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鐵被夾墜亡女子生活還原:回鄉後再度北漂
- 發佈時間:2014-11-17 07:16:02 來源:新京報 責任編輯:姚慧婷
11月14日,承德市平泉縣,潘小梅父母的家,潘小梅父親靠在墻上,身後挂著數年前他和潘小梅在北京的合影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潘小梅的最後一班地鐵
在地鐵五號線被卡在列車門與遮罩門之間後身亡;單身母親攢錢給父母蓋房,下班後擺地攤
站在惠新西街南口換乘站樓梯的最高點,很快能察覺,車站是個“十字形”結構,乘客們在十字中央上下樓梯,步履匆匆,穿梭于地鐵5號線和10號線之間。930.47萬,北京地鐵在其官方微網志上公佈了11月6日這天14條線路的客運總量。這個數字突破了近期紀錄,比前一天多出了37萬。
11月6日19時許,33歲的潘小梅,在歸家途中擠入惠新西街南口的5號線地鐵,被卡在列車門與遮罩門之間。列車開動,她被擠壓掉落軌道內身亡。
這是一條普通的回家路。如果沒有這次意外,潘小梅會回到天通苑家中,出門擺地攤。也許過不了多久,她會像自己所説的那樣,帶著北京的記憶,回到河北老家,撫養兒子長大。
公主墳的手機銷售員
11月6日,對潘小梅來説,原本是值得慶祝的一天。
這一天,她賣出了6部手機。一部能提成50元。
潘小梅工整地把6部手機的序列號寫在一個黑色本子裏,這是她的習慣。對比前幾天4台的銷售量,還算不錯。
下班前一刻,潘小梅通常會站在櫃檯前,舉起手機自拍一下,將自己的工作場景發給老闆,證明她沒有早退。
隔壁櫃檯的同事林風(化名)開玩笑:“你這樣有啥意思,還不如不幹了,老闆都不相信你。”潘小梅笑笑,不説話。
辭工並不容易。她跟父親説過,這份工作來之不易。
半年前,她進入這家手機賣場工作,每月底薪3000元+提成,最高能到7000元。
她小學5年級就輟學了,1997年跟著父親離開河北平泉老家,輾轉天津、北京,種過菜、幹過服務員。因為開朗伶俐、口才也不錯,最終做起了手機銷售員。
前後算起來,這行她幹了至少10年,公主墳的這家已經是她第三個東家了。比起此前在中央電視塔、五棵松的工作,這家店老闆對她印象不錯,“老闆説我人緣兒好,業績也相當不錯。”她把這評價告訴了父親潘國清。
6日晚上6點左右,天色漸暗,潘小梅脫下背後印有“中國移動4GLTE”的白色帶帽套頭衛衣,朝不遠處的公主墳地鐵站走去。
茅蘭溝的女兒
大約40分鐘,她能到達換乘站——惠新西街南口站。
如果不出意外,再坐20多分鐘的5號線,她能抵達位於天通苑的家。
所謂家,不過是分租房中的一個隔間,每月房租400元。
天通苑這個北京最大的經濟適用房集中區,是潘小梅能找到的理想居住地——有地鐵、能群租。
幾年前,潘國清曾去女兒的住處看過:不足6平米,一張床幾乎擠佔了所有空間,角落裏堆著電飯鍋和電磁爐。
“還不及這房裏炕頭這麼大。”11月14日,坐在河北平泉茅蘭溝鄉的平房裏,潘國清比劃著。
茅蘭溝地處偏僻,從這裡要翻越幾座土黃色的“梁子”(山丘),才能到達25公里外的平泉縣城。
房子是潘小梅10年前湊錢給家裏蓋的,那時她每月攢著工資把錢寄回來,自己的生活費不夠,就向朋友借。
潘小梅一年最多回老家兩三次,潘國清的臥室裏,挂著一張和女兒在天安門的合照:那是多年前的夏天,她穿著藍色裙子,搭配灰藍色的馬甲,黑色靴子延伸到小腿,靴子上有細碎、小小的亮片。左邊胳膊挎著父親,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她從小就愛美,上小學時,兜裏要是有個十塊八塊,就會攥著錢到小鎮的照相館裏拍照。”
女兒長大了,自己也成了母親,説起在外打工的不容易,潘小梅的媽媽總是掉淚:“小梅每天連菜都捨不得買,吃飯總是對付。”
這兩年,潘小梅工資漲了,居住環境卻沒改善。“她要撫養7歲的兒子”,潘國清説。
天通苑的單身母親
大約一年半前,因為感情不和,潘小梅和丈夫離婚了。
過了半年,她才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還説要獨自撫養孩子。父母幾次勸她,為了孩子與前夫復婚吧,她每次都倔強地回絕,“要復婚還不如要我死。”
在好友王小偉看來,這位單身母親已經適應了北漂生活,她至少沒抱怨過(生活)。
王小偉記得,去年,潘小梅在朋友圈裏上傳了一張兒子的生日照:房子有些簡陋,沙發很破舊,小飯桌上擺著四盤菜和一個蛋糕。潘小梅和兒子以及姐姐潘小華圍坐,笑得開心。
但王小偉看得心酸,“我覺得她在北京過得並不開心”。
潘小梅把抱怨留在了QQ空間裏。
“真的不想出去奮鬥了,我累了,可是為什麼這都做不到,一個人在外面,住著一間小屋怕了,特別冬天冷的,心都涼了。”去年10月,她寫道。
心涼了。兒子並不在身邊。他留在老家,由姥姥、姥爺照料。潘小梅則寄回每月的吃穿用度。
7歲的兒子成了潘小梅唯一的動力,她在QQ空間裏鼓勵自己,“孩子看見我走眼淚就下來了,我心真難受啊,為了孩子我也得努力,好好幹。”
努力,好好幹。QQ空間,一位朋友稱讚潘小梅,“她是個很要強的女人。”
11月6日,在前往惠新西街南口換乘站時,潘小梅想必腳步匆匆。父親潘國清説,她下班總是著急趕回天通苑。晚飯過後,女兒會在附近的天橋上擺上兩小時的地攤,賣一些淘寶上批發的襪子、發卡之類的小物件兒。
地攤擺得並不順利,潘小梅曾對父親描述過幾次被城管追趕的情形,“包袱一卷,撒開腿就跑。還笑著跟我説幸虧沒追上。”潘國清回憶。
事發前一晚,她往平泉老家撥了最後一個電話。靠在炕頭的兒子一把抓過電話,清脆地叫了媽媽。
“你要聽話,要好好學習。”潘小梅囑咐兒子。
惠新西街的乘客
11月6日晚,再熟悉不過的回家的路。在惠新西街南口站臺等車的潘小梅,成了地鐵裏的百萬分之一——這一天,北京地鐵5號線的客運量是98.96萬。
差不多這個時候,在中關村一家網路公司上班的劉俊也踏上歸家的旅程,同樣要到惠新西街南口換乘5號線。
劉俊記得,同往常相比,當時換乘站涌入的乘客量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他就站在113號門的南側,遮罩門前的隊伍已經排了起來,約有三四米長。
當開往天通苑北方向的列車駛來,人群開始向站門“壓縮”,繼而朝車廂裏涌,輪到劉俊時,車廂已被擠得滿滿噹噹,他放棄了擠進去的想法,站在前門處,準備等候下一輛列車。
與此同時,身著綠色衣服的潘小梅,也被裹挾在人群中,努力試圖從113號門擠進車廂。
這是18時57分左右,車門關閉的一瞬,忙亂和尖叫的聲音開始在站臺上響起,突然有乘客開始猛烈拍打劉俊旁邊的遮罩門,啪啪作響。
在劉俊的回憶裏,僅僅是幾秒鐘,列車繼續向前行使,但反常的是有六七次“哐、哐”的猛烈撞擊聲,人群瞬間從遮罩門周圍彈開,“像是有人用手臂用力拍打著遮罩門。”劉俊回憶。他也才反應過來,有人被擠在了遮罩門和車門之間。
一切都來不及了。
與此同時,列車突然在黑暗的隧道裏停了下來,擠在列車前部車廂的安娜(化名),看見有人急匆匆向自己的方向擠來,直奔列車長的位置。“有人掉下去了。”這人喊道。
被擠在遮罩門和車門之間,而後掉進地鐵軌道裏的人是潘小梅。
潘國清和妻子從河北平泉縣趕到北京,已是11月7日淩晨兩點。
有地鐵的工作人員向他描述,潘小梅被救出送往醫院時,腦袋右邊已經被擠得凹陷,左邊的胸腔也塌陷了。
在中日友好醫院,潘小梅停止了呼吸。
回家
潘國清拿到了女兒的錢包,灰黃格的花紋,像天橋地攤上兜售的大牌倣品,裏面夾著130多塊錢。
女兒生前的最後一年,潘小梅曾頻頻跟家人、朋友提到“回家”。
這個念頭不是第一次産生。她之前曾回老家待過一段時間,但因為覺得掙錢少,又回到北京。
最近這個念頭強烈了,十一假期結束後,潘小梅和同事調休,回了趟平泉老家,幫家裏剝了5畝地的玉米棒子。
這期間,她對父親説,再幹段時間,明年就離開北京,在縣城找個每月兩三千元的工作,租個房子,帶著兒子在平泉上小學。
假期還未結束,賣場電話來催,潘小梅只能匆匆返京。北漂這麼多年,她很少請假。
一個月後,潘國清帶著小梅的骨灰回家了。
她被葬在老家玉米地中一小塊平地裏,沒有墓碑。
潘國清説,7歲的孫子參加了母親的葬禮。他似乎還不太明白死亡的含義。
他以為,母親只是像以前一樣,不過是暫時的離開。隔段時間,她會像往常一樣,回到他的身邊。
潘小梅發生事故的兩天后,地鐵惠新西街南口站臺,損壞的113號門已經被修復,並於11月8日頭班車投入運作。高峰期,洶湧的人流還在繼續。這道遮罩門附近,沒有留下什麼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