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常是搭乘一位京郊朋友的私車,右席臨窗的車屜子裏,照例放一沓錄音帶,從貝多芬到鄧麗君,隨時聽候使喚,那是現代人對音樂的狎玩,還是聽覺的縱欲?車速行進,樂音行進,人在行進中聽,實在別有一番好,這話題可以寫寫的,我試過,卻是説不像。 今夏在他車中,新帶子是全本芭蕾舞劇音樂《紅色娘子軍》。朋友小我十歲,“*”初還沒進幼兒園,怎麼也愛聽這一套?“喜歡!好聽!”他一迭聲説。我輩聽取樣板戲,隨聽隨哼,早已是治不了的頑癥,同美國嬰兒潮一代的愛聽披頭士,中國抗戰一代的愛聽《松花江上》,像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怎麼回事呢,説來也是一篇散文的話題,但也寫不像。 紐約華人社區出租大陸影視錄影帶的店舖,90年代初新到一批五六年代老電影錄影帶,為廣招徠,索性豎一牌子,上寫“懷舊電影”,名下有《青春之歌》、《早春二月》、《英雄兒女》之類。這幾部片子“*”前是“革命電影”,“*”中是“批判電影”,現在一個“舊”字,將“革命”貶了值,一個“懷”字,又將“批判”捋得溫柔起來──大銀幕電影縮在小螢幕上看,貶值了還是更溫柔?不管它,久違三十年,我毫不猶豫租來這些老電影錄影帶,泡上茶,點上煙,隆而重之,大懷其舊。 看哪!北平的“林道靜”前後同兩個男人週旋,江南的“蕭澗秋”苦苦為兩個女子傷懷,朝鮮戰場的“王芳”在兩個老爹中間眨巴大眼睛──我又感動了,旋即恍然大悟:這些電影五六十年代出品上映時,可不正是當年那批老革命解放後專為他們自己拍攝的“懷舊電影”,同我們根本不相干! 不是嗎? 返回去想,影片中那幫“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家”,二三十年代正當青春,到五六十年代,豈不人到中年,與我如今年齡相仿佛,禁不住想念他(她)們當“知青”那會兒闖禍鬧戀愛的舊事了──去除“知青”的“*”屬性,但凡就學年齡而不在讀書到處流竄的青年,豈不都是“知青”,一如這幾部電影若是剝去“革命”的説詞,也不過三角戀愛脫身逃逸,峰火離亂托孤他人的老套──不過當年不許提“懷舊”這個詞,怎麼辦呢,我在“*”初期批判*文化部的大字報上就看到一則“揭發材料”,説是60年代初文藝界稍稍寬鬆,某次高層會議開過後,我們的夏衍同志宣佈大家留下看電影,什麼電影呢,正是《早春二月》之類。於是會場一片歡騰。歡騰什麼呢:革命家也是人,也有“早春”,也有羅曼史……何況革命拍成電影,片中的男女名角兒比當年“他”與“她”的真模樣,可要瀟灑得多,漂亮得遠了。 所以毛主席他兩口子那真叫英明,明察秋毫洞燭機先,日後全給批了,禁了,不可以! 然而廣大人民卻是很要看,心腸一軟,眼睛一熱,紛紛將革命家的青春私情據為己有,一路緬懷到現在,給這類“革命電影”在90年代又來刷了一道“懷舊”的漆。 我們有沒有自己的“私情”?有,哪能沒有呢!但沒資格拿來拍電影——在“新社會”,老百姓的戀愛叫做“談對象”,*出軌,叫做“生活問題”,誰曾落入三角戀愛、急難托孤的大麻煩,那可就得交給單位裏組織上去定性,“吃不了,兜著走”,輕則停職檢查,重則下獄判刑,甚至吃槍子兒——老百姓的戀愛,哪可比革命羅曼史,革命家浪漫,情急抽身,慨然出走,到頭來還是“老革命”:革命家的戀愛婚姻都是為了鬧革命呀!而革命成功了。革命成功,即便是一己之私,也屬“革命傳統”好故事,一時*,更是“革命電影”好劇情。革命電影裏的革命愛情不但教育人民,還是當年老百姓的心理補償,愛情補藥,在革命電影院的一團革命漆黑中看得淚眼婆娑,只當自己愛恨一場,浪漫一時,又保險,又光榮,即便不過是革命家老來懷舊的億萬陪客,也應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老話:那西洋男女在電影裏欲仙欲死與咱何干,我們不也買了票子一場場地陪著,回人家的腸,蕩人家的氣麼?藝術的“移情”功能,人性的“同情”本能,此之謂也。
犯傻的是千千萬萬“革命後代”血脈噴張陪著看,長大了,人老了,到今還錯以為那是專屬我們的“懷舊電影”──要説是,也沒錯:其實我們如今懷的是當年替人懷舊的那段“舊”,這可得分清楚,想明白。當年分不清楚想不明白,如在青春發育期的紅衛兵,“*”一起,應了王爾德“人生模倣藝術”的老話,撒出渾身野勁兒模倣父祖,打罵拼殺鬧起“革命”來:鬧過一通,待到一車一車塞滿了攆到鄉下去,驚魂落定,慢慢琢磨出滋味來:陪著老革命懷舊,可以。真革命?不行! 於是這才逼出來*十年代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懷舊電影”──也是怎樣的鬧革命(其實那叫什麼革命),怎樣的鬧戀愛(其實那叫什麼戀愛),革命加戀愛,小孩子糊裏糊塗養出來。小孩長大了,扒車混票,千里認父千里尋母,那一個個另娶另嫁的老知青瞧著各自的骨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左右難做人:黃蜀芹導演的幾十集連續劇《孽債》講的不就是這檔子事情麼?90年代以來類似的影視長片太多了,主旋律莫不是兒女私情中的革命文化,文化革命中的兒女私情。 然而同是追究孽緣,細數情債,在上一代懷舊電影裏何等光榮,何其實惠:革命遺孤找到的是革命爹媽,革命爹媽認的是革命後代,“王芳”一個爹是革命高幹,一個爹是革命工人,憑她抗美援朝的硬資格,她也鐵定了局級廳級副部級……知青的骨血呢,爭得名份,至多是個寄人籬下的“拖油瓶”,落不著名份,則活該一世做野種。老三屆過來人至今一口咬定“青春無悔”,可你聽那知青影視主題歌,哪一曲不是憂怨傷痛,抽抽嗒嗒,比那抗美援朝小王芳胸脯子一挺一挺高唱主題歌的萬丈豪情,到底不是一個“檔次”。 都過去了。“王芳”的兒女也得輪到插隊,插隊的哥們兒姐們兒輪到後來,不也有很多人熬成了官兒腕兒嗎?好在不論為兒女還是當長輩,如今電視機前是老人看老人的頻道,兒女有兒女的節目,一塊兒看,分開了看,都可以──如今,總算是懷舊面前人人平等了。想要懷舊嗎?此間中國錄影帶一塊美金租一盤,要豪情,要傷感,任君挑選。只是別忘了:藝術的伎倆是造成錯覺,引起錯位,租看之前,懷舊之後,務必分個清楚想個明白,再不能“革命”、“懷舊”一鍋煮,“人生”、“藝術”亂糾纏。幽怨的少女苦學林妹妹,癡情的兒郎自比賈寶玉,代代都有,從電影上模倣戀愛,至多是肚子弄大,“陽性反應”;以真的人生模倣電影裏的革命,弄不好是人家的命、自己的命,都給陪進去。不是麼,紅衛兵的前例不去説了,後例呢,比我們後生的年輕人可也會血氣方剛憨傻可掬要來鬧革命? 打住,再説下去,可就離了懷舊的題。 海外店舖錄影帶有限,待回國,我就在王府井邊上一家“音像”書店買到十來盤革命老電影揣回紐約。懷舊還有個中美“制式”問題,送到店家一轉錄,影像又得模糊一層,沒關係,我要懷的就是模模糊糊的舊,因我感動的是公私不分的情,待一盤一盤朝錄影機肚子裏塞進去,只等“天馬電影製片廠”、“八一電影製片廠”之類黑白片頭抖抖閃閃亮出來,一任那片頭音樂的陳舊錄音技術和單聲道效果直往耳朵裏灌。懷舊,是顧不得影像品質音響效果的:藝術啟動懷舊,懷舊根本不是為了藝術——我那位朋友説,某日黃昏他在車中放聽《紅色娘子軍》,是在夏天,車窗開著,身後一輛豪華小車馳近靠攏,不前不後跟著開,他納了悶了,探頭詢問,只見那車裏的老哥們兒與我同輩,遞過笑臉,遙指他車中音響使臉色——原來如此!我那朋友多麼善解人意呀,他當下就把音響調到最高檔,夜色中,倆大爺們兒伴著《紅色娘子軍》主題曲在京城三環路上向前進,向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