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達利的騙局 三(2)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15 15:40:48 |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她女兒死了以後,阿娜斷絕了跟家人的關係。”喬瑟普説。

         “女兒?什麼女兒?”

         “你不知道?”

         “不知道。阿娜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昨天我們剛認識。”

         喬瑟普搖著他面具似的臉。“悲傷的往事,”他説,“真叫悲傷。過去的鬼魂總是回來,總是回來纏著你。你知道,阿娜結過婚。她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名叫埃利烏特裏,跟他祖父名字一樣。我們給這男孩的昵稱是‘泰裏’。他跟他祖母住在巴塞羅那。阿娜的丈夫是冠軍賽車手。他人不錯。多好的人啊,後來他死於一次比賽,我想是在葡萄牙。阿娜還有一個女兒。她丈夫死的時候女兒才兩歲。葬禮後過了半年,阿娜開著她黃色的‘大眾’車上了高速公路,女孩在嬰兒座上睡著了。出事故了。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車燈碎了,擋泥板撞了個凹坑。在履行完必要的手續之後,她繼續開車。等她們到了巴塞羅那,嬰兒座上的女兒早已不在睡覺了。這小女孩死了。阿娜沒有注意到,她女兒在事故中斷了脖子。”

         我嘆了口氣。

         一段令人心碎的往事。

         在墓地最週邊的一角,山坡用作了骨灰甕安放地。在岩石上鑿出鞋盒大小的洞穴,用來安放家人的骨灰甕。我遠遠看著阿娜。她摘了一束野花。她轉動鑰匙打開了岩石上一個壁龕的玻璃門。裏面有兩隻骨灰甕,一大一小,那個小的從我站的地方看,小得如同一隻蛋杯。阿娜低下頭,親吻了那些花,將它們裝飾在骨灰甕四週,甕裏仍存放著她丈夫和女兒的骨灰。即便離得那麼遠,我們仍能看出她在哭泣。

         我默不作聲,喬瑟普也不説話。他摘下黑帽子,在粗糙的手中揉搓著。

         “喬瑟普?還有什麼我該知道的嗎?”我問。

         “聽説過瘋女人莉迪亞嗎?來自里加港的莉迪亞?”

         我仿佛是從一次驚訝猛地跳到了另一次驚訝。

         我當然聽説過。在總統大廈我那桃花心木桌子上,每一本頁面光滑、有關達利的書本裏,達利都聲稱是來自里加港(與卡達奎斯相距不遠)的瘋女人莉迪亞給了他開啟想像力櫥櫃的鑰匙,把超現實主義釋放了出來。在每一本藝術圖書中,莉迪亞都是作為言行古怪的漁家女被提及,她把自己白灰泥、破敗的海邊棚屋賣給了達利。兩間棚屋建在卵石海灘上,只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廚房加廁所,另一間是臥室兼畫室—破舊屋頂下一個21平方米的單層空間。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任何可以讓生活過得舒適的東西。讓我們返回到1930 年,達利以250比塞塔的價格(當時值2美元)買下了兩間海邊棚屋,立即對木屋進行打掃,並買下了緊挨著的地皮和鄰近的農舍。他栽種了柏樹和許多棵葉子閃著銀光的橄欖樹。居室裏則佈置得雜亂無章。達利把麵包皮用膠水粘在墻上,將係著舊外套紐扣的線繩固定在天花板上。房屋和園子逐漸擴張,直到里加港搖搖欲墜的棚屋變成了奇幻的和迷宮似的伊甸園,達利在裏面生活和工作了五十來年。這可是正式記載在藝術史書籍上的,接著便是達利如何創作《記憶的永恒》這幅無可爭議的傑作的美麗故事,這幅畫是在不夠寬敞的、帶朝北天窗的畫室兼臥室裏創作出來的。

         時間是20世紀30年代初。加拉坐在達利旁邊,房間裏就這麼一張舒服的椅子。她給他讀他最愛聽的德文書籍和雜誌,儘管他不懂德文,一個詞也不懂。誦詩聲、詞語輕快的流動,以及加拉近乎耳語的輕柔、連貫的話音,這一切結合在一起,使達利平靜下來,使他達到完全的放鬆。達利常説加拉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四隻鈴鐺一齊鳴響。每當她給他誦讀時,他就用法語稱她是“四鈴鐺”。


         他抬頭看看鐘。都快半夜了。

         達利坐在畫架前,陷入內心的幻想,努力想把一幅24×33釐米小尺寸的阿姆珀丹風景畫畫好。這幅畫色彩鮮亮、景物孤寂。他一邊還在聽用搖柄電唱機播放的一張瓦格納歌劇《特裏斯丹和綺瑟》的咝咝沙沙的老唱片。他工作時從不説話。當他幹得來勁時,他吹口哨。

         “我把音樂關掉嗎?”加拉問。

         “不!不!達利喜歡瓦(兒)格納的音樂聲聽起來像烤(兒)沙丁魚。”他回答。

         那天晚飯,他們吃的是美味但氣味濃烈的卡門培爾奶酪。

         晚飯吃剩的東西還在桌子上。沒吃完的麵包(螞蟻正把麵包碎屑搬走)、一些柔軟低垂的奶酪、切成片的番茄、一隻盛橄欖油的工藝杯、幾隻臟盤子,還有刀叉食具。

         清晨五點時,加拉呵欠連天。

         達利對她説:“親愛的,上床去吧。你要睡著了。達利要繼續畫一個小時左右,直到這幅畫完成。他要以令人大驚失色的畫面,創作出一幅超現實主義的繪畫。”

         加拉睡著了。

         小尺寸畫布上的風景荒蕪而淒涼,還有幾塊岩石如同金色光線裏的山頂。達利加上了“偉大的自慰者”那睡眼蒙的形象。這個形象他以前已用過了,但一個形象還不足以使這幅畫成為真正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

         他坐在畫架前沉思起來。

         達利挺迷信。他拿起平時用舊襪子包著放在口袋裏的聖十字架一塊木頭碎片,他總是觸摸它以求好運。

         突然間才華一閃現,他有了一個主意:將墻上的鐘、卡門培爾奶酪融合進一個形象:一隻正在融化的鐘——停了的鐘則更好——或者一隻正在融化的表,滴落下來、垂挂下來就像桌子上的卡門培爾奶酪。

         説到底,時間不也是無定形的嗎?

         兩小時之後,這幅畫完成了。

         現在已是早晨七點了。

         當加拉醒來時,達利把她拉到畫架跟前。

         “閉上你的眼睛,”他説,並開始數數,“一二三。現在睜開眼睛吧。看看達利完成了什麼。人們看到這麼一幅畫,難道不感到恐懼嗎?”

         加拉驚得目瞪口呆。

         “人只要看了這幅畫一次,就終生難以忘懷。”她説。

         “你呀!你真是的!啊!太美—美了!充滿 —肉欲(兒)!”達利喊道。

         他在編造超現實主義標題方面確有技巧。他給這幅袖珍小畫取名為《記憶的永恒》。它被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以350美元的價格買下。它後來成為20世紀偶像級藝術傑作之一。

         “那是在莉迪亞把她的海邊棚屋賣給達利不久以後,”喬瑟普告訴我,“正當達利幾乎一夜之間聞名世界之時,莉迪亞被診斷患有躁狂抑鬱精神病,送到阿古拉納的一所瘋人院,她最後餓死在那裏了。”

         “你的意思是説……莉迪亞……這個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人…… 這個超現實主義的先驅者……她葬在這裡?在這個墓地?在荒涼的阿古拉納?”

         “是的,斯坦,的確這樣。”

         “是那個把超現實主義釋放出來的女人?”

         “沒錯。”

         “喬瑟普,帶我去看看。”

         我從附近的薔薇花叢摘了一些花,跟著喬瑟普來到莉迪亞墓碑前。天開始下雨了。寒冷的雨把我的四肢都凍僵了。我在那裏,在不知何處的一塊冷冰冰的墓地裏,哀悼三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默默注視著簡樸的長方形墓石上的銘文,墓石已破損不堪,經過了這些年已在慢慢風化。

         這裡躺著莉迪亞,里加港的夜鶯,屈拉蒙塔那的又一個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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