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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教師的掙扎:放水擔心不負責 嚴格反遭謾罵

  • 發佈時間:2015-08-11 07:48:24  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馬慧娟 張茜  責任編輯:張明江

  編者按

  7月13日,本版以《一封來信再揭大學教育弊病》為題,報道了北京一名大二學生致信本報編輯部,反映大學課堂教學品質不高,陳舊的培養模式和“水課”消磨了大學生的青春時光。

  今天,我們的這組報道則從施教者的角度,再次審視高等教育品質問題。在學生們抱怨大學課堂太“水”的時候,老師們也在被“水”困擾和折磨:學生的學習熱情、學習效果以及最終的培養品質都在下降,看似還不錯的考試分數背後是老師降低了標準和要求,放了水。

  我國高等教育品質下滑問題早已被提出並得到各方關注,推動高等教育內涵式發展、提高人才培養品質的口號也喊了很久,也制定出臺了不少政策措施,但從目前情況看,這一問題尚未得到根本改善。

  到底從何處入手才能真正提高高等教育品質?如何扭轉大學的學風和教風?為什麼高等教育的“寬進嚴出”遲遲不能實現?歡迎各方人士就以上問題各抒己見。

  “一個老師放水問題不大,可是我們都這樣放水,那就成了衝垮我們教育的洪水了,蔓延出去就是沖毀這個社會的海嘯”

  “這個時代對實用性的追求太強了,也會影響到大學生群體,很多事情沒有用,大家就不願意去做”

  “這是一片霧霾,越來越大,已經直接影響到高校教學的風氣,而學生,正是這片霧霾的直接受害者”

  77份試卷,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學生卷面成績達到了55分的及格線,相當一部分學生只拿到了二三十分,還有不少十幾分幾分的同學。當湖南科技大學化學化工學院副教授彭美勳嚴格按照評分標準批改完《材料物理性能》這門課的試卷時,他感到極度心寒。

  核算成績的時候,彭美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與糾結:嚴格把關還是全面放水?嚴格把關,將會有三分之二的學生挂科,他壓力巨大,還可能遭到學生的謾罵;全面放水,可能皆大歡喜,但是有悖自己多年堅持的教學底線和原則,不僅對學生不負責任,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

  考慮再三後,彭美勳決定,嚴格把關,拒絕一切説情要分數現象,交出一份真實的成績單:77人中,51人挂科,挂科率66.23%。同時,他還將此寫成博文《大學教學之兩難:把關還是放水!》發到了網上,引起廣泛關注。有人稱他為“教師界的良心”,支援他繼續堅守嚴格的標準,有人質疑他講課的方式已經不能適應現在的95後大學生了,還有人懷疑他給學生挂科的初始動機。

  這一博文在教師群體中也引起了討論,很多從事一線教學的教師認為,這一博文反映出在高校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像癌細胞一樣,正在慢慢地擴散,侵蝕更多的學生、老師,以至於整個中國的高等教育。

  放水和要求放水的現象普遍存在

  拿到成績單,湖南科大無機非金屬材料工程專業的學生吳強(化名)有些憤怒,他想不通:期末突擊復習時,他花在《材料物理性能》這門課上的時間和精力是最多的,甚至超過了其他5門課程加起來的總和,可為什麼那些沒有用心復習的課程都過了,成績還不錯,這門卻挂了?

  像吳強這麼想的學生在各個大學都有。他們自認為很努力,最後卻沒有拿到理想的分數,於是往往把矛頭指向那些給分低的老師,甚至嘗試和這些老師要分數。

  北京大學資訊科學技術學院教授張海霞就遇到過這樣的學生,一個在她的課上得了80分的學生在給她的郵件中寫道:這一學期在這門課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以及大家的熱情,都讓我不能接受這個結果……這讓我實在是很後悔選了這門課,很後悔為之付出了那麼多。

  張海霞認為,不管是在名牌高校,還是普通高校,成績放水和要求放水的問題都普遍存在。學生上課不認真聽、考完試去和老師要分數,老師不認真講課,考試打分時放水,學生還認為這樣的老師厚道,反而抱怨指責那些認真、嚴格的老師。

  “這樣會害了學生,也會害了我們的教育。”張海霞説,“現在大學生培養品質在下降、就業這麼難,與教學培養計劃沒達到要求有一定關係。教師放水,致使學生在校期間沒有學到應該掌握的知識,基本功不紮實,不具備應有的思考、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他們出爐的成色遠沒有達到我們要求的目標和社會期望的水準”。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師王輝(化名)説,當自己對照標準苦苦算分的時候,一些同事建議他將分數模糊處理,即使學生期末考卷面分數很低,但靈活處理平時成績後,學生的分數也能上去。他看過一份“完美”的成績單,“不管什麼樣的學生,平時成績都是滿分”。王輝最終還是堅持了原則,但成績出來後,問題也隨之而來,有些學生要求查分數,有些學生要求改分數,有些學生還找了領導給他施加壓力,這次嚴格“給自己找了一身麻煩”。

  這樣的壓力,彭美勳已經感受到了,並且越來越讓他無法接受。有學生公然在群裏説,“唉,這年頭不送點禮,下學期你就別想過了,大家帶好東西去拜訪下老師吧。”“不知道彭老師讓這麼多人挂科是個什麼意思,為什麼其他老師不那樣。”還有好心的同事來教他怎麼讓更多的學生通過。

  “我哪不知道怎麼給學生放水?我哪不知道給學生放水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但是我覺得那樣會突破我教授這門課的底線,我不願意那樣做。如果放水是股颶風,那我就是那個挑戰風車的堂·吉訶德。”彭美勳説。

  張海霞也在堅守,她的嚴格在學生裏出了名。張海霞認為,“一門課事小,可是一門課所折射出來的現象很嚴重,一個老師放水問題不大,可是我們都這樣放水,那就成了衝垮我們教育的洪水了,蔓延出去就是沖毀這個社會的海嘯!”

  為何學生的學習熱情和課堂聽課率明顯下滑

  彭美勳在部落格中提到,一年一年教下來,他發現學生的學習熱情和課堂聽課率(非到課率)均明顯下滑,無法遏止。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化學化工學院高分子材料與工程系講師陳凱敏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不管老師多麼認真地備課,很大一部分學生仍不在狀態,一個概念每節課都強調,但是下次課提問的時候,仍然一問三不知。學生不聽課、缺乏學習的主動性和熱情,是個致命的問題,而講話、睡覺、看書、玩手機,是學生在課堂上最愛幹的事情。

  陳凱敏也嘗試通過改變課堂教學的方式來激發學生聽課的興趣,他以“講故事”的形式上課、或者放相關視頻、或者進行實物演示時,學生的興趣和關注度會大幅度增加。但一旦他説:想知道為什麼這樣嗎?學生們的頭會立即向下旋轉90度,繼續做自己的事情。這表明,學生對純粹的理論知識不感興趣,那些理論性較強的基礎學科,正在遭到學生的“排斥”。

  河北科技大學化學與制藥工程學院副教授孫華教的正是一門枯燥的基礎理論課,課上大部分時間都在講不同的公式、公式的推導以及公式與公式之間的相互關聯,“邏輯性很強,也很枯燥,再怎麼改變教學技巧,也很難給學生營造出看《康熙來了》的氛圍。學習是個苦樂交織的過程,老師想努力帶領學生進入知識的殿堂,想和學生一起欣賞公式的美,還需要學生有主動性,願意學才行。”孫華説。

  但在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學生吳俊(化名)看來,對畢業找工作有用的課程,他才願意主動去學,其他的課程,他只求混過拿文憑,別説去欣賞知識殿堂裏的美,就是做作業多動些腦子,他都不願意。“高中學得那麼苦,大學就該放鬆。”吳俊説。另一方面,他的不主動還和“現實”有關。師兄師姐告訴吳俊,公司對他們的要求和學校老師教的內容沒有關係,學了之後的用處不大,還不如學一些對就業有用的知識,比如背單詞和考一些資格證書。

  抱有這樣想法的學生不在少數,有用、見效快,對他們很重要。“這個時代對實用性的追求太強了,也會影響到大學生群體,很多事情沒有用,大家就不願意去做。就像彭老師這樣的課,學了可能對工作技能的提高沒有用,但是對拓寬知識面和培養思考能力會有用,但是這樣的用處見效太慢了,所以願意去努力學的人就更少了,這是一個追求速度的時代。”湖南科技大學學生張裕梁説。

  “我們的社會被名利綁架了,學生在學校不認真學,很多老師也沒有認真教,放水現象的出現是雙方面的原因。”張海霞説。

  不管時代怎麼變,嚴師出高徒永遠不會變

  儘管班上66.23%的同學都挂科了,但郭雷(化名)拿了76分,成績相對不錯,但他還是不滿意,“對自己再嚴格一些,或許能更好。”郭雷説。他從心底尊敬彭美勳這樣嚴格要求學生的老師,但是,“這樣的老師越來越少了,作業多、要求嚴、分數低,這樣的老師不僅會被學生罵,他的課還面臨著沒有學生選的危險”。

  郭雷信奉嚴師出高徒這個道理,“沒有嚴格的標準和高品質的要求,是學不到真正的東西的。”郭雷説。

  在孫華看來,嚴格把關對學生是有震懾力的,對改變一個班級的學風也是有幫助的。孫華教的一門基礎理論課,某一學期某個班的挂科率竟高達80%,這讓孫華不能容忍,也堅決不放水。“作為老師,我不希望任何一個學生掉隊,但評判標準和紀律還是要堅持的,放水的話,就會給學生一些暗示,就是不用努力學習也能通過,學風就更不好了。”孫華説,“我沒有網開一面,他們就會認真地主動地去學習了,第二學期這個班的學風就好了”。

  張海霞見過一名在國外交換學生的學習任務量,“寫作業、復習、預習,還要做實驗,整個課程下來,學生的收穫非常大,老師也很投入,那些講課講得好的、對學生嚴格要求的老師,是學校裏明星級別的老師,不僅校長尊敬,學生也尊敬,老師也願意將精力和時間投入到教學中去。我們缺的就是這樣的良性迴圈”。

  彭美勳思考得更多。“學生為什麼不愛學習,也和我們大學的畢業率太高有關係,既然大家都能畢業,學生就會覺得學不學習無所謂。不願讀書的與願讀書的混在一起,兩相妨礙,考試時,放水則損後者,堅守則畏前者。”彭美勳認為,應建立淘汰機制,通過“寬進嚴出”提高大學教育品質。

  “淘汰機制在我國高校的歷史上,不是沒有過。”彭美勳舉例説,1928~1937年,清華大學每年的學生淘汰率為27.1%,理學院最高淘汰率達到69.8%,工學院則為67.5%。我國著名物理學家吳有訓先生執掌清華物理系時,1932級學生畢業時的淘汰率高達82.8%。這樣高的淘汰率不僅沒有引起社會的動亂,反而培養了一批傑出的學子。清華大學物理系1929~1938年間的學生,就出了21位中國科學院院士、兩位美國科學院院士。

  “可惜的是,我們現在是逆向淘汰。”張海霞説,越是認真對待教學的老師,越是嚴格要求學生的老師,越是不被同學認可,也不被學校領導和其他老師接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情況,就會逼著這樣的老師放棄堅守。別人覺得認真、嚴格的老師“太傻”“沒必要”“是奇葩”。

  “這是一片霧霾,越來越大,已經直接影響到高校教學的風氣,必須引起重視,而學生,正是這片霧霾的直接受害者,只是他們身在其中,還不自知而已。但是,10年之後,他們一定會恨這些水課。”張海霞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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