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油畫風景寫生 1968年,“文革”亂世,我滿十五歲,趁亂學起油畫來。在大墻面大鐵皮上才畫了幾幅毛主席“紅寶像”,我就認定自己已經是個油畫家。冬季頭一場雪,我約了兩位大我幾歲的工人畫友,鄭學明、李雲暉,直奔淮海路西端襄陽公園,瞄準園外那座有五個圓頂的東正教教堂畫寫生。那年,教堂早已成了盧灣區抄家物資管理辦公室,但圓頂不容易“抄”走,我們早就選定一下雪就畫它:它多像蘇聯畫冊中的景象——什麼是蘇聯、舊俄、東正教,我們全不懂,但那又怎樣! 第一次油畫風景寫生。第一次使用刮刀。三小時後,“蘇聯油畫”大功告成,我站起來正要呼叫走開遊蕩的兩位畫友過來欣賞,身後站立良久的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開口了: “初學油畫吧?同志,我也是搞藝術的,我要嚴肅地告訴你,你看,那是什麼建築?你為什麼偏偏要畫它?再看看你的調子,同志,又灰又暗,哪看得出是我們社會主義新中國?簡直像16世紀的窮鄉僻壤!” “16世紀”?“窮鄉僻壤”?而且他説“調子”,顯然懂行。 我心跳,緊張,寫生的狂喜頓時蒸發凈盡。兩位畫友早已過來,幾次張嘴想要辯説,但這位年紀至少大我們二十歲的男子不容插嘴。他沉著臉,表情誠懇,重復説道:“同志,你要好好想想!” 這句話,是當年“政治”上極為嚴厲而流行的“起始句”或“結束語”。 現在想來,這男子的心態真是好不難説:他站我身後看這許久,最低限度也還喜歡看見有人在畫風景畫——那年,我曾親見一位有名的右派老畫家,居然一邊在禮堂畫著“紅寶像”,一邊扯開喉嚨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五十多歲的人了,分明唱給別人聽,也分明僥倖自己被起用,畫著革命畫——時勢嚴峻,天氣嚴寒:這位男子仍會走來公園逛一逛,看看雪景,看人畫畫,而終於要對陌生少年來説那番革命的話…… 他説的全是假話套話麼?那是彼時彼刻的真心話。及長大成人畫下去,一路曾有多少老同志好同志語重心長找我談談話:“小陳啊,你要好好想一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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