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土耳其小城叫“大連”

 “卡烏諾斯人在我看來乃是當地的土著,但是他們自己卻説是從克裏特島遷來的。就語言而論,是卡烏諾斯人的語言和卡裏亞人的語言相似,還是卡裏亞人的語言和卡烏諾斯人的語言相似,這一點我不能斷定;然而在風俗習慣上面,他們和卡裏亞人相差很遠,而且和所有其他的人相差都很遠。他們認為,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好友並且年齡相當,就應經常集會起來飲宴,這便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他們先前是對某些外國的神也崇拜的,但有一次不知怎的他們卻改變了主意,只崇拜他們自己祖先的神了,於是全體壯年的卡烏諾斯男子便武裝起來開到了和卡林達人接壤的地方,用槍向空中刺,這樣,他們説,就把外國的神給趕出去了。”

──希羅多德《歷史》第一卷

古人寫的史書比後來人的好看

小城名叫“大連”(Dalyan),在土耳其語裏是“堤壩,河堰”的意思,可想而知是個跟水息息相關的地方。從地圖上看,一道河流穿城而過,河的上源是個不大不小的湖泊,下游5公里處即是海——土耳其人稱為“白海”(Akdeniz)的地中海。

如果不想參加旅遊團,去大連是沒有空調大巴可坐的,惟有搭那種非得等到塞滿了人才開路的小巴。地中海的夏天自然是出奇的熱,車裏的溫度又要比外面高出一截,鑽出小巴時我已是汗流浹背,衣服濕答答的黏在身上,感覺就像剛跑完3000米。

為什麼要來大連?我不禁自問。大連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土耳其小城,市中心有個小廣場,周圍是郵局、銀行、兩三家餐館和必不可少的清真寺,河邊還有一個兒童公園。這裡的小吃跟別處的沒有兩樣,無非是冰淇淋、麵包圈、烤肉卷餅之類,房屋街道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寺院傳喚禮拜的廣播聽上去也耳熟得很。毒日頭下,露天茶館的藤蔭裏滿滿地坐著茶客,時間不急不慢地從悶熱的空氣裏流過,就像那條不急不慢的大連河。

城市位於大連河的左岸。在古時候,河對岸有個城市叫做卡烏諾斯(Caunus),位置恰好處在呂奇亞國(Lycia)和卡裏亞國(Caria)接壤的邊界上。西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歷史》中提到,卡烏諾斯人和卡裏亞人的語言相近,言下之意是跟呂奇亞人的語言不同;然而我又聽説,卡烏諾斯的建築和呂奇亞的比較相像,這點也不奇怪,既然它處於兩國的過渡地帶,文化上總會和鄰國有這樣那樣的交集。希羅多德書中有關卡烏諾斯的敘述不多,卻令我印象深刻。他提到兩點,一是卡烏諾斯人喜好聚眾宴飲,另一件是當他們決定不再崇拜別國的神,就穿上鎧甲拿起長矛到國境邊上向空中亂刺一氣,以為這樣就算把外國的神驅逐出境了,僅這兩件事,已讓我覺得這個民族十分的可愛了。

我覺得古人寫的史書往往要比後來人的好看。古人治史,可能于嚴謹上不大經得起推敲,他們愛往書裏塞進些小道消息,讓人看了搞不清是歷史還是謠傳;但也正是那些閒筆讀起來特有意思。

近人寫的歷史,太系統,太像論文,凡事都有個理由,便少了很多趣味。

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古代的史書還有一點讓我喜歡:它們可以當作地理書讀。無論東方西方,在大統一時代來臨以前都是小國林立,風物各殊,寫歷史的必得週游列國,才能蒐集“道聽途説”,儘管他們並不是抱著地理探險的目的去旅行,文章裏也多少會帶點遊記的親歷意味。“歷史之父”希羅多德就是一個旅行家,他用了十年時間到東方各地廣泛遊走,當時希臘人足跡所到之處差不多都被他走遍了,假如把“地理之父”的稱號一併送給他,大概也不算過譽。

到了紀元前後,羅馬橫掃整個地中海世界,西方人的已知疆域被打成一片,這給文獻資料的流傳、共用帶來莫大便利,學問家的腿腳於是變懶了。羅馬從共和制轉向帝制的時期出了個大學者斯特拉波,他那套皇皇17卷的巨著《地理學》便基本上是閉門造車的結果。説得好聽些,這叫做“集歷代各家之大成”。

《地理學》第14卷提到了卡烏諾斯。書上説,卡烏諾斯城邊有條卡爾比斯河,水道很深,便於商船通行,港口有多座船塢,必要時U字形的港灣可以封閉起來。講到這裡,斯特拉波筆鋒一轉,聊起一樁傳聞:有個名叫斯特拉托尼庫斯的遊吟詩人來到卡烏諾斯,見當地人個個面如菜色,便打趣他們説: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常把人類命運比做一歲一枯榮的樹葉,恐怕就是從你們卡烏諾斯人身上得到的啟發,因為你們臉色發綠,就跟樹葉似的。卡烏諾斯人聽了心下不滿,説:你這是在罵我們有病啊。詩人便道:説你們有病其實算恭維你們的了,君不見這滿城走來走去的全是些死屍嗎!

《地理學》還説,“卡烏諾斯固然土地肥沃,然而所有人都講,這裡一到夏天空氣中就瀰漫著一股腐爛的氣味,甚至到了秋天也不曾稍減,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而各種水果又過於繁茂的緣故。”

往空氣中使勁嗅了嗅,我卻沒有發現水果腐敗的味道。

卡烏諾斯人之所以面如菜色,或許確是有病。古時候這裡常有瘟疫流行,瘧疾患者的面色大概就跟死屍一樣嚇人。倘若荷馬時代卡烏諾斯即已存在的話,它該是一座相當古老的城市了(據信《伊利亞特》的創編時間介於西元前750至675年)。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斯特拉波出生以前,卡烏諾斯就已併入了羅馬版圖。正如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斯特拉波時代的卡烏諾斯跟希羅多德時代的卡烏諾斯恐怕也是完全兩樣了,斯特拉波筆下那些面如菜色的“行屍走肉”們,是否仍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喜歡呼朋引伴大開酒宴,又或者,興之所至時便會抄起長槍跟空氣作戰?

“北地中海公約組織”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而流過右岸卡烏諾斯的卡爾比斯河與流過左岸“大連”的大連河亦非同一條河流。卡烏諾斯現在自然是除了廢墟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它的原址附近出現了另一個城市“大連”,這情形就如一棵古樹枯死許久之後,樹榦上忽又抽出新枝來,兩者或許有某種牽連,或許毫不相干。

我從東邊的呂奇亞地界過來,接近大連時,汽車行過一段二三十公里長的山谷,北面是綿延的青山,西南方向是一道水汽蒸騰的海岸線,海天交接處,綠松石色的水上浮著一帶暗灰的島嶼,那應該是希臘愛琴海的“十二群島”中最大的一個,羅得斯島。

山谷裏野生植被豐密,灌木喬木擠擠挨挨,像被綠色的顏料涂了又涂。有些地方被泥沼佔據了,水草縫間不時有氣泡冒出。

有沼澤多半就會有河流。斯特拉波提到的卡爾比斯河現在叫大連河,它的上源是個淡水湖,四週多洼地,以灰泥浴出名。據説那裏的灰泥對男人具有壯陽的功效,對婦女則能防治婦科疾病。

由《地理學》可知,西元前後的卡烏諾斯還是個深水良港,處在卡爾比斯河的入海口,佔盡水路運輸的便利。兩千年來卡爾比斯河挾帶的泥沙不斷淤積,把入海口的位置向外推移了5公里。卡烏諾斯因此喪失了海港的地位。這很有可能就是它衰落下去的根本原因,但也有人説,城市的衰敗是因為泥滓中盛産毒蚊,迫使居民棄城而逃。

西元前6世紀中葉,波斯王居魯士二世的大將哈爾帕哥斯曾經率領侵略軍攻陷卡烏諾斯,當時卡烏諾斯人誓不投降,竟把自己的城市付之一炬,然後衝出城去與敵軍肉搏,直到最後一人。

到了西元前5世紀,希臘諸城邦聯軍在雅典附近的撒拉米斯大敗波斯艦隊,戰爭結束後,卡烏諾斯加入了以雅典為盟主的提洛同盟。這個泛希臘的軍事聯盟可以説是古代的“北地中海公約組織”,雅典是理所當然的盟主,視同盟各邦為附庸,各邦應繳納的賦稅及向盟軍提供的艦隻和兵力均由雅典説了算。卡烏諾斯入盟時僅佔有半個席位,後來增加到十票,説明它的財力是相當雄厚的。在伯裏克利擔任執政官的雅典民主的黃金時代,提洛同盟每年要向雅典交納600塔蘭特銀子的貢賦——1塔蘭特相當於現在的38.8公斤,算下來600塔蘭特就是2.3萬公斤銀子!

同盟金庫實際上成了雅典國庫的一部分。雅典衛城的幾座宏偉建築中,想來少不了卡烏諾斯那十票的貢獻。

外省的平淡

我有個發現:小亞細亞的大小城市,在羅馬的鐵蹄尚未到來之前,各有各的精彩故事;而歸入羅馬後,它們的命運則是大同小異,失掉了個性,歸於“外省的平淡”。希羅多德和斯特拉波為後人留下了卡烏諾斯在人類歷史的童年時代的幾幅速寫,在他們之後,無論是羅馬還是後來的拜佔庭、奧斯曼時期,或是在當今的土耳其共和國治下,此地變得默默無聞,像是籠罩在漫長的“哀樂中年”的歲月裏。

站在左岸的大連,隔著大連河可以望見對岸的山岩,裸露的崖壁上明顯可見人工鑿刻的痕跡。

那是古代的墓葬,大致分為上下兩排,底下的一行外觀上比較簡單,方方正正的洞口沒有任何雕飾,像放大了的鴿洞;上面那排則要複雜些,外立面近似希臘神廟,有列柱,有三角楣,柱式構造看不清是多立克式還是愛奧尼亞式——在小亞細亞,多半會是柱頭上飾有優雅渦卷的愛奧尼亞式。

沿河邊往下游走一程,那些懸空的古墓始終落在視野裏。有幾根柱子顯然已經殘斷,卻照樣直立著,因為總有一端仍與山岩粘連著,倒不了,仿佛石筍、石鐘乳一樣。陽光打在上面,凹、凸部分的明暗對照非常強烈,有一種浮雕似的效果。

我知道那不是浮雕,真正的東西藏在柱子後面的暗處。在高崖上鑿刻墓穴,並且雕成神廟的樣子,其實是鄰國呂奇亞人的一種獨特風習。

這些古墓的鑿刻時間大約在西元前四至五世紀,當時的呂奇亞人尚未希臘化。卡烏諾斯的建築,顯然受到了呂奇亞的影響。這類墓室入口的位置通常是在立柱後2米處,內部面積約10平方米,高2米左右,基本上沒有裝飾,棺木或骨灰甕一般置於離地1米高的石臺上,有的墓室稍大一些,可供上墳者在內過夜。

裝滿人間氣息的容器

從大連前往卡烏諾斯並不難。坐遊船順流而下,河流不斷分岔,水道時而纏結,時而散亂,岸上遍生一二人高的蘆葦。船就在這水上迷宮裏左折右彎,大約40分鐘後,繞過一道水壩似的東西,折進一條窄而淺的河汊,小心翼翼地行不多遠,便駛入一口淺池。

水壩在土耳其語裏的發音是“大連”,大連城和大連河即是由此得名。這道水壩的真正用途是捕魚。很難想像眼前這個死水一潭的池塘就是古時候的卡烏諾斯港。兩千年前,港口外是地中海的碧波,現在海水後退了5公里,港灣的一半水面已被淤泥覆蓋。

岸上是卡烏諾斯城廢墟。東面有一高一低兩座衛城,上面有防禦工事的殘跡。較高較遠的那座衛城就是鑿有石墓的那座山。

城市坐落在水塘和較低的衛城之間,衛城山腳有座半圓形希臘劇場,座位基本保存完好,數了數,有34排。劇院旁,一條小徑通向一組頗為密集的建築群廢墟:一座早期拜佔庭式教堂,一座羅馬浴場,還有一個半圓形建築,可能是個神廟。稍遠處有一片不大的圓形建築的底座,旁邊是一方大理石水池,填滿了淤泥。它大概是古羅馬城市裏常見的噴泉。

雖然卡烏諾斯只剩斷壁殘垣,而且陷於泥淖之中,它自有一種熟悉的城市跡象:半圓形劇場。儘管人去場空,仿佛仍然聽得見鬥獸和戲劇表演時全場觀眾的歡呼聲。

神廟。儘管不清楚它裏邊供的是何方神聖,我能想像聖堂內神像莊嚴、煙火繚繞的情形。

浴場。儘管規模不大,它一定帶有齊全的冷水、溫水和熱水浴池,還可能有圖書館、健身房等附屬設施,稍加想像,幾乎就能看見浸漫水中的一具具身體了;圓形噴泉,想必曾經水流不斷,多半還豎有悅目的水仙女塑像,過路人可以在此捧飲、洗濯、小憩。

……

可以斷言,這座海濱城市曾經充滿爭吵、歡笑、叫賣聲以及船槳的聲音,充滿各種人的快樂、痛苦和慾望。有人居住的城市,必然是一個裝滿人間氣息的容器。

一種炯然有力的目光

後山上的古墓卻給我不同的感受。那裏似乎是個高寒冷寂的所在,有某種不可知的東西在那裏緩緩盤旋著。

回到大連,天黑後廣場上忽然熱鬧起來,廣場中央搭起了一個舞臺,一群盛裝的男女在臺上載歌載舞,台下人頭擠擠,全城人好像都聚到這裡來了。細聽那音樂,竟有中亞的味道,有點類似新疆的“木卡姆”。從道理上説,土耳其音樂似乎就應該是這樣的,但在地中海邊聽到,還是有些詫異的感覺。

我離開人群向河邊走去。對岸山上有一簇燈光自山腳向上射去,恰好照亮那兩行呂奇亞式的古墓,把一個個墓洞烘托得像聚光燈下的演員——這些演員的表情全然是凝固而冷漠的,燈光使他們看上去更突出了,幾乎觸手可及,卻又像更虛無飄渺了。

河邊步道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渡船碼頭,對岸山下有家水邊餐廳,沒有食客,亮著紅紅綠綠的燈,空蕩蕩的浮在水上。我在碼頭的木踏板上坐下,正對著對面山上燈光裏的古墓。四週很靜,廣場上的音樂斷斷續續從身後飄過來,夜卻逐漸地涼了。

倦意向我襲來……廣場上的音樂不知不覺已經消逝。萬籟俱寂中,忽見一葉輕舟駛近岸邊,一個年輕的艄公向我招呼,問我要不要渡河。

“渡河”,這個詞此時聽來似有一種別樣的意味。我上了他的小船,船向河心飄去。對岸逐漸接近,餐廳招牌上的字母清晰起來。這時我抬頭看見高處那兩排古墓,不知想到了什麼,示意艄公改變方向,往下游劃去。他居然毫無意見,立即掉轉船頭,熟練地向卡烏諾斯劃去。

河水低低地臥在船舷邊,大連的燈光遠了,淡了,蘆葦的黑影在夜風裏伏倒又豎起,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一切都在暗淡下去、沉靜下去,一切都在退遠,退到“嘩啦——嘩啦”的槳聲、艄公的呼吸聲和我“撲通、撲通”的心跳所構成的均勻背景之外,只有那兩排古墓在逐漸逼近。在四週這片茫茫如海洋的黑暗中,我感覺自己正處於古墓的俯視下。

那是一種炯然有力的目光。它來自墓穴後面的黑洞,穿透那些古老的石柱,掃向我所在的空間。我無法讀懂這“眼神”裏的奧秘,但在某一瞬間,又似乎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會心。

艄公劃累了,停下雙槳,脫去汗濕的襯衣,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他也給了我一支。

“卡烏諾斯。”他指指山上,叼著煙對我説,像在談論某件不相干的異國的事情。

我吐出一口煙來,覺得重重的心好像輕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這個叫做大連的地方,前往卡裏亞地界。賦格

《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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