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旬,華北某地開展鄉村振興工作,建設美麗鄉村。我和同事作為規劃設計師,應區農委的嚴格要求,設計週期全部駐村規劃,被要求在村裏開村黨員代表大會及村民代表大會,而項目建成後也會立碑,上面會刻上規劃師的名字。我們對其中兩個村子進行了細緻的走訪和調研,像是新時期的“上山下鄉”。這篇文章是作為親歷者的我寫的一份白描,主要陳述規劃師眼中看到的一些不曾預想到的鄉村現狀。
為了解村民對美麗鄉村的真實需求,一天晚上,我們讓A村村長組織了一個村民代表大會。本以為是一次走過場的意見需求,但結果超乎我的預料。
激烈的村民代表大會
在A村進行的村民代表大會。全村總戶數56戶,總人口223人,勞動力人口 108人。其中黨員21名,村民代表23名。
當晚來了30多人,看上去參與的村民年齡以中年為主(30-60歲)。會議開始後,我們剛説明來意,一個藍衣大媽就開腔了。
她説:“現在開放二胎,家裏的房子不夠住,而鎮上又不讓加建2層,導致居住擁擠,你們看怎麼給解決一下吧!”周圍人也七嘴八舌支援她的説法,都強烈要求加蓋二層。
藍衣大媽接著説:“我們也不要政府補助,就給我們政策,讓我們自己加建就行。”
這時其他人又開始反對她:“你憑什麼代表我們呀,並不是每家條件都像你們家那麼好,政府能支援當然是最好。”然後村民都轉向討論加蓋房子的問題,以及沒有增加房屋面積有多不方便。
為了不在這一個問題上糾纏,我説:“我們會向上面領導反映這個問題,不過這涉及到大的政策,需要鎮裏決定,你們可以繼續説還有沒有其他需求?”
這時,村民開始不依不饒了:“我們就要最基礎的生活保障和便利,這都做不到,要什麼美麗鄉村,把墻粉刷了,修個小公園都是表面文章,對我們啥用沒有,治標不治本!我們連房子都不夠住,你們要做事就要先把房子問題給解決了,其他沒得談!你們是政府派下來的,如果不把加蓋二層的問題解決,你們的方案我們就都不同意,都不通過!”
我長這麼大,還沒經歷過這樣激烈的村民代表大會,很是震驚。
煤改天然氣費用太高
村民關心的另一個大問題是“煤改氣”費用太高。2016年,A村作為第一批試點村做了“煤改氣”的改造,政府花錢給家家戶戶做了煤改氣,可是用了幾年後發現,一個冬天要花5000-6000元;而別的村近年進行了“煤改電”,一個冬天只花2000-3000元。
很多村民為了省錢,冬天只敢開一小部分天然氣,家裏很不暖和。天然氣管道是相互連接的,有些屋子沒有人也要通管道,不像電路在各個屋子有開關,而且管道必須全部聯通,給村民改造房屋帶來了很多不便。此外,管道外露在墻面上,其實也不安全,儘管這樣造價相對低些。
外露在墻面上的天然氣管道。
仔細想一下,以前花錢做了煤改氣,怎麼好一下子推翻改做煤改電呢?但是年年上漲的天然氣費,為何要讓村民來買單呢?
發展旅遊還是保護環境
A村其實是個搬遷村,1994年從大石溝裏拆遷到現在的位置。村集體還擁有大石溝裏一大片面積的林地所有權。當年村裏把山溝林地租給外面10來個老闆搞旅遊開發。靠著山溝林地的租金,村民每年能分得一份收入(約3-4萬),村民躺著收租也樂得清閒。
近幾年,國家對山溝裏的旅遊開發建設管理得非常嚴,而之前那些做旅遊開發的租地老闆大多沒有正規合法的手續。雖然,2010年前後,該市曾有一段時間大力發展溝域經濟,不過現在已經不太提了。所以,一些做旅遊開發的老闆萌生退意,村子裏也就慢慢失去了租地的收入來源。這是環境與發展的矛盾,也是民生與政策的矛盾。
A村大石溝裏的林地。
我們進山訪問了十年前就來到山溝搞旅遊開發的張總,他表示,這些年景區是漸漸打造起來了,但他付出的代價是賣了城裏的房子,之前開著大奔進山,現在換成了二手吉普。他在山溝裏花了十年時間,為城裏人打造了休閒地。沒想到政策一收緊,且不説發展,之前建的木屋、景區不被拆就算萬幸了。
張總對山裏的資源如數家珍,對一草一木也充滿了感情。他算是幸運的,更多不幸的開發商砸了錢租山租地,投鉅資建設,如今成了被束住手腳的困獸。
村民也知道山溝是村子的經濟動脈,也建議村集體成立一家旅遊開發公司,和現有的開發商一起開發旅遊。想法雖好,但不符合政策。因為,目前的政策對山地旅遊開發收了緊箍咒,最重要的是考慮環境保護問題。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也和鎮裏主管領導進行了溝通,其反饋意見是:“這條山溝是泄洪溝,自從房山7·21特大暴雨後,每到汛期,主管領導都會如臨大敵。”
因為之前的開發存在不規範的問題,但是已經建好的不好拆,只好把路封了,將其困在裏面,讓時間去自然解決問題。
之前我想當然地以為農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農業。在這些村子轉下來才知道,如果不靠國家的補助,農業根本不賺錢。有時即使有國家的農業補助,也賺不到多少錢。尤其是基本農田只允許種玉米、小麥等經濟作物。加上現在人工越來越貴,原材料種子、肥料都在漲價。現在的年輕人大多進城打工了,很少有繼續種地的,只有老人在種地,也有不少地在撂荒。
在我們走訪過程中,見到一個老奶奶坐在戶外一個破舊沙發上乘涼,就隨手拿起手機給她拍了張照片,我們給老奶奶打了個招呼:“大娘,我們給你拍張照。”
老奶奶笑瞇瞇地隨即回復:“給錢麼?”
我們只能笑著説:“大娘您也挺會開玩笑的。”
我們心裏感到一絲悲涼,村子裏無形的精神世界也在凋零,撂荒的不只是土地。村裏的老人們説,以前每個村子都有兩座廟,一座是關公廟,管活人;一座是閻王爺廟,管死人。不過,破四舊的時候全都拆了。現在的村子似乎已經失去了信仰和精神寄託,曾經的文化遺跡也都消失了。
我們在考察期間剛好碰到文化藝術進村活動,一大早一個大篷車載著一車演員來到村委會,給村民們表演。我好奇地站在門口觀察,陸陸續續來的都是老人,他們興致勃勃地觀賞著,有個大媽一邊聽一邊鼓掌,也給演員很多鼓勵。
演員也不容易,大夏天的正午,在大太陽底下唱歌跳舞,而我們都站在陰涼處看他們。快結束的時候,主持人一首接一首地獻歌,大家都熱烈鼓掌不讓他下臺,最後他唱了一曲《我的老母親》,我瞥到旁邊的大媽悄悄地摸眼角,淚光盈盈,我也一下子心酸起來。
借著規劃美麗鄉村的機會,我們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走訪調研,讓我有所聞,有所思,有所感,更接近了真實的鄉村。我能做的首先是記錄這些華北鄉村的當下時刻,而作為規劃設計師,也只能解決村民生活環境中的一些表面問題。
這個美麗鄉村規劃設計的大行動是在2018年5月-8月間風風火火開展的,直到2018年底,區政府都沒有和設計單位簽訂合同及付款。100多家規劃單位也再次感受到了作為弱勢群體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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