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歷史小説緣何撥動當代讀者心弦?
——專訪作家馬伯庸
如今,《長安十二時辰》《顯微鏡下的大明》《兩京十五日》等中國歷史小説,憑藉想像豐富、故事精彩、代入感強等優勢加速出海,打開了外國人“讀懂中國”的新窗口。在中國作家眼中,中國歷史小説緣何撥動當代讀者心弦?迥異的文化背景是否會成為閱讀的障礙?日前,著名作家馬伯庸在上海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此作出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從《長安的荔枝》到新作《食南之徒》,您的創作以小食物撬動大歷史,相對於西方文學,美食題材和話題是否在中國文學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馬伯庸:美食作為獨特的題材,是人類最大的公約數。雖然不同國家的人有不同的語言、歷史和文化,但人們對美食的追求是相通的。可以説,美食是一種“世界語言”,通過美食講故事能夠引發共鳴。
小説《食南之徒》以西漢南越國為背景,講述主人公唐蒙與美食的故事。《史記》載,唐蒙初到南越國時吃到一種名叫“枸醬”的美食,他發現這種醬産自蜀地,經夜郎國來到南越國。當時南越國“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唐蒙於是建議漢武帝出奇兵,取道夜郎制服南越,結果促進了西漢在西南地區的開發,設立了“犍為郡”。
一個因美食改變國家版圖的故事激發了我的創作興趣,史書記載往往是簡略的,於是文學創作有了用武之地。任何食物的存在都有它的理由和可取之處,應保持開放包容的心態對待每一種食物。在文學創作中,食物可以更好地呈現農耕民族、海洋民族、遊牧民族等不同群體迥異的生活方式、性情表達、民俗文化以及人生觀和價值觀等。
中新社記者:泰國“中國文學讀者俱樂部”曾在曼谷舉辦《顯微鏡下的大明》讀者交流活動。您的作品寫的都是中國古代的人和事,歷史小説為何吸引當代讀者?
馬伯庸:近年來,中國小説引發海外讀者關注,我的作品也被翻譯成英語、俄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泰語、越南語和日語等。事實上,我在寫作時並未考慮到海外有如此多的受眾,我的創作是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撰寫的是中國歷史故事。
之所以引發海外讀者關注,背後是中國文化對世界的輻射和影響。如東南亞國家深受中國文化影響,早年間他們喜歡看中國電視連續劇《渴望》、讀金庸小説,如今又流行中國動漫、言情劇、玄幻小説等,這是中國國際地位和文化輸出能力整體提升的表現。
通過與不同國家的讀者交流,我愈發深刻體會到人類彼此間的共性大於個性。無論身處哪個國家、哪個文化圈,人們珍視的東西基本一致:對家庭的關心、對親情的眷戀、對友情的渴望、對自我成長的表達……海外讀者可能對中國歷史並不了解,但他們能讀懂作品中蘊含的人性,這種人性古今中外並無不同,也正是人性引發了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的共鳴。
法國文學家伏爾泰將《趙氏孤兒》改編成《中國孤兒》引入法國,法國人並不了解中國歷史,但趙氏孤兒所蘊含的人性力量仍然能折服法國人。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如荷蘭小説家高羅佩寫了《狄仁傑奇案》,讓狄仁傑成為西方推理小説殿堂中的一員;日本歷史小説家宮城谷昌光寫了一系列春秋歷史小説……這些作品以中國歷史為背景,儘管外國作家對中國歷史的理解程度各不同,但他們都能敏銳提煉出中國文化與當地文化的共通之處。
歷史小説吸引當代讀者,除了“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鋻於往事,有資于治道”這些道理外,更為關鍵的是讓當代讀者看到歷史與當下的連接,並將個人經歷置於不同時代場景中再體驗。
中新社記者:您的作品被評價為致力於對“歷史可能性小説”的探索,“歷史可能性小説”最大的特點是什麼?中國傳統文化積澱深厚,為作家創作帶來什麼新靈感、新思路、新維度?
馬伯庸:“歷史可能性小説”最大的特點在於找到古今連接點,當代讀者閱讀歷史小説關注的不是歷史本身,而是歷史與自己的連接點。
小説《長安的荔枝》取材于“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句古詩,但主人公的設置卻不是唐玄宗和楊貴妃,而是一個將鮮荔枝從嶺南運至長安的小吏。古代的很多小吏,包括一些普通人,他們在生活和工作中面臨的問題跟現代人的日常是非常相似的,能夠産生古今共情。我的創作理念是,希望把那些沒有受到特別關注的小人物故事,從歷史長河中“撈”起來,只有理解小人物的生活及其所處的時代,才能反推並理解大時代變遷背後的真正動力。
中國文化是一個巨大的寶庫,要充分利用中國傳統文化來講故事。一方面,要透徹地理解中國文化;另一方面,要反觀當下,了解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及大眾關心的事物。只有具備以古觀今、古今共情的能力,才能從傳統文化中挖掘出有價值的內容,將老故事用新講法呈現出來,引發當代人的共鳴。
中新社記者:義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曾提出過一個命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您如何處理好作品的歷史感與當代性?同時,如何把握好“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寫作原則,在歷史的縫隙中展開想像,編織故事?
馬伯庸:歷史可以分為“檔案歷史”和“真歷史”。“檔案歷史”是指客觀的歷史事實,而“真歷史”是指能夠對現代産生作用的歷史,才是被人們所感知的歷史。
克羅齊認為,歷史需以當下現實為錨點,才能夠進行討論與重構。“當代史”不是以某個時間為界限,而是取決於歷史事實能否與個體生命經驗産生關聯。在文學領域,可以將這句話略作引申:“一切歷史小説都是當代題材小説。”文學作品講的雖是歷史掌故,傾注的卻是作者對當下的觀照,這樣與作者同時代的讀者看到後,自然會生發共鳴之心。回顧文學史,歷經時間淘洗流傳下來的優秀作品,無一不具有跨越時代、感動讀者的力量。
小説《長安十二時辰》的立意落在“守護長安”這個命題上,主角張小敬守護他所愛的城市,保護生活其間的百姓,他的言行超越了貴賤有別的封建社會陳規習俗。讀者閱讀時會下意識地聯想到身邊的警察、醫護人員和消防隊員等,想到那些默默守護人們日常生活的普通人。這種個人體驗與感動會移情到張小敬身上,與小説作者共同完成角色塑造。
2019年7月10日,遊客在西安“大唐西市”正門廣場拍照。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的熱播,使得西安的“大唐西市”成為新近網紅“打卡”地。中新社記者 張遠 攝
所謂“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寫作原則,可理解為歷史小説創作的“三明治”理論。最上面的一層是歷史重大事件無法改變,應尊重歷史,一旦發生改變,不能稱之為歷史小説,而是幻想小説或架空小説。如描寫秦始皇,就不能描寫他沒有統一天下,這不符合事實。
最下面的一層是歷史細節,對風土人情、典章器物等生活細節,力求考據精細。如玉米在明代傳入中國前,中國人還吃不到玉米,類似這些細節要精準,避免“齣戲”。
中間的一層是“歷史可能性”,即在歷史上不一定發生而是可能發生,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件事情從邏輯上可能會出現,我希望在正史的“縫隙”中找到這些空白的地方,把它們填充起來,讓他們在正史的背後構成一條完整的、虛構的,但合理的邏輯鏈條。
中新社記者:從您的觀察來看,迥異的文化背景是否會成為閱讀的障礙?不了解中國歷史的海外讀者如何讀懂歷史小説?
馬伯庸:迥異的文化背景並不會成為閱讀的障礙。曾經美國電影、日本動漫、歐洲小説大量進入中國市場的時候,中國受眾並未感受到距離感。因此不需要為迎合海外讀者,擔心中國文化元素容易對海外讀者造成理解障礙而降低門檻,只要産品內核、表現形式足夠好,所有的門檻都不是門檻,都能夠成為海外讀者理解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同時,不要拘泥于只表達中國傳統文化,中國還有現代化、具時代特徵的新事物,如高鐵、航空航太、網路小説、新國潮等,這些是當代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是一種表達方向,同樣能夠獲得海外讀者的體認。
以頗受日本讀者關注的小説《兩京十五日》為例,小説中涉及大量明代的專有名詞,如錦衣衛、東廠、西廠等,但並不妨礙日本讀者閱讀。從他們的評論可以看出,他們普遍關注的不是那些難懂的名詞,而是故事本身。他們甚至會因為閱讀這部小説而對明朝産生興趣,從而尋找相關資料進行研究和解讀。只要故事足夠精彩,海外讀者自然會被吸引,並願意更深入了解中國文化。
向海外讀者講述中國故事,首先要找到能夠打動更多人的情感共鳴點以及與當下時代的連接點。中國文化非常複雜,應避免簡單化敘事傾向,不要將海外讀者視為幼稚無知的人而為他們科普。我們要做的是恰如其分地、嚴謹準確表達好中國文化。(完)
受訪者簡介:
馬伯庸,民進會員,作家。曾獲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茅盾新人獎等。2005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長安十二時辰》《兩京十五日》《顯微鏡下的大明》《古董局中局》《長安的荔枝》《大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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