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逛過古玩市場或其他什麼舊貨攤兒的人,大抵都有過一种經歷:你逛著逛著,身後就有一兩個神秘的不速之客尾隨您,就像一個甩都甩不掉的“跟屁蟲兒”。只要一回頭,這人就搶步上前和你搭話兒,神情嚴肅、語調低沉:“先生,您要古董嗎?剛從墓裏挖出來的!” 這種事兒我遇見多了,每回都是先謹慎地環顧一下四週,然後趴在那個看上去已經有點兒興奮的跟蹤者的耳朵邊兒上,以比對方還要嚴肅之神情、還要低沉之語調小聲地、極其親切地説一句:“——去你媽的!” 此招術特別奏效,那“跟屁蟲兒”保準是一溜煙兒就跑了,連頭都不敢回。但市面上有幾個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大部分的人是被追得沒著沒落兒,氣急冒火,壞了尋珍覓寶的興頭。這都算是聰明,有那耳朵根子軟的,一聽説人家手裏有“寶貝”,心裏就癢癢了:他的東西肯定是來路不正,所以才鬼鬼祟祟的怕見光呀,一準兒不敢多要錢。得!我今兒個算是“逮”著了,跟著去吧。 去——?去了您可就算是把倒楣給招上啦! 頭些年我買過一輛麵包車,那破車老出毛病,有朋友就給我介紹了一位修車師傅——老張。公平地説,老張這人挺實在,給我修車都是利用節假日的時間,而且是一分錢也不收。但修完了車我得請他吃飯,吃飯的時候他總要再叫上仨倆“狐朋狗友”,這哥兒幾個都是屬於“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喝嘛嘛沒夠”的主兒。回來一算計,花的錢不比在修車廠便宜,還欠了大把的人情,這算哪兒跟哪兒呀? 欠了人家的情就得還!老張也不客氣,説:“我如今是受了你的影響,開始喜歡古玩啦,我拜您為師如何?”我説:“古玩道兒上的學問我自己還沒整明白呢,怎敢為人師表?您有啥事兒隨時招呼我,甭客氣。”就這麼著想把他給打發了,可老張還不幹,非拿我當師父不可,本以為他不過是説説而已,不成想老張是真“喜歡”上古玩了,我一不留神,他就給自己捅了個大婁子! 有一天,老張找到我説:“老弟,看來這修車的工作該和我道拜拜啦!” “您改行了?”我問。 老張躊躇滿志地説:“我如今也是收藏家啦,跟你學的。” 我急了,説:“嗨——嗨!您可別這麼講,我都不敢説自己是收藏家,您什麼時候成‘家’啦?説説您都收著什麼了?化油器還是車轱轆?” “都告訴你我不想幹修車這行兒了,還拿這檔子事兒損我?”然後他又神經兮兮地説:“我憋著寶啦!” “什麼寶呀?”我不經意地問。 “一隻明代萬曆年間的五彩大罐子!”老張興奮地説。 萬曆五彩?就憑他老張這副德行樣兒,這麼容易就淘換到了?打死我也不信呀!玩兒瓷器的都知道,這明代的瓷器到了“隆(隆慶)萬(萬曆)”時期,雖不如“永(永樂)宣(宣德)”那麼珍貴,但也是“製作日巧,無物不有”。據説明萬曆年間,還湊合著用江西浮梁縣的“麻倉白土”制瓷,再往後就基本沒有了,那會每百斤“麻倉白土”就合銀價九分,算起來挺老貴的了。而所謂“萬曆五彩”又是“景器”(特指景德鎮燒瓷)中“官古瓷”(即禦窯場專制)中的上上品。民國初年,在古玩市場上還不難見到萬曆五彩,可時價就已經四五千塊現大洋了,比同時期的青花瓷貴得多。其工藝是在燒好的白瓷上先高溫燒出青花,再施以紅、黃、綠、紫等釉上彩,製作複雜,煞是美艷。故有史料記曰:“萬曆五彩其能力最大,縱橫變化,層出而未有窮者也……” 想到此我便調侃著問老張:“哦?您家祖上是開古玩鋪的,給你分了遺産?” “非也!” “香港徐展堂之流的大收藏家跟你有舊交,送給您的?” “非也!” “那就是半夜摸黑兒起來,在舊貨市場裏撿著漏兒啦?” “非也……”
“這麼會兒的工夫,您都‘非’好幾回了,還能‘飛’到哪兒去呀?” 老張嘿嘿一樂,狡詐地眨了眨眼睛,道出了他的那只“萬曆五彩大罐”的來歷。 在逛古玩市場的時候,老張被“跟屁蟲兒”給盯上了,不到一個回合,就讓人家給忽悠暈啦。老張就隨著那個人出了古玩市場,拐彎抹角地來到一家叫不上名的小旅館。在半地下的一間客房裏,還有三兩個灰頭土臉,跟幽靈似的人在那正等著他,那屋子裏昏昏暗暗,一股子臭腳丫子味兒,嗆得老張直捂鼻子。 老張就罵:“這兒怎麼跟他媽公共廁所是一個味兒?能有什麼好東西給我看?!” 那幾個人低聲説:“大哥呀,您可別嚷嚷,我們是盜墓的,不是沒錢住好地方,是怕出事兒!” “我不怕事兒,快拿出來讓我瞧瞧!” 這哥兒幾個就從床底下拉出來一隻大紙箱子,裏邊放著個至少用了兩卷手紙一道一道纏得嚴嚴實實的物件兒,費了老大的工夫才打開。老張一看,喲——果真是一隻人物畫篇兒的五彩大罐,上邊繪的是“海水龍紋”。除此之外,還有兩把銅鏡。 賣主兒説了,他們是在南方燒磚取土時挖出了個明代古墓,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已經被別人拿走了,就剩下這點玩意兒。哥幾個越想越怕,尋思著趕緊出手得了,賣點兒是點兒。 老張問:“賣多少錢?” 賣主説:“這罐子在外邊至少賣十幾萬,賣好了值個幾十萬也説不準。誰讓我們幾個是有案在身呢?這罐子一萬元歸您了,倆銅鏡要四千,總共是一萬四!您發財去吧……” 老張説:“我沒帶著這麼多的錢呀。” 那人説:“我們跟著您去取吧,不是不相信你,出了門兒您把我們給舉報了,到時候咱可連哭都找不著調兒。” 老張就完全相信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您瞧這事兒,跟電影兒裏演的一樣,我怎麼就如此幸運呢?居然在這個電影裏當了回“主角”。人要想發財,攔都攔不住!這個五彩罐子能賣多少錢?如果真的能賣到幾十萬,那好!我回到工廠的頭一件事兒,就是一邊打辭職報告,一邊給車間主任倆嘴巴,誰讓他平時吃飽了撐的,總盯著我的短兒不撒手呢……然後,再給醫務室的周姑娘買串兒珍珠項鍊,隱約的——那周姑娘對我好像有點兒意思…… “大哥,您到底要還是不要呀?” 老張被賣主的問話給喚醒了,才發覺自己剛才想多了,有點失態,就忙説:“要,當然要啦!”於是,就帶著那幾個“幽靈”出去取錢——成交! 聽了老張的故事,我大驚失色道:“壞啦,您可是上了跟屁蟲兒的當了!” 老張卻笑著説:“別來這套好不好?就知道瞧見我發財您該眼饞了,咱倆是不是朋友?” 我説:“正因為咱們是朋友,我才替您捏把汗。走!看了東西再説。” 來到了老張家,還真不含糊。老張居然為這只破罐子做了個展櫃,還裝上了兩盞射燈。兩束冷光打下來,別説,還真有一眼。老張講,街坊四鄰們走馬燈似的前來觀瞧,都快羨慕死他了,咱怕招賊,還給家裏新安了防盜門。 這真讓我哭笑不得,我跺著腳説:“老兄呀,這東西也實在是太假了,您從來就沒真正見過所謂‘萬曆五彩’是什麼樣兒,你的膽兒也忒大啦!” 老張認真地説:“我和書上對照過了,有一模一樣的東西!” “呸——我什麼時候教過您照著書本上的圖片,就可以出去買古玩啦?唉喲我的活祖宗哎,你實在是不可教也!可千萬別到外邊説我是你師傅啊!我得顧全——這個!”急得我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小嘴巴兒。 老張就慌了,道:“別嚇唬我,我可指著這個寶貝換錢送我兒子去英國呢。” 我説:“歇菜吧您吶,別説去英國,把這個破玩意兒賣了,連去趟天津的錢都不夠。” 老張又問:“那兩個銅鏡呢?總不會也假了吧,那上邊可滿是綠銹,摳都摳不下來。”
我説:“趕緊給扔到涼臺上去,放在屋子裏都埋汰。不定是在哪個村兒茅房的尿臊窩子裏給沁出來的,你還當寶貝似的,敢把它們往大衣櫃裏放,也不怕招來大尾巴蛆?” 老張抓著自己的頭髮,呼天搶地大哭起來:“一萬四喲,幹什麼花不成呀?打麻將——打‘幺二四張兒’的,得能和多少圈兒呀……” 咳!他張師傅還好這口兒呢?看來是揣著賭博的心奔著古玩去了。我特想告訴他,其實人的一生就那麼點兒時間和精氣神兒,沉湎于一種遊戲,恐怕就得舍一門愛好,沒人能面面俱到。您要是把玩兒牌的心都放在對文玩的研習上,哪兒用得著拜我為師呀? 唉!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本回提示: 古玩市場上的“跟屁蟲”設局行騙,固然可惡。但那不裂縫的雞蛋它也下不了蛆不是?如果是在農貿市場裏,有人在屁股後面追著您,非要推銷五斤鹹帶魚,你肯定不要!為什麼?吃過見過唄。然而古玩可不是您日常生活中能常見到的,更不是所有人都“嚼”得動的。 倒騰古玩的跟屁蟲兒,趴在您耳朵邊上操著南腔北調的一通説煽,您要是不提著點神,要是讓人家把心給説動了,那可就離上當不遠了。 您不必跟我似的,非罵人家一句。您不妨這樣説:“哦?古玩——好東西呀!可我沒錢,要不您先借我點兒?” “巴蜀大俠”布先生的故事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