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代書法審美形式的演變及其規律
縱觀書法史可以發現,書學的時代風氣,斂縱、質妍的審美元素,是不斷迴圈往復、週而复始的,圍繞一條主線,呈螺旋式運動發展。這條主線就是以儒為主、儒道釋雜糅的中國傳統倫理哲學。所謂迴圈往復,並非簡單地重復,而是有所繼承和發展的。取之於古,而不同於古。如清之篆隸不同秦漢,宋之行草有異於晉唐。其實是有其哲學倫理淵源的。
晉代之後,學二王的,都與二王不同,各具自家面目。就質妍縱斂而論,篆隸楷為質斂,行草為縱妍。雖一體之中亦有區分,概而言之,庶幾如此。又有古質而今妍之説,而只有右軍書法兼具質妍斂縱之美,不偏不倚,“正如魯廟之器,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直沖和之謂也。”⑤縱觀書法史,秦漢多質樸之風,而魏晉趨於妍媚,秦漢而魏晉,由斂趨縱,經六朝而隋唐,乃為一振。唐又由縱趨斂。宋元明三朝以縱、妍為主,雖有趙董之復古振興,難改主流趨弱之風尚。至清朝乃復斂之,于篆隸崛起。正如俗言: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秦漢至明清,經歷了斂縱質妍的往復變化,可以看出其中蘊藏的規律。清王澍雲:“唐以前風骨內斂,宋以後書精神外拓。”“豈惟書法淳漓不同,亦世運升降所由分也。”人皆知魏晉風流為書法之極則,誠然不謬,然而唐朝楷書自有其成熟精美之妙也。啟功先生曾有詩云:“真書漢末已胚胎,鐘繇嬰兒未及孩。直至三唐方爛漫,萬花紅紫一齊開。”⑥強調了盛唐楷書的歷史地位。趙吳興以倡導復古而為南宋頹靡的書風改弦易轍,其高明處在於以晉唐法度,矯宋靡弱之弊,學趙者徒肖其形,而不知于晉唐法中求之,終是未得也。乃至柔媚不古益甚。有人批評趙書“軟弱無骨”,其實是有失公允的。趙的書法直承二王,成就是蠻高的,可以説當在諸宋賢之上,只是用筆變化較少,多了一點雍容華貴之氣。軟弱浮華之病,學趙者自病耳,不能都記在趙的賬上。至董香光以秀淡之氣出之,以正學趙之流弊。而後學者則專師董之面目,是以日下,愈秀愈俗。所以學書貴在領會其良苦用心,學其所以學,李北海説“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具體而言,宗法二王可也。學趙、董得其流美妍媚者易,得其爽健松淡者難,何況二王。由此可知,學右軍之妍媚易,雄渾難。此正如人之處世,入世者多,出世者少,能達權通變,寵辱不驚者理少。孫過庭説右軍“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後之學者,欲達此柔閒蕭散、神氣高華、古雅純質之境界,何其難哉。表現書法形式美的方圓、長短、肥瘦、剛柔、陰陽、向背、轉折、奇正、斂縱、質妍、濃淡、潤燥、徐疾等一系列對立統一的矛盾,如何調和均衡,一個原則就是“中和”。所謂“規矩從心,中和為的”,即是指此。
四、書法審美元素與傳統文化的關聯
然而萬物不可達到極端,過分地強調中規入矩,不偏不倚,也能墮入俗道。其實,中國傳統的“中和”之美,並不是絕對的折中和平均,而是一種動態、相對的平衡狀態。不了解真正的中庸之美、中和之美,而片面地追求二王法度,就會得其形而遺其神,舍其本而逐其末。如清代之館閣體,把字寫死,毫無生氣,使得清代學書者,再難措手帖學,反求於碑刻和篆隸。可見,學習二王不能徒肖其形,重要是學其用筆結體、表情達意上的中和之美,學其氣韻。如近現之白蕉先生,一生沉浸二王,而觀其書,形體與王皆不相似,氣韻卻極具晉人風流儒雅之致,此善學者也。據載,白蕉晚年作品一律不落名款,自號“不出不入翁”,自述“余早歲臨池,夙以之自負。遇得意,自鈐“晉唐以後無此作”印,狂態可掬,然迄今未敢以此席讓人。”其自負若此。正如王羲之自謂“余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或謂過之”的自信。據説白蕉先生有一次參加宴會,只著長衫,光腳穿皮鞋,而不穿襪子,其放蕩不羈,脫略形跡,大有右軍坦腹東床的意味。觀其56歲所書《蘭題雜存》,氣息醇正,格調高雅,恍若晉人再世。難怪沙孟海先生跋其後稱:“造次顛沛,馳不失范,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所以説,白蕉先生氣質高華,為人清峻不俗,故其書能得二王之神韻,由此更悟一理,學書不徒學其形,更要學其神,總之要學其人。人品不高,書焉能妙?這就涉及到一個書品與人品的問題。古雲:依於仁,據于德,遊于藝。自古有言,書如其人。劉熙載《藝概》:“書者,如也。如其志,如其學,總之如其人而已。”這裡所説的人品,不僅僅局限於人的品質道德,還包括人的修養、學識、品位、格調、風骨、氣魄等等,還包括情感因素在內。蘇東坡雲:“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又説:“作字之法,識淺見狹,終不能妙。”正是文以人傳,書以品貴,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等人,無一不是人品超邁,書絕千古。對於趙吳興、王鐸的身事二主、歷來爭議頗多,多是因為對其行為本身的看法就有所爭議。從古代的觀點看,二人是不符合“忠”的規範的,這裡不想就此多做議論,但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原因,二人的書法價值還要更加被人推重些。但是終究趙王二人不是蔡京、秦檜,否則真的便無人問津了。這個例子説明,書品真的與人品是有相當緊密的關係的。雖然啟功先生對柳公權“心正則筆正”的説法不以為然,認為是唬人的,但是那只是對於“筆諫”含義的理解不同。清代王澍雲:“圓潤和明,仁也;中規合矩,禮也;布分整飭,義也;變動不居,智也;準律有恒,信也。五德俱備,舉而措之,無施不當矣。不止于一身一家之治矣。由此而悟書法,行楷草章,直如馳驟康莊耳。”⑦王澍所説的五德,以人品喻書品,雖有其局限性,但是他為我們啟迪了一個視角,即將書法審美元素和人的修養要求,與中國傳統哲學乃至文化關聯起來。
我們看到,這種關聯是無處不在的。正如毛筆,管為剛,毫為柔,執剛用柔,剛柔相濟,恰恰符合 “仁,體剛而用柔,義,體柔而用剛”的儒家學説。用毛筆、漢字、易經、中國的國學文化,都是以簡馭繁,高度概括的抽象思維文化。如二王雖然並稱,但是王羲之的地位要高於王獻之很多,對比二人的書法我們不難發現。王獻之更加抒情、張揚、鋒芒畢露,稱為“外拓”的筆法。而其父則平和內斂,安靜溫雅,“體現了魏晉風度,又不流於疏狂,正合儒家要求的‘文質彬彬’和‘中和’的審美理想。”⑧再如書法之落款,一般都小于正文,體現了宗法文化中尊卑主從的謙致思想。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即時代標準的書體中,凡是加強中央集權和思想統治的朝代,盛行的書體,則是傾向於靜斂的篆隸。如秦伐滅六國,焚書坑儒,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清代有文字獄,都對書風流變、字體沿革造成了影響;反之,凡是釋、道教盛行的朝代,一般都以行草為主導書體,如晉尚玄談,道教盛行,宋尚禪宗,佛教滲透,書家受之影響,在書法創作上有所體現。王羲之與道士許邁交遊甚密,遊山泛海,採藥服食;蘇東坡、黃庭堅參禪悟道,強調頓悟,抒情尚意,追求自然。一時風氣所尚,啟迪影響了書法。這説明中國的倫理文化,附屬於經濟和政治,建構于亙古長存的宗法和意識形態觀念之上,而又落實到人格精神的構造之中。中國的傳統文化強調“天人合一”為最高境界,書法家的精神所寄,在於脫卻塵俗,歸於自然,而這正是書法所需要的極高境界。書最忌俗,人所共知。從這個意義上説,釋、道的影響,是有其積極意義的。需要説明的是,儒、釋、道三種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對於書法的影響不是等量齊觀的,釋、道的影響雖然很深,但儒家思想始終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千百年來,其對於人們思想、生活和文化的影響之深之廣,是無法動搖的。因此,儒家文化對書法的影響是主要的,這一點無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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