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紅色娘子軍》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9 13:56:19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謝晉當年要算得時髦的,他早就懂得英雄美人的好萊塢美學:40年代下半段謝先生從影立志的上海灘正是好萊塢電影的天下,長輩回憶,“大光明”、“美琪”幾家首輪電影院甚至在上海解放後照常放映美國電影,朝鮮戰爭打響,美國片這才落市絕跡。三十多年後,好萊塢重又風靡全中國,那時的電影人,電影觀眾,早已換代,直看得張口結舌。

後來我在美國算是看飽了好萊塢片子,終至看厭,輪到對著中國大陸的新影視張口結舌地看,連帶著回頭觀賞我們自己的老電影,也另是一番新鮮。

最近在香港買得《紅色娘子軍》影碟,回家放看,那王心剛活脫90年代好萊塢青春偶像布拉德·皮特,臨刑慷慨,也一臉*讓人疼,不因他是“連長”,而是他好看。我至少聽過三位當年的革命少女自稱迷他迷得要死掉,日想夜想想豁邊。那祝希娟,以目下“新時期”中國影視的美女標準,若非當年謝晉好眼光,祝小姐怕是沒戲。其實單看她豐唇一撇,橫眉怒視目光灼灼那股子野性,就直追性格女星朱迪·福斯特之流,造型猶有過之,如今別説影視圈臉譜不見這等好樣子,連類似的長相似乎也不來投胎了。這部戲成全了祝小姐,祝小姐也成全了這部戲。看到娘子軍成立當天開步走,倆村姑直愣愣跟在隊伍後面,又見女連長當頭只問得一句:“什麼階級?”雖是如今聽來可笑可嘆,還是感動了:那串鏡頭不用到什麼手法,一筆筆下去實在質樸飽滿。瓊花的潑辣暴烈,演來也鮮活如有其人,且是重彩的、南國的那麼一種民風。到她生擒仇家用鏈子牽著*,當街自訴冤苦,忽然哭起來,也真是女兒家的柔弱動人。可貴謝晉會選角兒會用角兒,導引祝小姐的脾性發作成一節節活潑劇情,而《紅色娘子軍》全片拍得是鬱勃矯健,一路貫氣,日後任他怎樣使勁,畢竟難追這等風采了。

所謂革命文藝也自有它的生理週期,那時,新中國的“革命文藝”精力旺,年紀輕。

吳瓊花自己被批鬥的時候也很年輕。我是説,看《紅色娘子軍》,忽兒就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小學剛畢業,忽一日撞見了批鬥祝希娟。

上海安福路,路右路左分別是“上海人藝”和“上海青話”,現在不曉得挪了地方沒有。“*”初起,課業停頓,小孩子四處遊蕩,因我家舅舅是人藝演員,我就夢遊似的逛到安福路——歐洲“安那琪主義”者克魯泡特金之流其實從未親見無政府世道,我們見到了:那一陣,所有院校機關大門洞開,路人任意闖入。大人是為了“革命串聯”,小孩子就是玩。門房在哪兒呢?我記得“人藝”門房口竟是有位俞麗拿站在那裏:我知道她是俞麗拿,因為家裏被抄走的“梁祝”唱片而在哪留心過她的照片,只見她撇開腿站著操把琴,飛快地拉著練習曲,同時飛快地同別人説話。祝英臺會説上海話?我忽兒驚訝歡喜。她為什麼要在門房口練琴?為什麼這種時候練琴?小提琴多好聽。要不是“安那琪”從天而降——這譯名也好聽,差一字就是“天使”譯名“安琪爾”——小孩子哪能站在俞麗拿跟前不被趕開,聽她拉琴?

洋人管小孩子都叫“安琪爾”。我猜,全世界的安琪爾最喜歡世上天天“安那琪”!

記得是在初冬,下午,陰天。但不記得是在俞小姐拉琴的同一天還是另一回我又在安福路遊蕩(為了諦聽小提琴?),忽然,從路右的“人藝”擁出一大群人向路左的“青話”狂奔過去,同時聽得路人的傳喚叫喊:鬥祝希娟!鬥祝希娟!

中國人愛看殺頭,周氏兄弟早就感嘆過了,尤其愛看女犯的“赤膊”赴刑,“人山人海”,但那到底是舊社會。新社會,人犯伏法拍成照片印出來,我見過,近二十年換成彩色照片了。但在“無政府”時期,上海市政府不許“人山人海”跟去刑場,算是文明的、替代的節目,是讓革命群眾看人挨批鬥。祝希娟雖非女犯,但是女人,而且是60年代的名女人。劉曉慶同志不是痛陳“女人難,當名女人更難”麼,不知她可曾有幸挨過鬥。


擁進“青話”禮堂,臺上或站或跪一排人,好像先有場批鬥會很開了一會兒了,並不見祝希娟。在場的與擁進的兩撥人對峙吼叫,跡近動武,接著又轟然擁進幾十人,又是煙塵陡亂。那時,這種熱鬧叫做“衝會場”,不同派別搶場子、搶話筒、搶那被鬥的人,以我們那一陣到處遊蕩的觀看資歷,見多不怪,但我一眼看見了“吳瓊花”。

人叢裏起一種響動,許多如我似的混進來的路人認出是她。她穿件北京人稱“皮猴”上海人叫“派克”的帶帽兜的灰大衣,臉色青白,疑惑而亢奮,活像“洪常青”給她鬆綁時不明就裏的神情。她身邊沒人押解,不像是來挨批鬥,而且緊接著她同大家昂然喊起口號來。細節是不記得了,待到全體坐定,那夥人就佔了我前面一排,而瓊花本人正坐在我緊跟前,用瓊花式的革命神態與身邊同志急切交談。座位是階梯式的,她的身背在我膝前略低處,近得可以數見她頭髮上未及清除的發屑:在我那時的年紀,一位年輕女子貼近坐著,渾身緊張,而她竟是祝希娟?!但我糊裏糊塗跟進來不就為了看她麼?我害羞心跳:原來她是個真人,不是“紅色娘子軍”。

會場靜下來,臺上彎腰垂首的重又站好跪好繼續挨鬥,新進場的一夥大喊口號,當然,全是字正腔圓職業演員的普通話,聽著真叫漂亮。祝希娟,四顧會場要喊未喊,趁一撥口號剛過,冷不防她在我耳朵一尺之隔響鞭似的添一聲: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現在的影視模擬“*”喊口號,太整齊,太空洞,響亮得不出效果,激昂得沒有根據;那時,喊口號有太多種心理密碼與臨場功能:對形勢來一番表態、試探,喊!場面主控了,失控了,喊!張狂*、倉皇就範、憤然抗議、頹然屈從,總之,一時情急,當事人都會破口吶喊。我的一位中學班主任在被推出遊街,紙糊高帽子扣得臉面不清時,竟百忙中掙出胳膊,鴨叫似的喊一聲“誓死捍衛毛主席!”隨即給孩子們扭得蝦一般跌下身去。諸位可記得電視上江青被判死刑緩期執行後,將腦袋往橫裏那麼使勁一晃,當庭高喊“革命無罪!”麼——那天祝希娟一聲急叫,是為何來?

我至今不明就裏……忽然,臺上主持批鬥的哪個聲音厲聲喝道:祝希娟,站出來!

全場安靜。吳瓊花應聲起立。剛才那位喊口號的祝希娟忽兒乖順地,唯恐耽誤似的跨過幾排座位和讓開的人身,徑直走上臺去,加入那排被批鬥的男人,轉身面對全場,還主動對齊與其他挨鬥者的身體位置,並腿站站好,然後自覺地,幾乎是熟練地縮肩低頭,額發隨即垂落,遮沒顏面。在臺上的反動男人中,她觸目地美麗而年輕,然而分明是一位資深的挨鬥者了。

照例是連番的口號,呵斥,叫罵。她保持同一姿勢,在舉臂響應“打倒”她本人的口號時低頭如儀,間或回答此起彼落的厲聲質問,每在她回答的當口,全場鴉雀無聲。

那天的結局是她被下一撥顯然更有勢力的人衝進來劫往別處繼續批鬥,會場大亂。混亂中,她被喝令下臺,推出場外,旋即有位英俊的青年男演員用自行車將她帶走。宛如瓊花逃出水牢旋即就捕,她跳上后座的動作也是乖順敏捷,斜坐著,埋頭藏臉,雙手把住騎車人的後腰背,遠看活像是一對戀愛的男女。在車行的前後左右,呼嘯浩蕩尾隨奔跑著一大群預備聚看這位電影明星繼續挨鬥的上海人。

人群遠去,街道空了。安福路有許多舊時法租界的洋樓與松柏,一派美麗的冬日的蕭條,凝成銀灰色。不知為什麼,那銀灰色在記憶裏非常上海,也非常“*”。我沒跟去,因為心裏是一個男孩眼看一個被眾人輪番欺負的女子的生澀同情。我對人的動作的記憶有時多於表情,真有三十多年過去了麼?我清楚記得她應聲上臺,站好,低頭,還有被劫去繼續挨鬥時斜倚車座的背影。我沒跟去看,還因為我從她的動作無端傳染了一種情緒,可能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是什麼情緒,那是人在大庭廣眾顧不得羞辱時的那份倉促紛亂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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