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賓博士結其舊體詩詞為《抱膝齋詩詞稿》,行將付梓,問序于余,余為張皇傳統之精華,亦為師生之情誼,故不揣譾陋,聊陳數語,用弁其端。
與東賓往還始於1990年,時余執教于內蒙古師範大學中文系,為八八級同學講授古代文學,東賓係八八級2班古代文學課代表。初時,余于東賓並未措意,及余課上吟誦唐宋詞篇什,見東賓亦于台下隨聲附誦,始奇之,乃有意考詰,見其于唐宋詞之名篇佳作,至如清真、稼軒、白石、夢窗之長調巨制大都流暢成咏,於是課後相與往來。東賓亦時至寒舍,與余討論詩詞文章,往往夤夜方去。東賓嘗自言,高中時即將《唐詩三百首》《唐宋名家詞選》等選本置諸床頭,朝夕含咏,翻檢幾至頁脫,且尤嗜詞體。言次,更以其所作詩詞相示。余聽其言談,覽其製作,覺後生可畏,因特為嘉賞。
東賓大學畢業至中學任教,後考取余家驥教授研究生,從學語言文字學。年近中年,復師從葉嘉瑩先生,攻讀詞學與詞史博士研究生,學成後至內蒙古大學任教。以其大學時即于詩詞一途用力甚勤,復蒙葉嘉瑩先生親炙,故集中詩詞率皆筆墨縱橫,才情豐沛,于格律嚴整之間見靈動婉轉之思,于辭採豐贍之中具自然渾厚之味,而尤以詞作稱最。憶余初識東賓之時,尚覺其詞兒女情多,風雲氣少,今觀其後來諸作,題材豐富,風格多樣,胸次恢宏,境界開張,情辭兼勝,技法純熟,大可寶貴。至其運用《水龍吟》《水調歌頭》《金縷曲》諸調,渾翰流轉,得心應手,而《齊天樂·雪》《念奴嬌·庚子桃花》諸詞,則于言辭之外蘊有“要眇幽微”情思,深得葉嘉瑩先生為詞家數。詩詞之外,集中收錄辭賦三篇,文辭雅麗,對仗工整,江山勝跡與賦體之美渾然相合,鏤金錯彩,藻思發揚,亦為不可多得之佳作。
東賓《抱膝齋詩詞稿》為塞外詩壇增益色彩,炳煥光英,值得鼓掌歡呼。余既得先睹之快,更因東賓是集,生發幾點淺見,陳之於此,以就正于方家。
一曰“師古”與“創新”。山谷所謂“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歷”者,非僅言詩家須泛觀博覽,熔鑄百家,亦言培植熏染,久久為功,待腹笥與現實際會,相與誘發,然後出機杼,造清新,行所當行,止所當止,順化應運,浩乎沛然。質之東賓詩詞,大多古錦燦然,可見學養之富,浸潤之深。然其《華為砥礪行》《金縷曲·綺懷》《水調歌頭·致敬赴鄂醫護人員》諸作,反映時事,寫照現實,以當代語言入古典詩詞,用心於翻新創立,“歌詩合為事而作”,與現實相接乃詩歌生命之源泉,准此,則東賓開創之意並其收穫亦深可嘉許。乃余所欲言者,以遍覽東賓全稿,仍冀其開張胸膽,多所創立。春秋書法,責賢者備,東賓其勉之!
二曰“守律”與“達意”。清姚鼐曾言:“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入。不知聲音,總為門外漢耳。”聞一多先生亦謂寫格律新詩乃戴著鐐銬跳舞,況於舊體詩詞哉?所謂鐐銬即格律,吾國詩詞之格律係經古人實踐探索,將語言文字獨特之聽覺、視覺美感以規範形式固定下來,作者、讀者在創作諷咏誦讀之間,體現、品味詩詞抑揚頓挫、起伏有致之妙諦,此真樂事,然亦殊非易事。若作者遵循規矩,跳出美妙之舞蹈,讀者諳熟規矩,獲得讀賞之深趣,兩皆進入孔子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好境,其樂何如,可以想見也!猶記東賓初時相示之詩詞,偶有以現代音論詩之平仄、押韻者,余為指出詩中之平聲為古入聲處,押韻未合《平水韻》處,東賓皆一一記下,即當時言,東賓亦有心人也。今觀東賓後來諸作,皆嚴守聲律,絲毫不茍。如其《夏晚遣興》之第三句、第七句“昏燈映青果”“涼蟾照溪水”,皆為“平平仄平仄”拗救之體;又如其《水龍吟》詞調,其結句均為“一二一”句式,且均守“去平平仄”之格律;再如《齊天樂》,清真創調,白石、夢窗繼武,格律聲調法度森嚴,不容改易,上片第六句和下片第七句皆為“平平去上”,上片結句為“仄平平仄去平去”,下片結句為“仄平平去上”,東賓一一凜遵。蓋東賓傑出處,在於既嚴守格律,又造語靈動、達意深切,洵為難能。
三曰“學詞貴在能詩之後”。“詩詞一理,然不工詞者可以工詩,不工詩者斷不能工詞。故學詞貴在能詩之後。”此陳廷焯語,東賓深以為然。觀其于詩界成長經歷,可見其深明此理。據我所知,東賓于有唐諸賢浸潤良深,尤以少陵、義山用力勤至。後雖專攻詞學,浸至於擅詞者,觀其創作,亦詞長于詩,然其于詩亦未嘗或廢,曾言“詩詞一理,即詩者為登堂,詞者為入室,先乎詩,後即詞,此為進階之途,其中自有本末源流之辨”。余於此見解,深具同感。不精於詩者遑論于詞,後學者可以警之矣。
東賓有句曰:“才賴平時勤砥礪,筆從微處見雲煙。”此其詩詞創作之真實寫照。今其詩詞雲煙滿紙,開闔動蕩,皆從平時砥礪勤勉中來。余忝為師長,讀東賓是集有快於心,亦冀東賓日後於創作及教學、科研更臻勝境,故援筆贅言以賀雲。
(作者:鄭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