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筆直的白楊直聳藍天,像忠誠的衛士,守護著阡陌縱橫的萬畝良田。
誰能想到,這裡曾是綿延起伏、寸草不生的一片沙海?誰又能想到,這是一個人用一生努力築起的一道綠色屏障?
這個人叫付志周。
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哈爾莫敦鎮哈爾莫敦村,夾在天山中段南麓的一個褶皺裏。付志周的家就在這裡。
初春時節,我們驅車來到付志周栽種的白楊林。路的兩邊,是鑽天的白楊樹,胸徑在二十釐米以上。抬頭望,樹梢偏向同一個方向。下車鑽進林帶內,七十九歲的付志周步伐輕盈而迅速,他摸摸這棵,又拍拍那棵,仿佛在和孩子們交談,滿臉都是喜悅。
付志周説:“人一輩子要幹很多事,而我就幹了一件事——種樹。”種樹,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
1965年10月,還不到二十歲的付志周,聽説到新疆支邊的消息後,積極報了名。新疆,遙遠而神秘,讓付志周充滿了嚮往。10月底,他懷揣美好的憧憬,從河南老家出發了。幾經週折,他們一行人來到新疆大河沿。之後,有的人去了北疆,他則轉乘篷布車,又經過幾天顛簸,來到和靜縣先行公社(現哈爾莫敦鎮)落了腳。
眼前的一切,比想像中荒涼得多——白茫茫的戈壁灘上,只有幾排孤零零的房子。其中,就有他的一間。一間房、一口鍋、一把坎土曼(一種鐵制農具,可鋤地、挖土),是他的全部家當。
他所在的村莊,正對著黑山口。一到春天,從黑山口吹來的風會揚起漫天的黃沙。風大時,飛沙走石,人根本無法行走。幾個月內,半數都是這樣的天氣。
1982年,付志周家分到了四十七畝地。儘管這些地分佈在沙漠邊沿,付志周還是感到很滿足。春播時,他激情滿懷地把小麥種子播進了地裏。
嫩苗長出來了,綠油油的,像是在地裏舖上一層綠色的毯子。看著一天天長高的麥苗,付志周滿心歡喜。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吹掉了他全部的希望。大風不僅刮死了麥苗,飛來的沙子還淹沒了土地。付志周欲哭無淚。
有村民説:“沙進人退,地沒了,人就得離開這裡。過不了多少年,整個村莊都會被沙子吃掉。”
付志周聽了,心頭一顫:再不能讓沙子前進了。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要保住土地,防住沙子,就要栽樹!從那一刻起,付志周下定決心,在沙漠裏種樹。
那時,沒有先進的設備,唯有毛驢車和坎土曼。付志周和妻子陳愛蘭從麥田邊的沙包著手。他們先把麥田邊的沙子拉走,然後平整土地、挖坑、栽樹……皮膚曬黑了,嘴唇開裂了,手心裏磨起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把坎土曼的把手都染成了紅色。
苦心人,天不負。慢慢地,麥田邊的白楊樹長起來了,麥田裏的風沙變小了,麥苗不再受侵害了。可是,付志周不滿足。他想,僅僅在自家麥田邊種樹還不夠,黃沙最終還是會漫過來的,必須大面積栽樹,組成森林屏障,才能徹底擺脫風沙的侵擾。
在哪種樹最有效果呢?“打蛇打七寸,防風堵風口。” 這麼想著,他跟妻子來到距家六七公里的風口處。這裡人跡罕至,放眼一望,全是綿延起伏的大沙包。
這裡如何澆水,樹苗能成活嗎?
那段時間,付志周滿腦子都想著這些問題。有一天,回家途中,他看到路旁躺著一些廢棄的酒瓶子,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樹苗能不能栽活,先要試一試。”春天,他在酒瓶子裏裝滿水,把切成段的樹枝插進瓶子內,用黃泥土把瓶子口封住,然後把樹枝連同瓶子“種”進了沙包裏。一個,兩個,三個……在不同位置,埋進了近五百個試驗瓶。
一段時間後,他欣喜地發現,這些“種”進沙包裏的樹枝,無一例外吐出了新芽兒。沒過多久,新芽長成了片片嫩葉。在白茫茫的沙海中,這些嫩葉格外翠綠,格外鮮艷。
正是這些綠色,讓付志周燃起了希望。夫妻倆套著毛驢車,帶上坎土曼,來到沙漠裏種樹。車輪陷在沙子中,毛驢拉不動,於是他把毛驢賣了,買回一頭牛。從此,一頭牛,兩個人,天天出現在浩瀚的沙漠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年後,第一頭牛也拉不動了,就再換一頭牛。十幾年裏,換了五頭牛。靠著牛車和坎土曼,夫妻倆削平沙包,邊開荒,邊植樹,造出了一百多畝林地。
二
2003年,當地政府制定了防風治沙的一系列優惠政策,拉電、打井可以貸款,還免收水費。付志周聽到這個消息後,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準備大規模開荒種樹,防風治沙。
他把想法一説,陳愛蘭第一個反對:“沙窩窩裏的苦,你還沒有吃夠嗎?別人颳風下雨往家裏跑,我們呢?卻往沙窩窩裏跑……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怎麼受得了?”
“年輕栽樹,老了有福。我這身體,還硬朗著呢!”他把植樹造林的好處説了一大堆。兒子、女兒理解他,表示全力支援:除了生活費以外,剩餘的錢都投入到植樹造林中來。
付志周又貸了些款,購買了推土機、拖拉機,開始大規模開荒植樹。
機器的轟鳴聲,喚醒了沉睡多年的戈壁荒漠。先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沙包,一個個被夷為平地。接下來,拉電、打井、挖溝、栽樹……沙漠裏慢慢變了模樣。
2006年,付志周信心滿滿,購買了近八萬棵白楊樹苗,在村民們的幫助下,大面積栽種在沙地上。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投入的十幾萬元,全部打了水漂——大風吹走了沙子,把樹苗連根“刨”了出來。
“睜著眼睛把錢扔進沙窩裏……”家人埋怨他,付志周給他們做工作:“別人幹不成的事,我們要把它幹成,越是失敗,越是要幹。”付志周有股不服輸的“狠勁”。
光有不服輸的幹勁還不行,付志周靜下心來分析失敗的原因:買來的樹苗水土不服,越是長得高的樹苗,在沙漠裏越是立不住“腳”。泥土固定不住,風一來就吹走了。於是,他對症下藥,在新開墾的沙地上蓋上一層黃土,澆了水,讓泥土“安分”下來。
他一邊試種,一邊摸索,一邊總結,心裏漸漸有了底。第二年植樹時節,他又請了村民,浩浩蕩蕩,栽種了比第一年更多的樹苗。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付志周卻不著急。果不其然,這一次栽種的樹苗,成活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看著這些樹苗漸漸染綠了沙漠,妻子陳愛蘭也有了幹勁,一頭扎進沙窩窩裏,育苗、挖溝、鋪管、栽樹、澆水……年復一年,勁頭不減。“她看到那些樹,就跟見到孩子們一樣高興”,付志周説。可惜,白楊樹一年年長大,陳愛蘭卻患上了沙塵病,早早離開了這個世界。
三
老伴走了,付志周很傷心,但植樹造林仍在繼續。
林帶在沙漠中齊刷刷地挺立起來,呵護著莊稼茁壯成長,地裏的産量連年提高。
村民李成亮見證了這一過程。他從2004年起,就給付志周開推土機,也是付志周種樹治沙的親歷者。
“當時風沙特別大,坐在推土機的駕駛室內,眼睛都睜不開,幹一天活兒,人從裏到外都是沙子。”李成亮説,刮大風時,要跑到地窩子避風,而地窩子內也嗆得厲害。
在付志周的影響下,2011年,李成亮也栽種了四十多畝白楊樹。
“防風治沙、綠化家園,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大家的事。看著他那麼大年齡了還在幹,我們能不幹嗎?”村民居麥洪·巴斯提也栽了二十畝地的白楊樹。
“栽種二十畝白楊樹能賺多少錢?”我問居麥洪·巴斯提。
“栽樹不賺錢,栽樹的目的是防風治沙,是為了保護農田。土地沒有了,我們的根就沒有了。”
居麥洪·巴斯提還告訴我,原來風沙大,莊稼一旦被毀掉,補種也來不及,這一年就要絕收,一些人乾脆把地撂荒了。“現在不同了,這裡的土地可金貴了,我的二十多畝地以每畝一千五百三十元承包給了別人,還有比這價格更高的。”居麥洪·巴斯提顯得有些自豪。
“真是寸土寸金,承包費這麼高,包地的人能賺錢嗎?”我問。
“現在不受風沙欺負了,種啥都産量高,這幾年種的色素辣椒,一畝地可以收六七千元,能不賺錢嗎?”居麥洪·巴斯提反問道。
村子裏,越來越多的人想要開荒植樹。付志周把推土機無償借給種樹的村民使用。他説:“只要是植樹,我就全力支援。”
慢慢地,一道三十六公里的綠色屏障,橫亙在了莽莽沙原上。
四
在父親的影響下,付志周的小兒子付溫平辭去了工作,搞起了創新發明。他先後研發出了色素辣椒收穫機、尾棉機、朝天椒收穫機、栽苗機等多種生産設備。他發明的“雙螺旋變數對輥式辣椒採摘裝置”“側向升翻式辣椒收穫機料斗裝置”等八項技術,獲得國家智慧財産權局實用新型專利證書。
付志周的孫子付庭瑞,從小就跟著爺爺栽樹。當初不明白爺爺為什麼如此執著地植樹,上了大學後,他想明白了,爺爺不圖名,不圖利,幹的是一件大事情。付庭瑞表示,要接力把防風治沙、綠化祖國的工作幹下去。
在哈爾莫敦鎮,在和靜縣,甚至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付志周。這些年,他榮獲了綠色長城獎章、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綠化獎章,還被評為第七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道德模範。
付志周把植樹造林融入了生命,他説:“生命不息,種樹不止!”他還説,自己有一個夢想,要在有生之年,在沙漠上植樹一百萬棵。“現在已經種了八十萬棵,還有二十萬棵,如果種不完,就讓兒子、孫子接著種,一定要把沙漠染綠……”
(文:蘭天智,原標題:把沙漠染綠(逐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