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師白,1918年生於北京,原名婁紹懷,號燕生,祖籍湖南瀏陽。1931年就讀于北平志成中學。14歲時(1932年),與齊白石相識並開始學習書、畫、篆刻及詩詞。1934年,正式拜齊白石為師,為入室弟子,齊白石為其更名少懷,取號師白。1939年,畢業于北平美術學校,並考入輔仁大學美術系。1942年,任北平京華美術學院篆刻講師。1957年,北京中國畫院成立,任首批畫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副會長,遼寧現代齊白石藝術研究院院長,輔仁大學校友會美術研究會會長,北京市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理事,北京師白藝術研究會藝術顧問,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書畫研究院顧問,美國中華文化藝術院高級顧問,北京畫院一級美術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政協北京市第六、七屆委員。著有《怎樣治印》、《齊白石畫蝦》、《齊白石繪畫藝術》、《婁師白畫集》、《婁師白作品集》、《婁師白畫輯》、《婁師白印譜》等。
◇地 點:北京·婁師白寓所
◇時 間:2006年9月9日、9月15日
婁師白先生自十四五歲即跟隨齊白石學畫,至白石老人去世,在齊白石身邊長達25年之久。是齊白石最信任的入室弟子之一。當年齊白石應邀到四川,齊白石讓婁師白為其看管齊家,並讓他為老師代課。婁師白在齊家“送信、找人、買東西”、“研墨、抻紙”、看齊白石畫畫兒……是最了解齊白石作畫、寫字、治印、作詩、生活起居、待人接物的人之一。2007年是齊白石去世50週年,已是90歲高齡的婁老向我們敘説齊白石晚年的生活與創作,這是一份研究齊白石的藝術人生、同樣也是研究中國近代繪畫史的重要史料。
張公者(以下簡稱張):您與老師齊白石都是湖南人。
婁師白(以下簡稱婁):我老家是湖南瀏陽,我是1918年出生在北京。我父親是1912年跟著熊希齡到的北京。熊希齡是那時候的國務總理,在香山慈幼院辦一個學校。我父親在他辦的學校裏做工程員。
張:您小時候就喜歡畫畫?
婁:小時候本身就喜歡畫,那時候住在熊家大院裏,接觸的人很多。當時我還在上學,在幼兒園時,經常在墻上、地上隨便涂畫,後來父親給我買了《芥子園畫傳》,還有《張子祥課徒畫稿》。他雖然是搞工程的,但也喜歡字畫,這是因為接觸的都是文人墨客,影響到他也愛好這些東西。
張:據説是您父親先與齊白石先生認識,您與齊先生接觸還是通過您父親。
婁:説來也很奇怪,父親和齊先生是在公交車上認識的。上世紀30年代(1932年),齊老送小孩到香山慈幼院讀書,就是老四和老五,也就是齊良遲、齊良已。為什麼到香山慈幼院呢?因為那裏是住宿學校,裏面主要是孤兒(天津水災過後有好多孤兒),當時主要為了收容這樣的孩子辦的慈幼院。有錢的過來,是要收學費的;沒錢的,就白進,也是做慈善。齊老因為年歲大,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他的姨太太(胡寶珠)又是喘病,無法照顧這兩個孩子。孩子又鬧,影響齊老畫畫,所以就送兩個孩子到這裡讀書。那時候車站小販很多,總在那兒叫賣。倆兒孩子就吵著要齊老買零食,齊老很生氣,就對小販説,你們老圍著我這兒轉,我孩子吃了東西我可不給錢。大夥兒聽了,説這老頭兒怎麼這樣(笑)。我父親正好坐在他後面,聽他是湖南口音,就跟齊老聊起來了。父親問他到哪兒,齊老説到香山慈幼院,我父親説正好自己就在那,齊老很高興,就説拜託照看孩子。他們是這樣認識的。我父親時常回家,回來時就問齊先生要不要給孩子帶些東西到學校,這時候他就叫我到齊家去送個信兒。我第一次到齊先生那兒,進門還拉鈴呢,拉了兩次,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齊老的聲音。我從門縫中看到齊老撩起衣襟,掏出鑰匙,稀裏嘩啦地開開門,讓我進了。我進去了,他再把門鎖上。一進門一個院子,轉彎又一個院子,再進去第三個院子,就到北房了。
張:那是齊老畫畫兒的地方?
婁:北房兩間明屋一間暗屋,外面兩間是客堂也是畫室,裏面一間是臥室。堂屋西邊放著一個豬肝色的大畫案,畫案中間鋪著一塊兒灰色毛嗶嘰,還放著筆筒、筆洗和硯臺。畫案後邊有一個大立櫃,上面挂著徐悲鴻先生給齊老畫的油畫像,屋裏還有兩個帶抽屜的小櫃子,兩個櫃子中間有齊老父母的照片。靠北墻有一張長條幾,上面放著齊老祖母的墓誌銘。當時我説父親讓來問您需要給孩子帶什麼東西嗎?他很高興,説讓我坐會兒,他的姨太太(胡寶珠)就去整理讓我給帶的衣服。第一次印象比較深,他還開櫃子拿出幾片麻糖放在碟子裏給我吃,讓我看他畫畫兒。第一次到齊家就能看到齊老畫畫兒。他畫一棵棕樹、小雞,畫完之後,題款寫的送給我父親,拜託我父親照顧孩子嘛。當時交通還沒有現在這麼方便,他親自去香山也很費勁,能這樣給捎東西很方便的,所以畫一幅畫兒給我父親。以後再送信兒的時候,我也不用很快就出來了,有時間再瞧他畫畫兒了,他也願意讓我瞧。我回家之後,就照著他畫的感覺去畫,摹倣他那樣畫。有一次,齊老又送東西到我們家去,正好我弄了一些扇面,因為我父親搞工程,認識好多商人,他們為了拉買賣,就捧我,讓我畫畫兒。扇面畫完不是一下就幹了,都是曬在那兒。齊老過來,正好看我涼了好多扇面,瞧了半天,他對我父母説:你們這孩子膽子還挺大的,大寫意,這扇面畫的還挺像我(畫的)。因為我就是瞧了他的才去畫了好多,而且看了他畫的,就不再去畫芥子園那些范畫兒了,齊老説要好好教教我,説我們兩家現在是“易子而教”。我父親當然高興了。
張:然後就去拜師了?
婁:當時説了“易子而教”之後,我母親就找了個日期,選個日子給磕頭去。
張:當時有其他人同去嗎?
婁:沒有,就是我父母和我,不像現在拜師弄這麼大,齊老也不要求這樣。那是甲戌年(1934年)立秋前一天,買了兩盒乾果、兩件衣料,我父親還用大紅紙寫了個祖孫三代的門生帖子,去齊老家裏,行了個磕頭拜師禮。也對他姨太太(胡寶珠)行了禮,之後我就叫她姨師母。齊老還打開櫃子,拿出李鼎和筆鋪做的一套純羊毫筆、一本《白石詩草》、一本《借山吟館詩草》、第三冊《白石畫集》和兩本《白石印譜》,還親自用戥子稱了一兩西洋紅,裝進一個裝味之素的空瓶裏,給我這些做見面禮。
張:“師白”這個名字當年是齊先生給起的。
婁:我原來的名字叫婁紹懷,是隨著家譜起的。齊先生給我起名“師白”,是因為我跟他學刻圖章。他對我説:“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這是《論語》上的話。改成老少的少吧,“少”比那個“紹”字意義更好一些,這樣比較有意思。我原來的號叫燕生,是湖南人在北京出生的意思。他説:你這個號太俗了,我給你改個號叫“師白”吧,這樣你以後幹成了,不要忘記自己是齊白石的學生。
張:拜齊先生為師後,您就改報美術學校了?
婁:初三畢業會考,因為得了沙疹傷寒病沒有參加,再上學還要等著考,就這一年裏,發生這樣變化。再考的時候,就不考普通中學,改考美術學校了。
張:您後來是在輔仁大學讀書的。
婁:我先上的美術學校在祖家街,也是很有名的學校,是王適之私人搞起來的,他也是藝術家,死了之後他太太繼續主持當校長。那時候,我就不用學數理化了,從這兒就一直學下來了。後來,日本接管了學校,好多日本人來負責這個學校,當時自己那種樸素的愛國思想,不念日文,不上日本人的學校。但不上學也不行,待了兩年,想起輔仁了,當時燕京和輔仁兩個大學,日本人還沒敢動呢。
張:輔仁大學當時設有美術系。
婁:燕京沒有藝術系,輔仁有,所以我就考了這個學校。
張:當時溥雪齋是系主任。
婁:溥雪齋是系主任,汪慎生是教花鳥的,陳緣督是教人物的,陸和九是教篆刻的。當時他們一看齊白石的學生來考,就錄取了。
張:拜師之後,您經常去齊老家。
婁:經常去,因為美術學校不是整天上課。
張:齊老每天都要畫畫兒。
婁:每天畫,不止畫一張,一天怎麼也要畫四五張,所以他的作品多。
張:齊老那時候用紙都是在什麼地方買?
婁:那時候是在琉璃廠的清秘閣、倫池齋、榮寶齋、欣生堂,這麼幾個舖子還經銷他的畫兒,特多。
張:齊老每天什麼時間畫畫兒?
婁:早上就開始畫,他一般早晨四點多鐘就起來了,點上煤油燈,畫到七八點鐘、九十點鐘,把畫兒挂在墻上,躺在椅子上,看著看著畫就著了,瞇一會兒。中午休息一下,三點後起來還畫,一直到吃晚飯,有時候吃完晚飯再找補找補。
張:齊老是站著畫畫兒?
婁:站著畫。而且他畫畫兒有一個讓我能學習的是,能在那兒看他畫;第二就是他反覆畫一個題材,不是畫完一張就算了,這一張畫完之後再看看、改改。有時候第二張和第三張大體一樣,但其中還都有變化。所以他畫一種(題材)時,我對這一種印象就很深,再畫第二種時,我對第二種印象也很深,因為從他打稿起,到最後還要改,我都能看到。
張:齊先生用炭條打稿?
婁:炭條打稿,初稿打一下,畫人物時打的更細,然後再畫。
張:畫得不快。
婁:不快。都以為畫大寫意應該很快,齊老畫得並不快,他走筆很慢。他要畫蝦,既表現形象,又表現質感,所以走筆慢。李可染畫的山水學齊老的,走筆慢。一般人沒看齊老畫畫時都覺得應該畫得很快。
張:別的學生看到齊老畫畫兒的不多?
婁:很少,因為去了之後都是拿畫兒給他看嘛,看看,給提點意見就完了,也不能總在老師那兒待著,到時候就走了。我在那兒時齊老讓我幹這幹那。
張:都幹些什麼?
婁:送信、找人(笑)、買東西,師徒嘛。
張:您給齊老研墨。
婁:原來都是他的姨太太研,我去了之後就代替了。給他研墨、抻紙,在那看他畫,這也是個特殊的地位,我説“三千弟子獨厚我”,他那麼多學生,他也不希望別人看他畫畫兒。
張:您還幫齊老看過家,齊老很信任您。
婁:1936年,四川軍閥王瓚緒邀請齊老去四川遊玩,老師説就此讓姨師母(胡寶珠)回鄉探親掃墓,所以答應了。那時齊老在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課,讓我替他到學校代課,並讓我給他管家。其實他的外孫鄧平山就住在他家裏,家裏還有一個女傭人。但老師還不放心,一定要我住在他的外屋畫室裏。這也讓我很為難,當時就認為管家的事情不好辦,老師卻堅持叫我做。我建議齊老規定每日的菜金和每月的日常開支數目,並請他在除我住的兩間畫室以外,全院的門窗箱櫃一律都貼上封條。
張:您還為齊老代過課。
婁:關於代課的事情,因為齊老去四川要住很長時間,藝專的學生都不願意讓他走,因此才讓我去替他代課。齊老走之前,把每週上課的畫稿都給我,仔細講給我聽,還要求我反覆臨摹,我就比其他學生先行一步。他還帶著我到藝專上了兩次課,這樣我代課時心裏就更有數。齊老還叮囑我,上課時如果學生不問怎麼畫,就看著他們畫,如果學生問就畫給他們看。當時在校的學生有肖瓊、盧光照、謝時尼、劉琢等。齊老去四川後,我在“鐵柵屋”裏住了整整5個月,這期間他給我來過許多信,我現在還都保留著呢。他回北京後,對我完成的任務情況很滿意,把他最得意的一幅八尺對開的殘荷(這幅畫原是參加法國博覽會的作品)送給我,還送給我父母一匹川綢,作為對我們全家的感謝。後來,齊老什麼事兒(都)找我,齊老生病的時候,家裏人讓齊老吃藥齊老不吃。他們去找我,讓我來勸齊老,我説你吃嘛,(笑)説實話,齊老疑心相當大,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考驗我,我跟他也不藏心眼兒。
張:齊老畫畫兒用的顏料都是自己做的。
婁:原先賣顏料帶賣漆,賣油漆的舖子賣顏料。現在這種行業都沒有了。赭石不是用買的,用的是赭石礦,在石頭上磨出漿,赭石都是這麼做出來的,顏料都不是像現在這種後來出的,齊老都是在油漆店買。藤黃什麼的,都是大節大節的買,他是一下把藤黃都做成好幾碟子,隨著用。花青都是用染房的花青泥,加膠。後來出的這些“馬頭牌”顏料,齊老都不用。
張:齊先生畫畫兒用的毛筆多嗎?
婁:我跟他這麼多年,他沒換幾管筆。他是這樣,各種顏色用各種筆,不是一支筆畫來畫去,畫紅畫綠的。這樣呢,他是節省顏料,要是畫兩筆紅的涮掉了,再蘸兩筆黃的又涮,那水也一會兒就黑了。他一張畫兒畫完了,水盆也還是乾淨的,用不著換。除非畫大荷葉,有時候水比較臟。所以我也學了他這個,畫紅的就用紅筆,畫綠的就用綠筆。
張:齊老是用羊毫筆。
婁:大部分都是羊毫筆,連畫蝦米須子都是長鋒的羊毫筆。
張:畫蝦的身體和須子也是一支筆畫下來嗎?
婁:蝦身子是一支筆,畫須時是一支長鋒筆。我後來畫的時候,就用一支筆了,不用換,只要那根筆上有鋒、有尖就能畫。
張:齊老給畫打閒章時要選擇圖章的內容?
婁:他也就是那麼幾個閒章:一個是《寄萍堂》,一個是《悔烏堂》,一個是《人長壽》,這幾個常用的。你看那個《人長壽》(印面)那麼大,其實(原石)就這麼薄(笑),一片石頭。旁邊有個小坎可以拿得住,原來我也認為他那《人長壽》挺大的,其實不是。
張:齊老刻印走刀是什麼樣子的?
婁:那刀子也是挺狠的,基本上都是直推。他走刀都非常穩,你看他穩穩的,一刀下去有一點側鋒。一邊是比較齊,一邊比較鋒,刻完之後有的時候要整個看,或者哪一筆再粗一點,再怎麼樣,再讓它細一點。
張:齊老刻印要補刀嗎?
婁:陰文再粗點的就再補一刀,朱文細的就不動了,朱文太粗的,他也補一刀,並不是那麼神的。
張:齊白石先生的印風爽利,長槍大戈。
婁:他主張不要模、鑿、削,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不要模,你下刀就是下刀,不要這兒蹭蹭那兒蹭蹭,那就是“造做”的意思。削就不是刻了。
張:我見過齊老的圖章刻得很深。
婁:他刻圖章都深,這是齊老圖章的特別,為什麼呢?他是這樣想的,人家花錢不容易,給人刻了不能使幾回就完了。實際是他勁頭大,刻淺了還不容易,他講這個道理,想讓人多用些時候。
張:齊老篆刻刀多嗎?
婁:不少,他跟一個做刀的挺熟,叫張順興。我的刻刀也是齊老讓我上他那兒買的,特點就是有一個木把兒,那刀子能嵌在上面。常用的就一把,不是很多。
張:齊老用的篆刻刀很大嗎?
婁:有大有小的,沒有太小的。現在我用的刀就是有大的,還有很小的。現在的刀不比原先,就只是纏上小線,以前有那木把兒最好,好拿,也好使勁。
張:齊老刻印章要列印稿嗎?
婁:要寫,他不打稿子,直接寫在石頭上,有人説他是拿刀子就那麼刻,那他是沒瞧見齊老刻章,沒教過他(笑)。
張:不用拿紙先設計一下,直接就在磨好的石頭寫上反字。
婁:寫上反字之後,他還是要看,在石頭上修改,不是在紙上寫改。他在紙上寫改,除非是我們刻完之後他看了不好,才給你在紙上比劃一下。説你哪些地方空,哪些地方再彌補,或者是哪些地方刻窄了,那個時候才在紙上給你畫一下。他自己的圖章都在石頭上直接寫、刻。
張:刻邊款的時候要轉著石頭刻嗎?
婁:他不轉,他就是橫著也是直的,直的再豎過來還是直的。所謂“切刀”就是一下下去,又一下,但都是直的,不轉動。
張:齊老平時畫完畫兒,印章也要自己蓋嗎?
婁:都自己蓋。
張:沒叫您幫著鈐蓋?
婁:沒有,都是他弄完了自己蓋。畫案旁邊就是他的抽屜,裏面是他的印,我很尊重齊老,也不去動他的東西,他也沒讓我打,齊老都是自己打開抽屜拿出來。那些印章都在抽屜裏頭,不是單只一盒。
張:用的印泥是他自己做的嗎?
婁:印泥不是自己做的,印泥的來源我不太清楚了,從我跟著他時就是那盒印泥。
張:您跟他25年,印泥就沒換過,加不加油?
婁:他自己有油瓶,那個油瓶夏天擱在外面,冬天挂在爐子旁邊。
張:是蓖麻油?
婁:就是蓖麻油,只是時間久了。
張:沒見過他換印泥,那裏面的硃砂會不會用完了?
婁:沒有。
張:我聽説齊老打完印章,不擦印面的。
婁:不擦,一擦了那味兒就差勁了。
張:那不擦,石頭的印面會不會留下凸凹不平,打出來會不會影響效果?
婁:顏色厚。
張:字口會不會模糊了?
婁:那模糊就模糊了。
張:鈐印的時候要墊東西?
婁:墊上東西,那會兒是墊著銀行打戳的膠皮。
張:您現在也是養成這種習慣了?
婁:我現在也是墊膠皮。
張:齊老晚年也一直在畫畫兒。
婁:九十多歲時就不老畫了,畫的少了,休息了。
張:齊老晚年生活狀態是什麼樣?
婁:沒改,還是那樣。解放後比解放前更好了,解放後,做了人大代表,受到毛主席接見,又得了世界和平獎,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了。解放前也重視他,但沒從政治上重視他。
張:當年在北京的學生中,李可染經常去看齊老。
婁:解放後是徐悲鴻帶著李可染去的。徐悲鴻接手中央美院的時候,還是老藝專呢,他們是這時去的。
張:徐悲鴻經常去看齊老?
婁:後來不去了,徐悲鴻和齊老認識時,大概是在民國初年,徐悲鴻在上海美專以後這個階段,齊先生那時大概六十歲,最早他見到齊老的時候給齊老畫過像。後來徐悲鴻就出國了,去南洋一帶,他和齊老的關係較為密切,常有書信往來。有一次,齊老讓我幫他清理來信,帶我到西後小院的小西屋,裏面存了滿滿一洗衣盆那種鉛鐵大圓盆的信,齊老順手遞給我一個小板凳讓我坐下,説要仔細地一封一封看,有很多是名人的信,把它分開來放,每個人的放一起捆起來,有些不相干的信就另放一處。我就一封封地看,有張勺圃、羅敷庵、羅癭公、周大烈和一些其他人的信,大多是寒暄,也有和詩的,還有恭維齊老和索畫的。徐悲鴻的信比較多,內容大都是代國外友人、尤其是南洋華僑匯款訂購畫件,有時也涉及畫論的探討。凡是畫件已寄去和已復信的,齊老都在來信上批註某月、日已寄或復的字樣。我發現有些信中沒有批註,就問齊老。他拿過信看了好半天,對我説:你看這上面寫的是“擬要三尺畫蝦一幅,筆潤另行函匯”,後面一定還有匯款的信,叫我再仔細查看。我原本以為老師一定會誇我整理得仔細,誰知反而倒找了麻煩(笑)。後來齊老看我把信整理的很好,從中抽出幾張徐悲鴻寫來的信送給我,作為紀念。
張:那時齊先生的畫兒還不是被許多人所認可。
婁:對,當時齊先生在北京還不是太好,就是在日本展出過一次之後,才開始被大家所認可的。
張:那次(1922年)是陳師曾帶齊老的畫去日本。齊老對陳師曾一直心存感激。
婁:齊老的一幅杏花賣百元,一幅山水賣到二百五十元。齊老對陳師曾説過“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話,他們是知己畫友。陳師曾死得早,我沒有見過他。
張:張大千拜訪齊老時您恰在齊老家。
婁:我在那兒呢,那是我唯一一次在齊先生那兒見到了張大千。當時他就是留著個大鬍子,穿長袍馬褂。很年青的樣子,很黑的鬍子。他很謙虛,他和老師談笑風生,沒有傲慢之態。他走的時候,我攙著老師送他們,他還拱手告別。再有就是于非銠,他也稱齊先生為老師,他是搞記者的。接觸的就這些人。在學生裏面還有許多外地的學生,北京的就是藝專的這些學生,藝專常去的就是盧光照、楊秀珍、張秀玲、劉淑度等。
張:劉淑度刻印章。
婁:對。她就是和齊先生去學治印。再有一部分就是解放後了,像李可染、黃苗子等,常去的是黃胄、王朝聞等。大家去寒暄一下吧,去吃個飯什麼的。
張:在外面吃嗎?
婁 :在外邊吃。
張:請齊先生去嗎?
婁:齊先生去呀。有時候是齊先生花錢請他們吃,有時候是他們花錢請齊先生。像艾青了,常去的。艾青實際上就是徐悲鴻介紹去的。
張:新鳳霞也經常去。
婁:新鳳霞、吳祖光這都是更後來的了。
張:新鳳霞是拜齊老為乾爹的。
婁:那都靠近“文化大革命”了,沒有多少時候了。“文革”後,新鳳霞腿就不行了。
張:那時齊老是不是經常去看新鳳霞的演出?
婁:也不是經常去。新鳳霞去時齊老比較喜歡她,女學生裏還有幾個,有高尚謙、郭秀儀,郭秀儀是黃琪翔的夫人。
張:齊老獲得“世界和平獎”的時候是郭沫若頒的獎。
婁:對。當時郭沫若、周揚他們都是文化部、宣傳部的。
張:周揚那時是文化部部長。
婁:還有一次毛主席接齊老去看香山。那時都解放南京了,建國後了,毛主席住在香山那塊兒的時候。
張:齊老給毛主席寫過一幅對聯:“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
婁:對,還刻過一對圖章: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潤之》。
張:是當時毛主席接見時齊老給帶過去的,還是後來刻的?
婁:是後來刻的。陳伯達、田家英他們去的時候是代毛主席感謝齊老的,齊老給毛主席送字畫兒了嘛,拿著火腿和茶油去的。
張:毛主席和你們都是湖南老鄉。
婁:對,只有湖南出那種茶油。
張:聽説江青也去過齊老家。
婁:江青也去過。齊先生有一個傳達是清末的太監。
張:老尹。
婁:對。江青去了,他也不知那是毛夫人,還讓她在門口等著,他回話去。那時因為我沒在那兒,後來我回來聽説了這事兒,我説,哎呀,你把她當一般的客人對待了。
張:江青也沒提前打招呼,沒有隨從跟去嗎?
婁:別人跟沒跟著去我就不知道了,我當時不在。去了也不讓她進來,在門口等著。江青“批齊”的時候還想起這事兒來了(笑)。
張:江青那次見到齊老了嗎?
婁:見是見到了,讓她再見不到那還行?因為那時齊老那兒去的人很多,去了先報名,然後進去回話,能見不能見得等回話的回來才知道呢。當時的護士是夏文珠,後來又換了個姓伍的,姓伍的走了,美協又給找了個姓什麼的我不記得了,還有個姓孫的,還有個姓王的,叫什麼我不記得了,在雨兒衚同時就是那個姓王的了。
張:周總理去過齊老家看齊老。
婁:去過,不過我也沒碰上,我是聽老尹説的。總理説給老尹開工錢,還叫他好好照顧齊老。
張:齊老是給老尹畫畫兒代工錢的。
婁:給畫兒比給薪水強啊。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給他薪水了,這我也沒問過他。
張:老尹把畫兒再賣掉,吳祖光他們從老尹手裏買過畫兒,是老尹拉著他們去他的房間。齊老的畫當時是什麼價格?
婁:以前他賣得便宜,齊老比他們同輩的陳半丁、蕭謙中(的畫)價錢低,齊老也採取薄利多銷(笑),後來也慢慢往上漲,那時候講究一二尺、一三尺。他漲了好幾次,後來我也就不太注意了,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畫工筆草蟲時,(多畫)一個蟲子就加10塊。那時兩塊錢一袋麵粉吧。10塊錢一尺的時候也不少,後來再漲就不知道了,很難再去記了。
張:聽説齊老畫畫從來不撕畫的,不管自己是否滿意。
婁:齊老不浪費,哪能隨便撕掉,他當拭紙也不撕掉。我也是,畫壞了,疊起來先練字,完了之後折起來當拭紙。做人方面齊老給我影響也很大。他南院種了很多不值錢的莧菜,我看到葉子黃的就給摘掉了,他説不讓扔,他先拿指甲掐掐,説要是掐得動那還能炒著吃呢。齊老吃飯也是不浪費,吃得很乾淨,齊老節約的精神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吃飯也是把碗裏東西吃得很乾淨。我在賓館畫畫兒,有學生也趕上和我在那兒一塊兒吃,儘量把菜都吃完了,不要浪費,有時候吃不完要打包。我並不認為這是寒磣的事情,國外人把剩菜打包拿走,是減少勞動力,因為那裏勞動力很貴,他們叫人處理還要另外花錢,不像咱們這兒有拉泔水的,還能賣錢。
張:齊老曾幫助過一位婦女,供她的孩子讀書。
婁:一個姓陳的婦女,是齊老的同鄉。她丈夫已經死了,帶著孩子流落北京,常向齊老借貸。我還陪齊老去看過她,她當時住在西單六部口,家裏很窮。突然這個女的就死了,她在北京沒有別的親戚,只是認識齊老,所以人家就給送信兒來了,齊老就讓我去給人家安排安排,拜託我父親給她買棺材,給她入殮。還把那孩子帶到齊老家裏,跟著老四老五一起送香山慈幼院上學。
張:齊老很節儉。
婁:齊老的節儉不是吝嗇,他對朋友也不小氣。那時候出門都是坐洋車,老在他家衚同口擱著,他也是多給人家錢。有要飯的,也是給人家錢。但想摳他,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覺得這也是對的。齊老很熱衷慈善事業,我也深受他的影響。齊老為人處世給我影響不小。
張:齊老不評論別人(畫)?
婁:齊先生有句話就是“勿道人之短,勿説己之長”,這個基本都是評畫的意思,你沒必要説別人的畫不好,也甭誇自己,實際上也是齊老謙虛的表現。後來,我教學也跟學生説,我學的就是“齊派”的,我首先交待就是:一個師傅,一個傳授,就像剃頭的,你剃光了也行,拿錐子一根根挑也行,誰弄乾淨了都行。我的方法不是唯一的,我的理論也是我個人總結出來的,我説你們也別拿我這個當唯一,要各取所需,認為對就學,但是不能説我這個怎樣,別人的就不對,不要拿我的理論去説人家。廣州美術學院的陳永鏘、張志安聽過我的課,他們早已經畢業了,張志安後來是廣州美術學院的書記。當時我跟他們説你們腦細胞都已經消耗很多了,不要總是琢磨別人,同樣消耗腦細胞,不如琢磨自己創作一張畫。這點是我在齊老那兒體會到的,他有方圖章《一切畫會無能加入》。他不搞宗派。那時候畫會挺多,派別相爭嚴重。他與中國畫會、湖社畫會中眾多畫家都是至交。“文人相輕”本身就是不對的,我就反對這個,沒必要,你説了別人對自己也沒有好處。
張:聽説您曾對齊老説:老師在,絕不賣畫。
婁:在我23歲時,父親發生車禍,不幸去世。家裏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當時靠領取撫恤金維持生活,一直到我大學畢業。之後,我就要承擔家庭的重擔。齊老看我很困難,也很同情,説我的畫和刻印也學得可以了,他給我寫個潤格,讓我到南紙店挂個筆單試試看,這樣多少也能貼補家用。舊社會民不潦生,生存鬥爭很激烈,常言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當時我對老師説不能賣畫,老師健在,就絕不出名賣畫或刻印,更不能造齊老假畫。
張:齊老為您的畫題跋很多。
婁:他給我題畫都不是我請求他題,他自己説見善不能不言。凡是他題字的都是我早年的(作品),有一次我畫了幅《荷花》,齊先生看了非常高興,當時就給畫題了字:紹懷初學畫此,能自創局格,將來有成。老師還在我的一幅作品上題詞:婁生少懷不獨作畫似予,其人之天性酷似,好讀書,不與眾爭名,亦不為伍。我畫的一張《青蛙蘆葦圖》,齊老也為我題了字:少懷弟能亂吾真,而不能作偽,吾門客之君子也。不題字的都是1957年以後,因為他去世了,我也沒法再學了,要開始變法。為什麼原先這麼學呢?就是我認識他時,他已經70歲了,瞧齊老年歲也大了,我希望趕快學他,像是搶救文化遺産似的。剛拜師時,覺得跟齊老學兩三年也差不多了,齊老説:你呀,學了25年了(笑)。1957年2月齊老親筆舉薦我到北京畫院,1957年9月,齊老就去世了,我到了北京畫院,也歸隊了,所以我要開始創作了。
張:在繪畫方面,齊老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麼?
婁:一個是創作態度,他主要強調細緻觀察,強調寫生。那時候不叫寫生,畫畫首先要了解生長規律,原來我就是登高一望,他説那是錯的,不能那樣,要細緻觀察,可以勾勒一下,其實就是毛筆素描。還有一個是在筆墨方面給我的影響,因為看的時間長,走筆慢是他的特點。
齊老很勤奮,每天他都要畫,他跟我們講:“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現在你學可以,學得像也可以,你鑽進去了,但還要跳出來。齊先生的“膽敢獨造”,對我的影響也很大。“變”是齊老一生都堅持的,但他認為,“變”是在繼承的基礎上,有了筆墨基礎之後,才可以談突破、談創新、談超越。齊先生的畫論是“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這是我學畫的座右銘,也是我繼承、創新齊派藝術始終堅持的原則。
張:您是90歲的老人,仍堅持作畫,您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國畫創作?
婁:我強調的是:“厚今而不薄古,基中可以融洋。”現在有些人認為學我們古人的東西是束縛了自己,一味兒地向西方學習,這是不對的。因為真正的大家一定是基於傳統的,吸收西方是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融會貫通,否則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且,藝術追求的就是獨特,就是個性,如果都一樣了,就失去了本來的價值。
張:您如何評價齊白石的藝術?
婁:畢加索是20世紀西方最熱門的畫家,可是他臨摹過齊先生的畫兒。當年畢加索與張大千見面的時候,畢加索拿這些臨摹的畫兒給張大千看,並且説:“藝術在東方”,他鬧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中國畫家一定要跑到巴黎去學習繪畫。前些年我在國外講學的時候我就強調這點:西方的藝術代表是畢加索,東方的藝術代表是齊白石。齊白石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面旗幟,這是我們祖國的光榮與驕傲,也是世界的光榮與驕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