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美人,本不易看清、不宜細看的,但若有年輕貌美的女子閃過人叢,即如符號般立即通知目光,文藝腔的説法是“跳入眼簾”。沒辦法,自己的眼睛,自己管不住。 而蕓蕓眾生往來街市,無非人看人。特意地探看美女,是美德?還是罪過?其實有聊無聊都説不上。時人有句口頭禪叫做“回頭率”,先前沒聽説過,那引人“回頭”而看的想必就是美麗的人,所以這雅俗不辨的詞語倒也點明“問題”:為這“回頭”問題,當年波德萊爾特意寫了一首十四行詩,專説巴黎街頭的艷遇,怎樣驚鴻一瞥,過後又怎樣低回難排。試讀下面幾句: 輕捷而高貴,小腿半露宛如雕像。 從她那孕育著風暴的鉛色天空似的 眼中,我像狂人般渾身顫動, 暢飲那*的歡樂和迷人的美。 半個世紀後,本雅明借題發揮,竟是牽引出關於現代都市文明中人際關係扭曲淪喪的一大篇哲學論題。 詩哲逛街,到底不一樣。俗子如我,別無所長,只是年年回來走走看看,所見若有所失:在街頭,商店,公共場所,格外好看的姑娘如今似乎不容易見到了。 這“不容易見”,倒是偶爾一見方才有所覺察:王府井北端道路拓寬而新建高級賓館,因在老美院左近,尋訪師友時或經過,不期然三兩艷麗的女子“跳入眼簾”,還不及“回頭”,前面又有麗人施施然走來。如此者,雖只看得兩三眼,幾“率”不算太高,但在其他街區的路人稠密處,就少見這樣身姿出挑的女孩——國中有妓,早知道的,然而一見裙短腿露坦然出街的新女性即妄斷有異,不免*的。我的疑惑,是她們漂亮得雖有幾分招搖,蹊蹺,但瞧著實在並不很像“妓”。妓該是怎樣的呢? 去國久長,回來總是土,“改革”而且“深化”,是弄得許多路人的身份我都辨不清。 問起,才知道那一帶確是“職業女子”較為集中的出沒點,這就是了。借魯迅雜文裏借用過的上海話,我所見到的情形叫做“姑娘勒浪做生意”,“勒浪”,吳語是“正在”的意思。 這就叫開眼界。此後經過,略微留心了。果然,某次是在嚴冬,竟有七八位腰穿皮質超短裙的“姑娘”沿街蹲開。美女蹲坐,照樣身姿好看的,兼且十分“本土化”,她們無所事事而分明有事,其中一位對著手提電話大叫:“咋整呀?你説啥呀!” 明眸皓齒。以我輩對於美女的最高比較級看,她們平均的“好看程度”正像當年軍區文工團女演員。 年前借住美院舊樓,沒處打越洋電話,説是對街賓館有專臺專線提供服務。走進大堂,上得二樓,迎面一大夥姑娘散在亮晃晃的大理石地面上,總有二十多位吧,場面壯觀,卻是更不易看清、不宜細看,只見得各種髮型、口紅、腿、高跟鞋,説是艷遇,寧是吃一驚嚇,而周圍走動的賓館職工則視若無睹神色平常,華麗的側門內隱約傳出卡拉OK的叫唱,那麼,她們是在就地等待傳喚,“勒浪做生意”。 可看著還是不像“妓”:年輕得近乎年幼,不害羞,也不顯得無恥,有點“上班”的興奮,有點“值班”的無聊,既不散漫,也不主動而殷勤,哪有電影裏同類角色的*勁,也不見美國同行的專業相,更看不出風塵女子的風塵感。風塵感是怎樣的呢?反正除了彼此很相像——鮮艷,*,自知自願暴露在眾人的目光面前—她們什麼都不像,若非聚集在“生意”場所,那只是一群愛打扮敢打扮的小姑娘,因化粧而模糊了各自的性格本色,但神態舉止無非是少不更事的鄰家女孩或外地鄉鎮的俏村姑。她們各有各的天生麗質,相互比,或有差別,散在街市,必引人頻頻回頭的:原來她們在這裡。 我自知識見寡陋。友人笑説:這算什麼?各地賓館多的是,按賓館的級別而分年齡、姿色、身材的“檔次”,我所去的賓館在那一帶要算是“高級”的,姑娘自然也就出乎其類而拔乎其萃,夜夜上班,白天不出門的。
我於是明白閒散的美人何以幾乎絕跡街市。將崔健的歌詞改篡了,是“我本來就不很明白,何況時代變得快”,現在,終於是有點明白,而且“開竅”了:人家有女初長成,往哪去?才貌出眾的,學做演員、歌星、舞者、模特兒,好極了;伶俐標致的,去當賓館助理、公司秘書、酒店侍應之類,也好極了;再其次(按笑貧不笑娼的説法,“其次”二字似有不宜),青春大好有貌有姿,學藝太難,上班太累,或學藝上班兩無緣,而又看得破,想得開,那就打扮起來,按摩,接客,做生意:有什麼不好麼?天生我才!身材、生財,也能解作“才”,物盡其用,唯物、*,不也是“物”的意思麼? 好的。那麼滿大街“良家女子”難道不入眼麼?這也不難解:路遇“良家”,姿容端麗,可羨者倒不在其“色”,而在其“良”,她們散而不閒,或工作或持家,無事並不成天價逛街,迎面瞧見了,再取文藝腔辭令,是看在另一種“審美觀”,總之,上帝、基因成全了各色各樣的人,各有各的意思在。 還有一類,偶或出沒鬧市,身姿在閃進轎車的一瞬,更看不清,但也就看清了:非妻非妾,非良非娼,若在高級商店單獨或結伴走動,出手豪闊,神態索漠而矜持,引相貌平凡的女子投注異樣的目光——在平凡與出色之間的女同志,總是大多數,各有所長各有所事,姑不論,用官話説,“大多數同志是好的”。 昔時,魯迅于上海少女的早熟頗有感慨,寫她們小小年紀即精於在店夥生人前*賣乖:“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讀來如在眼前,因我年少時的上海姑娘也還同調,但她們不是妓。在魯迅的時代,“妓”與“良家”判然有別;我的青年時代,則女孩子賣不得乖,更賣不得笑,清一色革命後代,倒也“英姿颯爽”。難描難説的是現如今:那愛打扮的,“美學”上弄得近乎“妓”的樣子,而舊時的*法護身法顯然失傳了;那真在“做生意”的,不知是初出道呢還是行業的規矩尚未十分明瞭,卻又不很見得專業、敬業,舉止間反倒無端殘留著幾分“淳樸”相,其實是無知,以至粗粗看去難作別樣的形容,只見青春與*——以色事人的古老行業算是回轉來了,而姑娘的“態度”尚且半生不熟,“身份”,則不免似是而非:至少是在視覺上。在視覺上,今日路人的“家庭出身”懸殊有限,“階級屬性”早給抹平,就説女子吧,若辨貧富,一目了然,要想區別品相氣質間的所謂“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都談不上,也不容易分清了,唯余性別性徵是萬古不易,文化、制度、時代再怎樣變花樣,種性的青苗不會斷,説來説去,還是“人家有女初長成”那句話,到得“亭亭玉立”的年紀,樂意“羅致”,或有心“固守”的姑娘們,總算在社會上有了各自的去處。 此外就剩下“祖國的花朵”。放學了,半大不小的孩子擁出校門,走路還沒個樣子,人樣子卻是大致成形,其中有清秀的小姑娘蹦跳而過,我不禁多管閒事閃過一念:長大做什麼? “長大要把農民當”,在我輩的童年,這兒歌是唱著唱著就成真。田野溝渠工礦兵營,我真見過眉目姣好的少女著一身陋衣,汗出如漿出死力勞作。我心裏曉得憐惜,卻實在不曉得也想不出她們還有哪可以去得。那時,能去文工團唱歌跳舞的,鳳毛麟角——身材再好,還得看出身呀——其餘的,便是胡亂走在人生的路上,轉眼老了。以年齡推算,她們,可就是今日賓館大堂走廊裏漂亮女孩的娘? 記憶老是停在從前的時光。從前時光,馬路上“廣大工農兵群眾”果然閒散著不少美麗的人,藍布棉襖黑布鞋,不施粉黛,真是好看的,也才記存在心沒忘記。然而記憶可靠嗎?記憶會不會落入自設的概念?説來説去,美,就是個大有問題的概念,這一節,真該聽聽女同志的説法。 男同志的相貌怎樣呢?且不談所謂精神、氣質,僅就長相論,如今有模有樣的男子漢在街市上也不容易見到了,那是另一個話題,只是難下筆。聽説今年京城裏開辦了全國男子選美大會,好啊!原來美男子也有了去處了。台下的評委可有女同志麼?是的,我們都該聽聽女同志的説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