喝。”

  “對,那藥……使你開胃。”

  她爆發出一陣悅耳的笑聲。“藥!你真是——!”這種話自從他們相識以來還沒有講過呢。

  文森特處於十分敏感的狀態中。他忍不住光起火來。克裏斯廷亦不甘示弱。“不要你再關心我!”她大叫大嚷,“你連吃的也不給我。為什麼不去多掙幾個錢呢?你是個什麼樣的該死的男人?”

  嚴冬滯留不去,春天遲遲不至,文森特的情況愈來愈壞。他的債務不斷增加。因為飲食不正常,引起了反應。他無法咽下一口食物。胃裏的不舒服影響到牙齒。痛得他徹夜無法入眼。牙痛擴及到右耳.右耳整天價地痙攣地抽搐。

  克裏斯廷的母親開始來他們的家,和女兒一起抽煙,飲酒。她不再以為克裏斯廷會幸運地結婚。有一次文森特發現她的兄弟也在,當文森特一進來,他馬上溜出門去。

  “他來幹什麼?”文森特向,“他要你幹什麼?”

  “他們説,你要攆我走。”

  “你知道我決不會那樣做的,西恩。只要你願意留在這兒,我就不會。”

  “媽媽叫我走。她説,我留在這兒連吃的也沒有,對我沒有什麼好處。”

  “那你到什麼地方去呢?”

  “當然是回家。”

  “把孩子們帶回那個家?”

  “總比在這兒挨餓來得好。我能幹活,能掙錢養活自己。”

  “你幹什麼活呢?”

  “哦……隨便什麼。”

  “打零工?洗衣服?”

  。……我猜想。”

  他一眼就看出她在扯謊。

  “他們就勸你那麼做!”

  “哦……那不太壞……維持生活。’“聽著,西恩,要是你回到那個家裏去,你就完了。你心裏明白你母親會再叫你到街上去的。記住萊頓醫生的話吧。要是你再去過那種生活,你就會送命!”

  “不會送命的。現在我感到很好。”

  “你感到很好,那是因為你生活正常,但一見你回到……S”“嚼呀,誰要回去?除非你攆我走。”

  他坐在她的搖椅的扶手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頭髮沒有梳理。“那末相信我,西恩,我決不會遺棄休。只要你願意與我同甘共苦,我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須與你的母親和兄弟疏遠。他們會把你毀掉!答應我,為了你自己好,別再去看他們。”

  “我答應。”

  兩天后,他從濟貧院速寫回來,工作室裏空無一人。沒有晚飯的影子。他發現克裏斯廷在母親家裏喝酒。

  “我告訴過你,我愛媽媽,”他們回到家後,她抗議道,“我要去看她就可以去。我不歸你所有。我有權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她從前生活中的那種熟悉的、懶散的習慣又恢復了。每當文森特想加以糾正,並解釋她在疏遠他的時候,她就回答:“對,我完全明白,你不要和我呆在一起。”他指給她看,屋裏無人照管,狼狽不堪。她回答:“哦,我懶而無用,我一直是那種樣子,沒有辦法了。”如果他想使她明白,懶散會有何等樣的結果,她就答道:“我不過是個遊民,真的,我將投河結束一生!”

  現在她的母親幾乎天天到工作室來,奪去了文森特極為看重的克裏斯廷的情誼。屋內雜亂無章。吃飯毫無定時。赫爾曼遺遍遇遏地東跑西走,也不上學了。克裏斯廷家務管得愈少,煙就抽得愈多,酒就喝得愈兇。她不對文森特講從哪兒弄來錢抽煙喝酒。

  夏季來臨。文森特又外出畫畫了。這意味著顏料、畫筆、油畫布、畫框和更大的畫架等新開支。泰奧函告他的“病人”情況有所好轉,但他們的關係上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既然她現在身體比較好了,他與那女人該怎麼辦呢?

  文森特對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視而不見,光不斷地作畫。他知道他的家在耳邊嘩啦啦地坍下來,明白自己正在墜入克裏斯廷陷足其中的怠情之無底洞。他企圖把絕望埋在繪畫之中、每天早晨,他動手一幅新畫時,總希望這幅畫是那麼地美麗和無懈可擊,能立即賣去,從而自立。每天晚上,他回家時都懷著可悲的認識:離他朝思暮想的精湛技巧,還有十萬八千里。

  他唯一的安慰是安東那孩子。他是生命力的奇跡,他又笑又叫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東西。

  他常和文森特一起在工作室裏。坐在角落裏的地板上。他對著文森特的畫派派地叫,然後靜靜地坐著,注視墻壁上的素描。他長成一個漂亮活潑的孩子。克裏斯廷愈忽視這孩子,文森特就愈喜歡他。在安東身上,他看到了去冬地的行為的真正目的和報酬。

  韋森布呂赫只來過一次。文森特給他看了幾張去年的素描。他自己感到極端地不滿意。

  “別這樣想,”韋森布呂赫説,“幾年以後再回過頭來看看這些早期作品,你會發現這些東西是真實的、深刻的。就這樣堅持下去,老弟,別讓任何東西阻擋你。”

  最後阻攔他的,是一記耳光。春天的時候,他叫一個陶工替他修盞燈。這商人一定要文森特帶些新盤碟回去。

  “可是我沒錢買呀。”

  “沒有關係。不息的。帶去吧,等有錢後再給好了。”

  兩個月後,他砰砰嗡嗡地敲工作室的門。他是一個健壯的漢子,脖子象頭顱一樣粗。

  “你對我撒謊,這算什麼意思?”他問,“你一直有錢的,拿了我的貨卻不給錢,怎麼回事?”

  “現在我一分錢也沒有。我一接到錢就付給你。”

  “撒謊!你剛把錢給我的鄰居鞋匠。”

  “我在畫畫,”文森特説,“我不喜歡別人來打岔。我接到錢後就給你。請走吧。”

  “給了錢就走,不給就不走。”

  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這個人推向門去。“離開我的屋子。”他下逐客令。

  那正是商人所希望的。文森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揚起右手,一拳擊中文森特的臉部,砰地把他打撞在墻上。他接著又揍了一拳,把文森特打倒在地,然後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

  克裏斯廷在母親家裏。安東從地板上爬過去,撫拍文森特的臉,哭泣著。待了片刻,文森特醒來,拖著身子上樓,倒在床上。

  拳頭沒有打傷他的臉。他並不覺得痛。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的時候,也沒有碰傷。但是,那兩拳把他心裏的某些東西打碎了,把他打垮了。他明白這一點。

  克裏斯廷回來。她上樓到小房間。屋裏沒有錢,也沒有吃的。她常常感到奇怪,文森特是怎麼過下來的。她看到地橫躺在床上,頭和手懸在一端,雙腳懸在另一端。

  “怎麼回事?”她問。

  過了好久,他才好容易轉動身子,把頭放在枕上。“西思,我得離開海牙。”

  “……對……我知道。”

  “我一定得離開這兒。到鄉下去。也許是德倫特。那兒的生活費用便宜。”

  “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嗎?那是一個鬼地方,德倫特。你沒有錢、我們沒有吃的時候,我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西思。我猜想你能夠挨餓的。”

  “你能答應把一百五十法郎作家用嗎?不花在模特兒和顏料上嗎?”

  “我不能,西恩。模特兒和顏料要放在第一位。’“是的,對你來説!”

  “但對你不是這樣。為什麼要象你説的呢廣“我也要活呀,文森特。我不可能活著不吃。”

  “而我不可能活著不畫。”

  “好吧,錢是你的……你要緊……我懂。你有幾個生了嗎?我們上雷伊恩火車站的酒館去吧。”

  那地方瀰漫著酸酒的味道。時間已近黃昏,但燈還沒有點亮。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兩張靠得很近的桌子空著。克裏斯廷領路走去。他們各要了一杯酸酒。克裏斯廷撫弄著酒杯的柄。

  文森特記得,差不多兩年前,當她在桌上作著同樣動作時候,他曾那麼讚賞過這一雙勞動的手。

  “他們對我説,你要離開我,”她低聲説,“我也明白。”

  “我不想遺棄你,西恩。”

  “那不是遺棄,文森特。你一直待我很好。”

  “如果你還願意與我共命運的話,我就帶你到德倫特去。”

  她無動於衷地搖搖頭。“不,錢不夠我們倆用的。”

  “你了解,是嗎,西恩?如果我的錢多一點的話,你要什麼就有什麼。但是,當我不得不在餵養你還是餵養我的畫之間·,…·”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感覺到她的粗糙的皮膚。“沒什麼,不要有什麼不快活。你能為我做的都做了。我猜想我們分手的時間到了……就是這樣。”

  “你耍分手,西思?如果那會使你幸福,我就跟你結婚,和你在一起。”

  “不。我屬於我的母親。我們都得過我們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順利。我的兄弟打算為他的姑娘和我弄一所新房子。”

  文森特把酒飲盡,嘗著林底的苦腳手。

  “西恩,我曾想幫助你,我愛你,我把我的愛情都給了你。我要你做一樁事情,只不過一樁,作為回答。”

  “什麼事了”她漠然地問。

  “別再到街上去。那會叫你送命!為了安東,別再過那種生活。”

  “你還有錢再喝一杯嗎産“有。”

  她一口喝下了半杯.然後説:“我只曉得我無法掙得足夠的錢,特別是在不得不養活所有的孩子的時候。所以如果我去賣身,那是因為我必須那樣,而不是因為我要那樣。”

  “那末,倘若你找到足夠的活兒,你就答應我,行嗎,不再過那種生活?”

  “一定,我答應。”

  “我寄錢給你,西恩,每個月。我將一直負擔那娃娃。我要你給那個小子一個機會。”

  “他一切都會好的……就象其餘的一樣。”

  文森特把到鄉下去的打算以及與克裏斯廷斷絕關係的情況,寫信告訴泰奧。泰奧回信表示極為贊成,並附匯額外的一百法郎讓他還債。“我的病人日前失蹤,”他寫道,“她已經完全恢復健康,但我們似乎沒法使彼此的關係和諧。她把一切都帶走了,沒有留下地址。那樣也好。現在你和我都沒有牽累了。”

  文森特把傢具都堆放在頂樓。他打算哪一天還要回到海牙來。在動身去德倫特的前一天,他收到從紐南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個包裹。包裹裏裝的是煙草和油紙包著的、母親做的乳酪餅。

  “你什麼時候回家來畫教堂公墓裏的水十宇架呢?”他的父親問。

  他一下子領悟到要回家去。他身體不好,挨餓,極端神經質,疲憊不堪,灰心喪氣。他要到母親那兒去呆幾個星期,恢復健康和精神。當他想到布拉邦特的鄉野、樹籬、沙丘和田裏的鋤地者的時候,他已經忘記了好幾個月的那種子和、恬淡的感情又復蘇了。

  克裏斯廷和兩個孩子送他到火車站。他們站在月臺上,講不出話。火車進站,文森特上車。克裏斯廷站在那兒,懷裏抱著娃娃,手裏攙著赫爾曼。文森特望著他們,直到火車駛入閃閃的陽光中,那女人在火車站的漆黑的陰影中,永遠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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