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關心中國畫的前途,是從對父親的研究和理解開始的,是他的經歷告訴了我思考中國畫生存發展問題的重要性。由此,我漸漸地接近了中國現代藝術的一個大問題:中國的繪畫藝術,應該朝著什麼方向發展? 對於這個問題,自“五四”以來就早有爭論。當時,有的主張全盤西化,有的主張因循守舊,有的主張以西畫的觀點改造中國畫,有的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百年來,不同的藝術家在上述這些不同的方向上,各自尋求前進的道路。我父親則是主張,站在中國畫的基點上改革中國畫。 父親一生,在半個世紀的長時間裏,對中國傳統繪畫的縱、橫兩方面,作過深入的探究、分析和評判。他曾多次説過:“世界的繪畫可分為東西兩大系統,各有自己的最高成就,就如兩大高峰,對峙于歐亞兩大陸之間,使全世界仰之彌高。而中國的繪畫,實處東方繪畫系統中最高水準的地位。”我理解,父親對於中國傳統繪畫的認識,既是出於他對中國傳統繪畫歷史成就的評價,以及與此相聯繫的民族自強的意識,也是出於他對藝術本質的理解。他強調作為系統的中西繪畫之間的大差異,注意發展中西繪畫兩大系統的基本特點,珍視兩大系統各自的獨特價值。 古雪-60×47cm-1988在父親看來,中國傳統繪畫是世界繪畫史上數一數二的長河大江,是世界藝術之林中一個獨立、龐大、曾經盛極一時的種係。然而自近代以來,世界與中國都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巨變,中國繪畫的發展進入了一個變動不定的時代。由於學習別人的“新”,總是省力一些,創造自己的“新”,不免費力些。棄易從難,從這一堆雜亂的傳統遺産中開闢出新路,需要有意識地研究探索。如果我們沒有人努力發展這個悠久而又繁盛的特大種係,全部都想從頭開始,另起爐灶,或者步別人的後塵,那不僅是“對不起祖宗”,而且是不聰明不合算的。如果説,西方藝術家能夠在自己的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創造出他們的新來,那我們就更應該能夠在自己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創造出我們的新。 “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是保持中國繪畫的獨立性和獨特性、走出自己現代之路的宏觀戰略性方案。父親認為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拉開距離的發展方向才可能使中國繪畫在世界畫壇獨樹一幟。在我看來,中西繪畫之間的風格差異、分界與距離,對中國畫的生存發展至關重要。中國傳統繪畫是一定會向前演進和拓展的,但如果只顧拓展,忽視了對邊界和限定性的適度把握,一些重要的東西就會失去,從世界範圍來看,就可能最終失去一個大畫種。父親的方案,是著眼于將來的,而且是將中國繪畫放在世界範圍裏去考察與思索的。所謂保持中國繪畫的獨立性和獨特性,不可能是照搬古人的一套,而是以研究、分析、鑒別、提煉前人的理論和實踐為前提,從傳統中發現有生命力的獨特因素,它們或許是處於萌芽狀態的、暗藏的、零碎的、不完整的,但它們就像種子、胚芽,在新的環境條件下,可以啟發培育出古人根本無法想像的萬紫千紅的花果。父親曾説:“接受傳統,倘不起開今作用,則所受之傳統,死傳統也。如有拘守此死傳統以為至高無上之寶物,則可請其接受最古代之傳統,生活到原始時代中去,不更至高無上乎?”父親曾經從筆墨、佈置、色彩、神情、意境、詩書畫印的結合、畫論及其材料工具等等各個方面,系統地探討過中國傳統繪畫中那些可貴的、不同於西畫的獨特因素,認為正是這些獨特因素,構成了中國繪畫的民族風格。我發現,在他的這類論述中,所謂傳統遠非僅指筆墨,而且他也不僅僅用濃淡乾濕來談筆墨,比如他曾從“線”的角度去談筆, 從“黑白對比”的角度去談墨(《談談中國傳統繪畫的風格》)。 在父親的方案中,與西畫拉開距離是就中國繪畫的主流風格和總體傾向而言的。就個人風格來説,無論中西結合,西多中少,或者純為西風,都是藝術探索的必要努力。父親在強調民族繪畫的獨立性的同時,也強調個人風格的獨創性。“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實際上是對個人風格的獨創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拉開距離”是以總攬世界藝術的大視野為前提的,父親喜歡以山峰為喻,“拉開距離”的策略,不是站在中國繪畫的高峰看西方繪畫的高峰,而是立足於更高更遠的戰略點上看中西繪畫兩座高峰。因此他反對將兩座高峰上的土搬下來填平兩峰間的山谷,將兩峰拉平就失去各自峰頂的無限風光。“拉開距離”,就是不斷地增加中西繪畫兩座山峰的高度。對於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人而言,要深入研究中國,就要研究西方,只有深入研究西方,我們才能有自己的辨別能力。所以研究西方是研究中國的重要方面,研究西方的重要目的是為了增加中國繪畫高峰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