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體的標準時代
中國書法自誕生以來,逐漸演變為篆、隸、草、楷、行五種成熟書體。而各書體又在不同的時代分別達到鼎盛時期。總而言之,概有秦篆、漢隸、晉草、唐楷、宋行,我們姑且稱之為“五體的標準時代”。各時期又分別有自己的核心代表書家和作品。秦代李斯的小篆、漢代隸書諸碑、晉代以二王為代表的草書,唐代以歐、虞、褚、顏、柳為代表的楷書,宋代蘇黃米蔡為代表的行書,均達到了各個時期的頂峰,幾為定評。當然這樣的提法,只是為了便於説明不同歷史時期書風的基本特色,其實除上述諸家外,尚有不少傑出之作,如戰國時期的石鼓文,博深高遠,清雅脫俗,是歷代稱許的籀文典範。張芝、史遊、皇象的章草,殊為傑出,然姑且視為過渡性書體,茲不列論。西漢五鳳刻石與居延、武威、甘谷等地漢簡,書格甚高,然或因字數較少,或出土較晚,影響是否可及上述五種,未有定評,俟來者論之。另魏之鍾繇、隋之智永,及元之趙、明之董,清代篆隸諸大家,等等,蔚然大觀,但因其處於書體沿革之未成熟階段,或因其書守正有餘而風格不足;或其時代書風之總體風格與前朝相比,難為準則,如元明諸家比之晉、宋,清代篆隸比之秦漢,終有不及,故不列為標準。
上述書法之標準時代一旦經歷時代的檢驗,即定格為各體書法之正宗,其代表書家或作品即應視為聖典。李斯為小篆之聖,漢碑為隸之聖,王羲之兼楷行草之極則,歷稱“書聖”,此稱非之莫屬,其影響最為深遠的是草書和行書。唐代諸家,瓣香二王,分呈異彩,共為成熟楷書之典範。宋代諸家,尚意抒情,風格突出,較之晉代,行筆更加便捷,可共為行書之準則。此外,石鼓為金文之宗,張芝為章草之祖,且不論之。以上諸稱,歷代推重,庶為定評。唯唐宋諸家,分而言之,似不足列為聖典,不足為右軍伯仲,然楷書至唐尤其繁盛,行書宋人更為便捷,分則小劣,合則多優,何妨以今日之“歌唱組合”喻之,實為不乏其妙。至晉代正草隸篆行諸體皆已形成,右軍一齣,雄冠古今,加之歷代推崇,遂成為百代不易的書法正宗鼻祖。雖然也有“亦恨右軍無臣法”的感慨,但王羲之在書壇的聖典地位,是歷史形成的,不能動搖。自茲以降,數千百年,學書必稱二王,違之則成另類。風氣流傳,至今未衰,個中緣故,請細述之。
二、“二王”書風成為正宗的道德背景和文化根源
總而言之,篆隸為秦漢為宗,此外諸體皆以二王為宗。然流觴所致,在唐為楷則,在宋為行則,究其根源,猶為二王血脈,正如米芾所言,“草不入晉人格,聊徒成下品”。余為行、楷皆然,格調同樣以晉為高。
王右軍兼擅諸體,陶熔古今,創今草簡約流便之風氣,涵蓋天下。究其緣由,約略有三:一是時勢使然。從當時的環境看,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哲學、文學、藝術等意識形態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社會動蕩,各種哲學思想的衝突與調和,使得藝術家的生命意識和自我覺醒思想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幾百年間是精神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人心裏面的美與醜,高貴與殘忍,聖潔與惡魔,兩樣發揮到了極致。”①托爾斯泰説:感染愈強烈,則藝術越上乘。”所謂的魏晉風流,不僅僅是表面上的瀟灑風流,更有其內心釋放的激烈感受和哀傷的一面。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有一段話:
“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
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曲水流觴的遊樂之際,身為書聖的王羲之發出如此感慨,可見其內心深處的哀愁和痛苦。魏晉風流是有其沉重的一面的。王羲之的書法表現出的情感和生命意識的強烈程度,其體現的文化傳統和哲學思想的豐富內涵,是歷代書家所不能比擬的。另外,從書法發展的本身看,自秦漢而魏晉,書法各體經多年孕育而呈瓜熟蒂落之拋,書風由質而妍,由繁而簡,由斂而縱,當此風雲際會之秋,右軍應運而生,特立獨出,而為宗范。二是人品使然。古人云:右軍人品高邁,故書入神品。孫過庭稱: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櫝仍存……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王羲之的人品,從史料可知:出身望族,草聖有傳,見其氣質高華,不落俗塵;少時假寐避禍,見其聰慧機警;治城勸謝,見其骨梗耿介;坦腹東床,見其不拘細行;屢徵不就、墓誓歸隱,見其志行高潔,不慕榮利;樂志山水,服食優遊,見其質樸超邁;書經換鵝,見其純真稚氣,脫略塵俗。以上種種,集于一身,加之天資且高,用功彌勤,千年書聖,舍此何人?王羲之的品格,儒道合一,既有儒家的修齊治平,又有道家的超塵脫俗,最終以追求人品的正直和精神高度自由為歸宿,豈不正是中國歷代傳統文人慕之不已、心嚮往之的境界?人品高峻至此,書法焉能不妙?三、中國傳統文化使然。右軍之書,既雄渾又超邁,既剛健又婀娜,既質樸又嫵媚,超妙入神,變化萬方,集眾美于一身,集中體現了中國儒家哲學的“中庸”“中和”的審美觀。
王羲之的書法極具中庸之美,正如詩的“發乎情,止乎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合乎不偏不易的中庸之道。“中國藝術的兩大基本類型是陽剛和陰柔,儒家重陽剛之美,道家重陰柔之美”,儒道的審美情趣表現為“孔子尚文而莊子尚質”。②右軍書法兼具陰陽剛柔、張弛開闔、質文縱斂的調合之美,不激不厲,風流儒雅,爛漫之極,復歸平淡。正與對中國歷史文化影響至深的儒、道兩家思想文化背景相吻合。另外,右軍之書,多為簡札,屬不經意而書,故能深得自然天成之妙。儒家以經邦濟世為尚,“完天人之際,察古今之變”者方為博古通今的大儒,而詩賦書畫僅為末流,揚雄所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書法之理亦然。胸無氣質,刻意為之,則流於匠氣。名家大儒,隨意而書,遂成佳妙,而至不可復得。右軍之蘭亭禊帖,平原之祭侄文稿,東坡之寒食詩,皆屬此類。這種不經意之妙,正是歷代宗法者難以攀仰的風骨所在。四、唐太宗李世民等帝王及歷代權貴、文人墨客的極力尊崇,使之成為書法史上難以逾越的千年法則。其實,王羲之的書聖地位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古代書家被稱為‘書聖’的有好幾位,最後只有王羲之的書聖桂冠一直保持于不墜,這是有其客觀歷史原因的。宋齊年間,王氏聲名沿未大噪,中間他的兒子王獻之曾一度高出乃父。”③直到唐太宗李世民把王羲之的書法推上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詳察古今,精研篆隸,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若斜而反直……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④
蘇東坡《題二王書》雲:“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鋌,不作張芝作索靖。”説的是學書要下苦功,熟極乃善的道理,言雖不謬,但“書及羲獻”,只不過是學得其法而已,或者説是東坡先生的良好願望吧。其實羲獻是高不可及的。受諸多條件制約,不管天資多高,功夫多深,二王的藝術成就是不可逾越的,這正如古希臘的文化成就高峰現代無法逾越一樣。雖然王獻之“假托神仙,恥崇家范”,不過王獻之的成就根源主要在於沒有背離王羲之書法的風流蘊藉,而在風氣上更加放縱一些,雖然影響至深,但比之王羲之,其不足之處正是在此,不及其父的中庸沖和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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