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副教授夏柱智,長期與鄉村、土地、農民打交道,曾撰寫《亦城亦鄉:城市化進程中的鄉村突圍》《半工半耕:城市化背景下農民階層及分化研究》以及《地權的邏輯3:為什麼説中國土地制度是全世界最先進的》等書,研究中國鄉村發展道路上的治理問題。
近段時間,夏柱智課題組的最新調研成果受到許多媒體關注。他們發現,農村青少年群體尤其是留守兒童,智慧手機成癮,已經到了瀕臨失控的地步。
過去5年,夏柱智團隊300人,分別赴河南、湖北、湖南、江西4省10個縣(區),展開專題調研,每年問戶200個村莊,形成一份《農村留守兒童手機沉迷問題調查與對策建議》的研究報告。
這份報告顯示,玩手機時間增多、觸網年齡提前的情況,在留守兒童群體中正“愈演愈烈”。
留守兒童監護人無法約束留守兒童使用手機。祖輩在照看孩子的同時,需要做農活或者其他工作,很難全程看護。節假日時甚至會將手機當作“保姆”,丟給孩子,這樣既不會亂跑,也不會打擾自己……
調研發現,看短視頻和玩遊戲已成為留守兒童主要的上網娛樂方式,分別佔比69%、33.1%。其中,67.3%的家長認為自己孩子出現了手機沉迷的趨勢,21.3%的家長認為孩子嚴重沉迷手機。
江西某縣六年級某班,老師反映週末在家玩手機10個小時以上的同學超過了一半。許多老師向課題組反映,不少學生的學習狀態基本就是“回家熬兩天,在學校睡五天,渾渾噩噩,無心向學”。
河南某縣一所學校的心理老師做現場測驗,問學生喜歡什麼,結果55人的班級中,男生全部異口同聲地説“遊戲!”同輩當中的“傑出人物”也是那些“遊戲大神”,即遊戲技術高超,或者擁有很多稀有遊戲裝備的同學。
接受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採訪時,夏柱智説,智慧手機看似為青少年提供了很多可以選擇的資訊內容,但同時形成了一道閉塞的資訊繭房。如果孩子們長期依賴手機與外界交流,這樣的成長和社會一定是脫節的,難以形成完整的社會化人格。
以下是記者與夏柱智的對話
記者:沉迷刷短視頻和沉迷看電視劇、電影有什麼差別呢?我們這一代成長起來的時候,也曾引發過“未成年人沉迷電視”的討論。現在的傳播媒介變為智慧手機後,爭議再起。這種擔心是不是多慮的?
夏柱智:它們的差別是根本性的。電視劇和電影的內容生産有一套嚴格的監督管理、體系,比如説,生産一部電視劇,它的背後有製作公司,有準入門檻,內容創作許可權屬於少數人。但是智慧手機上的內容不是這樣,每個人都是生産者,也包括少年兒童他們自己。
留守兒童用父母的手機刷短視頻,被一些不該是他這個年齡階段的內容所吸引,間接影響到個人價值觀的養成,醜的當成美的,善的當成惡的,這個問題應該誰負責任?我們有個詞叫“系統的不負責任”,就是由心理帶來的成長問題,沒有人會負責任。
記者:注意到,此次研究結果特意將範圍框定在了農村留守兒童群體,為什麼?
夏柱智:相對來説,留守兒童的智慧手機成癮問題更嚴重,因為家庭監管意識不到位。我們的調查發現,留守兒童的社會交往與價值觀念主要來源於網路,學校只能影響在校期間,課外時間裏,娛樂化和遊戲化的網路世界反而成為留守兒童“引路人”。
記者:哪個年齡階段的兒童,手機成癮的問題比較嚴重?
夏柱智:大概是9—15歲之間的年齡,處於義務教育階段,思想慢慢活躍起來,開始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不願只聽從老師和家長的意見。我們經常遇到的情況是,春節剛過,八九歲的孩子拿著壓歲錢去給自己買炫酷的手機。
記者:您去鄉村做調研時,經常會有家長或老師反映這方面的問題嗎?
夏柱智:是的。比如説去問“教育孩子遇到的難題是什麼”,五年前十年前,大家還會講城鄉教育差距。學校管理方面,一般會給出與“教學秩序”相關的答案。
現在提問,都是回答“學生沉迷手機,沉迷遊戲,沉迷短視頻”。5年的農村調研,基本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答案。
採訪家長,原來是回答“小孩太調皮了,學習不用心”什麼的,現在是在這些問題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個——“我的小孩掉到手機裏面去了”。
有一些陪讀父母,是這樣向我們表達他們的擔憂的:五年前,他們擔心的是小孩能不能成材,能不能考上好高中,上個好大學。現在這兩年思想有了轉變,相較于成材,好像“成人”更重要了。
怕把孩子養廢了,所謂“廢”用社會學的話來講,就是社會化不成功,沒有習得社會主流的價值觀、道德倫理和最基本的法律規定。他們和社會是脫節的,不具備完整的社會化人格。
記者:從手機上獲取通過網路傳達的資訊,不能幫助他們形成比較完善的社會化人格嗎?
夏柱智:不行。為什麼不行?其實很多社會學家進行過調查研究。有一個理論講的是“兒童世界成人化”,指的是因為社會和家庭的原因,兒童過早地進行成人化預演。
刷手機時,孩子們接收到的資訊,如果和成人世界接觸到的是一樣的。長期以往,會過早地走向成熟,並不利於孩子的健康成長。
記者:等於説,是一種假性的成熟。
夏柱智:對,就是説你覺得他成熟了,但是他的心理年齡和認知並沒有達到那一步。
記者:這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夏柱智:比較極端的例子是這樣。兒童好像陷入無病呻吟的情感狀態,他們心理、身心的成熟程度,抵禦不了來自成人世界的價值觀衝擊,出現抑鬱、自殘等行為。
記者:“學校教育”是否可以和“智慧手機教育”形成互補,起到一定的矯正作用?
夏柱智:當然可以。另外,我們也沒有完全否認移動網際網路的正面作用。讓孩子們完全隔離,也是不可能的。
記者:近些年,有人提出建議,認為可以通過分級制度來解決兒童手機成癮的問題,您覺得可以實現嗎?
夏柱智:這肯定是要做的,但是不現實,因為手機往往掌握在兒童手裏,它不像以前的網吧一樣,有專人審核和管理。他們可以拿家長的身份證明,繞過青少年模式的限制。
問題是,我們並沒有專門生産的屬於青少年的手機。至少目前,我還沒有想到好的辦法,只是提出了調研結果。呼籲大眾關注,家長關心,讓智慧手機對孩子的負面影響速度能降低一點,比例小一點。
真正要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是不能把手機丟給孩子,特別是不能把成年人的手機讓給他們。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孫慶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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