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病隙碎筆  

    △所謂命運,就是説,這一齣“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説:“我怎麼這麼倒楣!”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説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癒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嘆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求神明保祐,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惟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説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墻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看足球就像看人生。或看它是一場聖戰,全部熱情都在打敗異己。或視之為一次信心的錘鍊和精神狂歡,場地上演出的是坎坷人生的縮影,看臺上唱誦的是對不屈的頌揚,是愛的祈盼。再是説,這火爆的遊戲真是荒唐,執迷不悟,如癡如癲壓根兒是一場錯誤,何如及早抽身脫離紅塵,去投奔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

    第三種態度常令我暗自躊躇。越是接近人生的終點,越是要想:這人間真的可愛嗎?説可愛,太過簡單,簡單得像一句沒有內容的套話,其實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圖景。就連科學也已經看見,人的自命不凡已經把這個星球搞得多麼烏煙瘴氣,貪婪鼓舞著貪婪,紛爭繁衍著紛爭,説不定哪天冒出個狂人,一場細菌大戰,人間戲劇忽然收場。也許人間真的是一場錯誤?也許,在某一種時空中真的存在著極樂?人是這樣的渺小無知,人的智識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無邊,為什麼肯定沒有那樣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罷了,人卻可能在來生去投靠它。這真是多麼迷人的圖景於是正有很多這樣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間,美妙超過以往的種種主義,種種法門匯成一句話:到那兒去吧,這兒已經無可留戀,這兒已是殘山剩水,那兒才是你的夢中天堂。信與不信,常讓我暗自躊躇。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説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就説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9秒7,跳高跳它個2米5,然後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乾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説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説他要寫作。好哇,寫唄。什麼文學呀,挨不上!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説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説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説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説著説著,也鬧不清是從哪天起他終於信了: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

    △如何使眾生不苦呢?強制地滅欲顯然不行。勸戒與號召呢?當然可以,但未必有效。這個人間的特點是不可能沒有矛盾,不可能沒有差別和距離,因而是不可能沒有苦和憂的。再怎麼譴責憂苦的眾生太過愚頑,也是無濟於事,無濟於事而又津津樂道,倒顯出不負責任。天旱了不下雨,可以無憂嗎?孩子病了無醫無藥,怎能無苦?而水利和醫藥的發展正是包含著多少人間的苦路,正是由於人類的多少夢想和慾望呀。享用著諸多文明成果的隱士,悠然地譴責創造諸多文明的俗人,這樣的事多少有些滑稽。當然,對此可以有如下反駁:要你斷滅的是貪、嗔、癡,又沒教你斷滅所有的慾望。但是,僅僅斷滅了貪、嗔、癡並不能就有一個無苦無憂的世界;久旱求雨是貪嗎?孤苦求助是癡嗎?那麼,諸多與生俱來的憂苦何以救贖?可見無苦無憂的許諾很成問題。再麼就是斷滅人的所有慾望,但那樣,你最好就退回到植物去,一切順其自然,不要享用任何人類文明,也不必再有什麼信仰。苦難呼喚著信仰,倘信仰只對人説“你不當自尋煩惱”,這就像醫生責問病人:沒事兒撐的你生什麼病?

    我贊成祛除貪、嗔、癡的教誨,贊成人類的慾望應當有所節制(所以我也不是“盡可能避開認同佛教”),但僅此,我看還不能説就找到了超越苦難的路。

    △以無苦無憂的世界為目標,依我看,會助長人們逃避苦難的心理,因而看不見人的真實處境,也看不見信仰的真意。

    常聽人講起一個故事,説是一個忙碌的漁夫在海灘上撞見一個悠閒的同行,便譴責他的懶惰。同行懶洋洋地問:可你這麼忙到底為了什麼?忙碌者説:有朝一日積攢起足夠的財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優哉遊哉地享受生命了。悠閒者於是笑道:在下當前正是如此。這故事明顯是讚賞那悠閒者的明智。但若多有一問,這讚賞也許就值得推敲:倘遇災年,這悠閒者的悠閒何以為繼?倘那忙碌的漁夫給他送來救濟,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願餓死嗎?

    這並不是説我已經認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其實他與那悠閒者一樣,只不過他的“無苦無憂”是期待著批發,悠閒者則偏愛零買零賣。要緊的是還有一問:倘命運像對待約伯那樣,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數摧毀,或不讓悠閒者有片刻悠閒而讓他身患頑疾,這怎麼辦?在一條憂苦隨時可能襲來的地平線上,是否就能望見一點真信仰的曙光了?

    (摘自《病隙碎筆》,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

    《書摘》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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