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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化遺産地的治水故事:"畫裏宏村"為何總能安如山

發佈時間:2024-08-09 14:46:26 |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 作者:汪奧娜 | 責任編輯:秦金月

暴雨襲來,“畫裏宏村”為何總能安如山

世界文化遺産地的治水故事

世人熟悉宏村,大多因其保存完好的徽派民居、世外桃源般的田園風光、古樸深厚的文化底蘊,山、水、村一體渾然天成。

20多年前,電影《臥虎藏龍》中,李慕白一襲長衫,牽馬走過南湖畫橋的鏡頭,是大銀幕上的經典瞬間。

作為世界文化遺産地,宏村在這個夏天以另一種方式進入人們的視野。

今年入梅以來,宏村所在的安徽省黃山市黟縣遭遇強降雨,暴雨中的宏村視頻在網際網路上熱傳,其體現古人智慧的科學水系設計被網友點讚稱奇。

在粉墻黛瓦之外,不為人所熟知的是宏村與水的故事。依水而生,敬水也治水,為水所成就,最終留下了人水共生之景,驚艷世人數百年。

“牛”形村落

何事就此卜鄰居,月沼南湖畫不如。

浣汲何妨溪路遠,家家門前有清泉。

——《宏村口占》胡成俊(清)

據黃山市氣象部門統計,6月18日20時至6月28日8時,黃山全市平均累計雨量590.1毫米,已超常年梅雨總量(449毫米)。強降水範圍覆蓋全市,其中黟縣雨量達543毫米。

宏村位於黟縣東,被譽為“中國畫裏鄉村”。今年6月中下旬暴雨來襲時,宏村仍是黃山市境內少數正常開放的景區之一。

強降雨的考驗下,宏村水系既能儲水又能排水的優勢凸顯出來。

了解宏村的水系要從地形説起。

東北處背倚黃山余脈羊棧嶺、雷崗山,西南方向流淌著羊棧河、西溪河,並向南匯入奇墅湖,宏村就位於這片河灘之上。

宏村村黨總支書記、村委會主任汪紅偉説,從高處俯瞰,宏村宛若一頭靜臥在山前溪邊的青牛,“山為牛頭樹為角,橋為四蹄屋為身”。紅楊與白果兩棵參天古樹作“牛角”,雷崗山為“牛脊背”,河流上分佈的四座橋為“牛腿”。

再往“牛身”上順著水流的方向仔細看。

汪紅偉介紹,河水自“牛頭”處的水口流入村內,就到了宏村中心位置的月沼,即狀如半月形的“牛胃”。隨即通過穿家引戶的水渠,就是好似“牛腸”一般的水圳,再向南匯入南湖,也就是“牛肚”,最終通向奇墅湖,又名東方紅水庫。

宏村水系就由這頭“牛”的主要部位——河流、堨壩(攔河壩)、水圳、月沼、南湖和庭院水塘水榭組成,分為外水系和內水系兩部分。所謂的“外水”自村西北宏際橋旁的攔河壩進入村內,便成為“內水”。

村中水圳與月沼、南湖等內水,加上外水,形成了天人合一的網格狀水系。之所以宏村能夠在暴雨中安然無恙,這張“水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疏解作用。

——攔河築壩,根據水情豐枯調節進村水量。

在今年的集中降雨中,流經村口的西溪河水位迅速上漲,河水夾帶著泥土已經變成褐色,滾滾向前。但這並未對宏村造成特別嚴峻的防汛壓力。

“把攔河壩上的閘口關閉後,外面的水進不來,村內新增加的水就只有降雨了。”汪紅偉告訴記者,閘口可以等到天氣恢復正常時再打開,以此保證流進村子的水不溢不竭。

汪紅偉説,當時雨下得最急的時候,從月沼漫到街面上的水也就不到20公分,而且雨水是一直順著水圳向南往外排,只要雨量減小,降雨量小于排水量,不出半小時,漫出來的水就退了。

——水圳穿村,利用自然落差進行排水。

宏村的水圳長1200余米,穿街過巷,有明有暗,有分有合。

黃山市徽州文化研究院研究員胡時濱自2018年起開始帶隊修訂村志,對宏村水系進行了系統性的追溯與研究。

“宏村水系構思精妙,充分利用了村子地形北高南低的自然落差。南湖水面標高低於攔河壩入水口處約4米,在700余米長的主圳中形成了每分鐘21米的流速,使水始終處於流動、飛濺的狀態。”胡時濱説。

胡時濱告訴記者,水圳之所以“九曲十彎”,而不是挖成一條筆直的溝渠,是因為直圳會縮短水的流程,增大落差,導致水流急,水圳兩岸易坍塌。

不僅有排水功能,繞過家家戶戶的水圳既能讓全村人就近用水,滿足飲用、防火、浣洗、灌溉等日常需求,還可調節村中的小氣候,起到給村莊降溫的效果。

——天井水榭,“小環境”構成水系有機組成部分。

傳統徽派建築講究“四水歸堂”,讓四面屋頂上的水都流入中間的天井中。宏村的古民居也多是據此設計,一部分水蓄起來可供後續生産生活,另一部分則通向水圳,被及時排出去。

66歲的村民王維新從10歲起就住在宏村裏一座名為“松鶴堂”的古民居裏,經歷了數次大暴雨,印象中屋外的石板路上偶爾會有水,但很快也會透過石板間縫隙往下滲,沒有一次漫到家裏,今年也不例外。

松鶴堂建於清同治八年(1869年),主人將屋外水圳中的水引入屋內,並挖出魚池,在池上又建了水榭。像這樣的古水榭,全村還保留30多座。

“外面下暴雨,我們還能坐在水榭裏吃飯喝茶,這也是我們一家人願意住在宏村老房子裏的原因。”王維新説。

在宏村西北處的承志堂是清末徽商汪定貴于清咸豐五年(1855年)前後建造的宅邸。除了因徽州木雕集聚而被人們稱為“民間故宮”,宅子的西側頗有創意地建有魚塘廳。高高的馬頭墻下一汪魚池,被稱為“牛腸”的水圳穿塘而過,現在還能看到一群紅色錦鯉因這一池活水而遊得歡騰。

不難看出,宏村水系的每個環節、每一部分都在發揮功能,形成了進水、引水、滲水、蓄水、保水、利水、排水的完整體系。

“這個古代排水系統放到現在來看也是頂級的,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來自江蘇的遊客劉丹在聽完講解員介紹後由衷感嘆。

200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以宏村與其相鄰的西遞為代表的皖南古村落列入世界文化遺産名錄。

名錄上的介紹詞突出了這兩個村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著在上個世紀已經消失或改變了的鄉村面貌。其街道規劃、古建築和裝飾,以及水系統完備的民居都是非常獨特的文化遺存。”

在申報世界文化遺産時,宏村水系起到了加分項的作用。

2000年2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委派該組織成員、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專家、日本千葉大學教授大河直躬先生前往黟縣,對西遞、宏村古村落進行了作為世界文化遺産的考察驗收。

據全程參與記錄的隨行人員回憶,那天不時下著毛毛細雨,但大河直躬興致不減,在考察了汩汩“牛腸”,也就是通往各家各戶的水圳後,又去水圳源頭看了大壩,對中國古村落水系工程予以肯定讚賞。

“在歐洲可以找到類似的地方是義大利的威尼斯、荷蘭的阿姆斯特丹,但那是大城市。可以説,宏村是舉世無雙的小城鎮水街景觀。”大河直躬説。

敬水治水

一片媧皇石,中流截急湍。

夕陽斜射處,誤作碎金看。

——《石漱夕陽》汪承恩(清)

從小橋流水到青石碧水,江南的水總給人一種婉約柔美之感,但這並不是故事一開始的設定。從敬畏水,到了解水、利用水,宏村人走過了艱辛坎坷的長路。

黃山市城市建築勘察設計院院長陳繼騰研究徽州村落與建築多年,他告訴記者,徽州傳統村落的形成,從來都不是無序的,而是有著清晰的組織結構。核心是以人為本,重在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儘管在古代披上了堪輿風水的外衣,但仍然無一例外地尊重自然、師法自然、利用自然。

“宏村在演變發展過程中,十分尊重水的規律,因勢利導、因地制宜,形成了傳統村落與水系水脈相依相伴、防用結合的和諧共生之景。”陳繼騰説。

對於600多年前的宏村族人來説,世界並不那麼大,只盼有一方安居樂業之所;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定百年計,謀劃深遠,他們的眼界早已超出面前這一方水土,留下了那足以讓600年後的現代人都嘖嘖稱奇的水系。

在宏村水口攔河壩的旁邊,立有一塊現代仿製的石碑,原為明宣德九年(1434年)春立,上面描述了宏村汪氏一族開鑿水系的初衷:

“吾汪氏弘村一脈,自宋鹹平年間,仁雅公遷居黟縣十都奇墅。歷三世,于宋紹興元年遷來弘村。又兩百年,期間,因遠離溪流,族人屢遭祝融,宅舍多毀,達更有大旱之年,顆粒無收,族人生計維艱。”

宏村,聚族而居,以汪姓為主。根據相關史料記載,南宋初年,汪氏一族從奇墅湖附近遷至雷崗山一帶,因西溪河一遭暴雨便氾濫成災,所以最初的族人聚居地選在半山腰,離河水較遠。到了南宋末,一場特大的山洪暴發使西溪河改道,隨著舊河道乾涸,由此多出來一塊河灘可供開墾,宏村人這才慢慢往山下遷移。

然而“遠離溪流”成了村莊發展的障礙。居於這風水寶地,村子的人口與財富卻並沒有隨之增長。

於是在明永樂年間,正值徽商鼎盛時期,一位名為胡重的女性族人站了出來。

不同於人們對徽州女性的固有印象,似乎終日倚在美人靠上、盼著外出經商的夫君早日歸來,以胡重為原型創作黃梅戲《鳳鳴宏村》的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余治淮綜合史料與村民的口口相傳,給記者描述了一個在宗族中承擔起主心骨角色的女性形象。

從西遞嫁到宏村,胡重相傳原是一名風水先生的女兒。其夫、族長汪思齊赴山西為官後,由胡重代行宗族事宜。為了解決缺水的問題,胡重從休寧萬安鎮請來了堪輿大師何可達,在踏勘地形、繪製地勢圖的基礎上,制定了向南擴大村落及引水入村的整體規劃。

規劃明確之後,汪氏子孫便開始籌集資金,調撥人力,先後在西溪河攔河建堤壩,古稱石漱,再引水入村、開鑿水圳,以及圍繞一處天然泉眼挖出蓄水用的池塘“月沼”等,先後耗時20余載。之所以將月沼挖成半月形,據傳也是胡重力排眾議,為的是始終以“花未開,月未圓”激勵後人。

在通水不久,族人便在月沼北岸修建了祠堂,名為樂敘堂,並在其周圍築屋立棟,這一帶很快發展成了村落的中心。自此,宏村雛形形成,並迎來了長達百餘年安穩富庶的日子。

正是因為胡重對宗族發展做出的巨大貢獻,在她去世後,族人一改女子不入祠堂的慣例,在樂敘堂擺上了胡重的畫像,其上還挂有“巾幗丈夫”的牌匾。

月沼與水圳構成了宏村水系的“一期工程”。在《弘村水圳碑記》上,寫有個中艱辛,同時不忘敦促後人完成未竟之事業:

“凡歷弘村周邊山水,始成規劃,合族老幼,同心協力,鑿泉窟為月沼,溪流貫宅舍,又歷二十寒暑,方初告功成。期間所歷艱難,非親歷者難已揣想,然規劃仍有未竟之處,留待後人薪火相傳。”

由於人口增長迅速,僅靠月沼已不能滿足村民們的日常用水需求,而且村南新開拓的耕地也需要就近的水源進行灌溉,生存的壓力再次迫使村民們重新考慮水系規劃。

於是在胡重去世100多年後,族人“憶前人遺言”,拾起了交接棒。

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村民們集資集力,將村南百畝良田鑿深數丈,周圍砌石立岸,用三年時間建成了“二期工程”南湖。湖中也建有壩,使其在豐枯期都可以維持一定的儲水深度。實用性之外還考慮了景觀性,“堤植花柳濃陰野,如夏則菱荷殷然,彌望一碧,遊跡之盛。”

科學規劃在前,薪火相傳在後。前後歷時200餘年,經過汪氏宗族先後幾代人的接力,宏村水系方才完工。

源遠流長

今勒石以誌,期族中後人知先輩創業之艱難,悟子孫守成之不易,孜孜矻矻,以葆我汪氏宗族世代邨盛族榮,源遠流長。

——《弘村水圳碑記》(明)

進入暑期,雖然高溫天氣不斷,但宏村依然遊人如織。7月以來,研學遊、親子遊熱度上升。從湖邊橋旁到街巷阡陌,甚至是村委會門口,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板。旅拍的生意特別好,不少年輕姑娘們穿上漢服,撐起油紙傘,讓鏡頭記錄下這獨屬於徽州的溫婉之美。

據統計,今年1至7月,宏村景區累計接待遊客超過185萬人次。

如今,水系成了宏村獨特韻味的一部分。白天,白墻黑瓦的徽派建築清晰地倒映在月沼的水面上,從塘邊走過,一時不知身在空中還是水裏;夜晚,南湖旁亮起串串紅燈籠,晚風將湖面吹得輕輕起皺,踏上南湖中的小橋,只覺與周圍融為一體,自己也成了這畫中人。

“一山一水一村落,一磚一墻一人家。歷史賦予這景厚重的墨色,這景又給歷史添上了馨香。”在宏村一間由老房子改造的民宿,門口的墻上貼滿了遊客們寫下的明信片,一位來自上海的姑娘這麼寫道。

水是宏村的靈魂,更是宏村最生動的文化注腳。對於宏村人來説,水系不僅僅是功能性的,還兼具精神享受與情感聯結之效。

西溪河的水,經水圳流遍全村。村裏很多人家臨水建房,發揮創造力在庭院裏挖池塘搭水榭,留下一個個精緻小巧的家庭花園,作為休閒娛樂的好去處。為宏村人生活伴奏的是流水聲、蛙聲、鳥鳴,還偶有魚兒的撲騰聲。

全村人同飲一渠水,這讓水系成了宏村人獨有的情感紐帶。

在翻閱史料記載時,胡時濱發現,當時水系修建的費用主要由汪氏族人負擔,但水圳的走向卻特意考慮了董姓、韓姓、戴姓等村民的需求。全村不同姓氏的人同用一渠水,慢慢地形成了共同意識與感情綁定。

為了讓水圳上下游的住戶都能用上乾淨的水,自古村規民約就有規定,早上8時之前不允許洗衣洗菜,是各家各戶舀取飲用水的時間,浣洗必須在此後進行。

自覺維護水質的傳統延續到了現在。最新版的村規民約裏仍明確禁止“在宏村水系(水圳、月沼、南湖)中洗滌肉類、魚類、雞類及帶有油污物”“傾倒或直排污水污物等影響水質”的行為。

汪紅偉説,要是發現有餐飲業經營戶將污物直接排入水系,必須停業整改。村裏會監督經營戶配合做好泔水分散收集、集中處理,沒有市政管網通道的商戶要將垃圾收集好,並交由第三方保潔公司。

一渠清水,人人受益的同時,也將維護之責交予所有人。

“從我記事起,清淤就是村子裏一年一度的大事。到元月份,一般是過年之前,全村男女老幼,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會走路的娃娃,都會拿著鐵鍬和鏟子把家附近水圳裏的淤泥給清出來,再用三輪車拉出去倒掉。”宏村黨總支委員汪光宇告訴記者,水圳暗渠比較難處理的地方,需要人鑽進去挖,現在主要由村民代表與村裏的黨員們負責,要再多花一天時間。

對宏村人來説,與水相伴相生,更懂得其中珍貴。

汪光宇説:“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貴遺産,給村子帶來了靈氣,為我們創造了財富。現在宏村的娃娃們從小就開始聽先輩建村的故事,以後他們會接過交接棒,讓宏村的水繼續流淌下去。”(記者汪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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