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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影莫言三次

從維熙

    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後,並沒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價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計煎、炒、烹、炸自身。

    ■憨實的外表

    在訪德歸來做總結時,他是全團一致公認的勞動模範

    用人體造型美的視角,去掃描莫言,他不能算是文苑美漢。過早謝了頂的腦袋,沒有窄腰而只有肥臀的線條;窄窄的一雙眼睛,似乎也不具備穿透生活的光澤。老實説,從相貌上很難找到他一點瀟灑的神情。記得,在他還身穿著橄欖綠軍裝的時候,有一次亮相於電視螢幕上。不是那身軍服不合他的身腰,而是他的身腰沒能撐起軍裝的一派英豪之氣來;因而當我看到他按著導演的指點,時而行走、時而靜立沉思的時刻,我當真笑出了聲,並對正在收拾屋子衛生的妻子説道:“快來看莫言,

    你也當過兵,看看這個男兵,是不是有點像熊貓?”

    妻子甩了我一句:“你不能要求文職軍人都像國旗班的旗手一樣。重要的是,他的內在應該是個真正的男人就行了。”

    我和她爭辯説:“我是説外形,又沒有涉及他的五臟六腑。”

    她説:“外皮儀錶堂堂,一肚子草的男人多了。你們文壇裏這號人,也可以裝幾車皮。莫言這幾年寫了多少東西?這是那些酒囊飯袋的冒牌作家,根本無法相比的。”

    我説的是外在。

    她説的是靈肉。

    她説這些話是由衷的。這些年來,凡是莫言發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於我的第一個讀者。雖然她的文字表達能力偏軟,可是感悟文學的能力卻十分過硬;近兩年內,她特別欣賞莫言發表在《收穫》上的《野騾子》。我往往是在她的啟迪之下,閱讀莫言近年大量作品的。但當時面對電視螢幕,我仍然忍不住對莫言的光輝形象竊笑不止,當然,他脫了軍裝,我也就把“綠色熊貓”的印象,漸漸的淡忘了。

    想不到的是,我的這一細節被她記住了。1998年中國9位作家應海峽對岸之邀,出訪寶島台灣。當天,她送我到機場時,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對我耳語説:“當過軍人的莫言,就是與別人不一樣。你看,別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個搬運工,不惜力地幫大家集中行李。你應當承認你那天,説莫言不像軍人,至少是個偏見。”

    我説:“那是他從來具有的憨厚,當然啦,與他當過兵也可能不無關係!”

    到底是孰是孰非,這無關重要。重要的是莫言是個一貫沒有文場中嬌氣,肯于在集體中吃苦負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德國的時候,莫言在團隊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樸實,在往返的機場上扮演搬運工的角色。其實並沒有人讓他這麼幹,其閃光點在於出自他的行為本能。因而,在訪德歸來做總結時,是全團一致公認的勞動模範。這些看起來貌似平常的,正是身背嬌驕二氣的同行,最為匱乏的精神。是不是因為我經受過勞改的原因,我特別看重莫言身上十分濃烈,在知識分子中最為欠缺的素質。因而,從80年代中期,開始我總把莫言看成我的忘年小兄弟。在出國訪問期間,只要有兩個人同住一間屋子的機緣,我都願意與他為伍。

    ■陽剛的內核

    我當真覺得莫言的體軀裏,蘊藏著打虎人的陽剛之氣

    怎麼説呢,那是一段文學低迷的時期。這年的年節前的12月28日,友人們在我家中歡聚,迎接90年代的文學之春。那天,來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輩人自不必説,該來的都來了;在比我年輕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來了。在我記憶中,他當天説話很少,酒卻喝的不少。在我的認知中,文人有兩種酒態:一種是酒後忘我,一種是酒後沉默。莫言屬於後一種,當他與在座的王蒙、葉楠碰杯時,只是往嘴裏倒酒,沒有葉楠等友人酒後的高聲喧笑。最有意思的是,當友人們離開我家之後,妻子才發現莫言帶來的年節的禮物:一個竹編籃筐裏,蜷臥著兩隻顏色相異、絨布做成的小貓。

    “這有點像他今天的肖像,今天他的話很少。”

    “應當説人家十分靦腆。”妻説。

    我笑了:“老虎醉酒後也是靦腆而無聲的!”

    妻説:“你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莫言。”

    為了論證出一個真實的莫言來,我對妻子説:“你看他的《紅高粱》,是不是充滿了人性中的野氣?蔫人出豹子。這個山東高密小子,骨子裏藏有豪氣、義氣、霸氣和匪氣。”

    妻子笑個不住:“你別侮辱我們軍人。”

    “怎麼是侮辱呢,這是最高的褒獎。你沒看見文壇上那些‘排排坐,吃果果’的乖乖們,骨頭裏最缺的就是這種鈣質嗎?”她無言了——她對文壇缺乏全面的了解。

    大概是第二年的早春,一位山東的編輯來我家組稿。言談之間,他從背包裏拿出了一瓶酒,説是奉莫言之命給我帶來的家鄉烈酒。那瓶酒的名稱,今天我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是酒瓶上的商標,我卻一直記憶在心:那是《水滸傳》中的漢子武松,在景陽崗上打虎的畫面。沒等這位編輯多費唇舌,我立刻應下為他們報紙副刊寫稿。他連連對我表示感謝,我説你感謝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託,我一定盡其所能。之所以如此,我當真覺得莫言的體軀裏,蘊藏著打虎人的陽剛之氣。

    事隔不久,華藝出版社找到我的家裏,説是要突破一下文壇的沉悶局面,要我出面找上幾個有創作實力的作家,出一套實力派作家的書。在比我們這代人更年輕一代作家裏,我找上了莫言。現在回頭一看,那套叢書雖已黯然失色;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華藝”能把這些作家捆綁在一起,在建國門外的一家飯店聚會,事後又出了一套“當代小説大系”,也算是一次難能可貴的行為了。

    記得,在會議間隙,莫言曾對我説:“老哥還不忘我,我銘記於心。”

    我説些什麼今天已然記不清了,但是我心裏始終有莫言,倒是真情實話。在我的認知裏,進入90年代之後,出現了一批吃狼奶長大的後來人,他們心中只有自己,並只為自己活著——莫言與一些狼孩涇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氣裏,始終不失中國傳統中的忠厚。儘管後來,我們都忙於各自的寫作,彼此來往少了一些,但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後,並沒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價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計煎、炒、烹、炸自身。這又是我尊重並深愛莫言的又一因素。

    ■弄潮的桅帆

    在文學的馬拉松的長跑中,他進入文學競技的最佳狀態

    我們很少通電話——除非有事要談。記得,偶然通電話時,他常常勸我能寫寫家族史。我説我不能,因為多年來讓我夢裏也相思的東西,是勞改隊褸襤的衣衫,是一條茫茫的驛路。生活坐標和生活經歷的不同,決定了各人筆墨馳騁的領域。可以這麼説,從莫言發表《透明的紅蘿蔔》開始,特別是他的《紅高粱》問世之後,我就覺察出這是一匹掙脫了籠頭的野馬。基於這種認知,我除了激動地寫下《五老峰下蕩輕舟》,對莫言的告別文學慣式,另辟蹊徑的藝術之勇表示讚美之外;當時我正主持一家出版社的工作,立刻責令編輯迅速將其幾篇處女作,納入“文學新星”叢書出版。當時,進入那套“文學新星叢書”的青年作家有四十多位,歷經十多年時間的磨礪和檢驗,莫言不僅是其中長明之星,而且創作勢態如決堤之水,一發而不可收。在其洋洋灑灑的筆鋒下,孕生的大都是硬硬的幹貨。他的作品中,不僅沒有自標“新新人類”群體的無病呻吟,更無與年齡成正比的僵化程式,在文學的馬拉松的長跑中,他進入文學競技的最佳狀態。縱觀莫言二十年的創作,近年來又多了些他昔日作品中沒有的幽默,這絕非莫言自作多情,而是他生命中野氣昇華後的揮發。

    談及莫言作品的幽默,不禁使我想起一件往事:1998年10月,他在台北圖書館,與兩岸同行們共議21世紀文學命題時,莫言曾讓在場聽眾捧腹大笑不止。他似乎不是在發表講演,而是與在場的聽眾詼諧地對談。他那張憨態畢露的熊貓之臉,使會場上笑聲一直不絕於耳——在那一刻,我就認定這個山東高密小子,越來越向平民型的作家靠攏。之所以如此,在於童年生活的高密田園,對他的影響太深遠了。如他筆下的《紅高粱家族》系列——包括《蒜苔之歌》在內,直到他最近的新作《檀香刑》,都深深刻下山東民間文化對他的影響。他從不作高深的哲理思考狀,更睥視故作深沉的假道學,如果硬是把學院派作家,與生活流的作家分開的話,他理所當然地屬於後者。

    在人品上,莫言絕不是文苑中的跳蚤之類,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2000年冬季的一天,我與他在電話中聊天時,告訴他一件我的生活瑣事:我們這兒正在粉刷樓房,其中的一個打工仔從樓裏得知我是個作家,有一天他乘升降梯上攀經過我家樓窗時,突然 問我是否認識莫言。我沒置可否,反問他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那裝修工告訴我他是山東高密人,他們那方水土出了個莫言;既然我也是個作家,想必我也認識莫言。我沒有正面回答這小夥子的問題,只是把一包“紅塔山”香煙,遞到他的手裏——因為裝修工十分清苦,這個高密小子臉上濺滿了白灰點子,何況他在進行高空作業,站在升降梯上説話是不安全的。其實這只是聊天時,我信馬由韁地説出的一件生活瑣事,沒有想到幾天之後,有快遞公司的投遞員,按響我家的門鈴,原來是莫言送來兩條“紅塔山”和一瓶“五糧液”。我打電話給莫言,他説這是出於對老哥的友情。但我仔細想了想,怕不僅僅是對我個人的友誼,更包容了對高密土地上一草一木的一往情深。

    以此生活細節來探討莫言的創作源泉,以及他的為人之道,不是比枯燥的評論文字,具有更形象的説服力嗎!這就是從文到人的一幅莫言肖像。

    2001年5月改定

    

    北京青年報 2001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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