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4日,航太通信(600677,SH)的一紙公告,爆出驚天巨雷。上市公司公告稱,子公司智慧海派存在近45億元應收賬款逾期、鉅額債務違約、業績虛假等重大風險事項。此消息一齣,航太通信的股價連續三日一字跌停,市值蒸發近20億元。
對於智慧海派的業績造假,上交所迅速下發問詢函,證監會介入調查,各大媒體紛紛跟蹤報道,試圖找出其鉅額應收賬款的流向……但航太通信一再延期回復問詢函,至今仍未披露子公司業績造假的具體情況。
2019年12月初,原智慧海派員工張明(化名)鼓起勇氣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透露了智慧海派的造假真相。“造假在智慧海派內部統一叫做‘C單業務’,每個部門都會有一個人專門負責這方面的內容,每次審計前大家都會把資料補齊。例如産品經理,就需要補齊産品定義、産品立項資料等……這是一個流水線。”
張明還告訴記者,智慧海派要求員工全部使用QQ郵箱進行虛假資料的傳輸,不允許使用公司郵箱。“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這個是幹嘛的,領導讓補資料就補唄,2017年做得還比較少,2018年開始,幾乎每兩個星期都會有一批單子來,時間久了,大家其實心裏都知道,只是不説破而已,而且只要是懂行的人一看這些資料,就知道是漏洞百齣的。”
除了神秘的“C單業務”,記者在為期一個月的深入研究、走訪調查後發現,智慧海派背後盤踞著數十家關聯公司,上至前五大供應商,下至多個大客戶,共同演繹著這個所謂手機代工“巨頭”的虛假繁榮。同時,深喉揭露智慧海派複雜的關聯交易,以及瘋狂業績造假背後的真相。
“白衣騎士”紅派科技
故事要從2015年3月講起,彼時,歸母凈利潤虧損近2.5億元的航太通信,看上了一個“重振業績”的絕佳標的——知名手機ODM/OEM廠商智慧海派。上市公司擬通過發行股份的方式,作價10.65億元收購智慧海派51%股權。
而作為手機代工廠的智慧海派,背靠紅極一時的酷派,身家頗豐。2014年,公司歸母凈利潤同比暴增386%至1.1億元。不僅如此,在收購協議中,智慧海派原股東還“豪氣”承諾,在2016年~2018年的盈利承諾期間,公司將實現數額分別不低於2.5億元、3億元和3.2億元的凈利潤。
但實際上,對於處在手機産業鏈條底端的代工廠來説,其業績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公司大客戶的影響,時常出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現象。
2013年和2014年,智慧海派的第一大客戶為東莞宇龍通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宇龍通信,即酷派子公司),智慧海派對宇龍通信的銷售收入佔比分別高達64.45%和56.94%。
可是,意外總是突如其來的。2014年5月,酷派賴以生存的運營商突然宣佈啟動縮減終端補貼額度。雪上加霜的是,小米、OPPO、vivo等競爭對手們迅速崛起,直接讓酷派的收入從2014年的249億港元驟然下滑至146億港元,幾近“腰斬”。
令人費解的是,就在2015年酷派走下坡路的關鍵時期,航太通信選擇了收購智慧海派。那麼,“大金主”酷派遭遇滑鐵盧,智慧海派原股東2016年2.5億元的凈利潤又該如何實現?
這個時候,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公司——紅派科技,就像白衣騎士一般,悄然成為了智慧海派第一大客戶。並且,紅派科技出現的首年(2016年)就為智慧海派貢獻了高達10.99億元的銷售收入,佔當期銷售總額的16%。
紅派科技是智慧海派2015年新簽約並試生産的客戶,當時預計于2016年批量生産。而智慧海派披露的訂單情況顯示,2015年1月至8月,公司已實現對紅派的總銷售量為106萬台,幾乎比肩同期對宇龍酷派的總銷售量。
工商資料顯示,紅派科技成立於2014年9月15日。也就是説,紅派科技剛成立一年,就成為了智慧海派百萬級銷售量的大客戶。奇怪的是,紅派手機,似乎從未在市場上掀起過漣漪。
如果銷量數據屬實,那麼在手機行業發展歷史上,紅派手機可以説是從創立到實現百萬級出貨量用時最短的手機品牌了。
核心員工揭“紅派”造假流程
可《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多個網路平臺上搜索關鍵詞,關於“紅派手機”的資訊少之又少。根據僅有的資料,2014年9月,紅派科技以眾籌形式發佈了一款智慧手機——紅派V1,號稱要“打響南昌通訊第一槍”,但最終的眾籌成績不盡人意。
多位原智慧海派子公司的員工告訴記者,紅派真實的出貨量根本不可能達到百萬級別。
“紅派手機只見過EVT(工程驗證測試)裝的機器,根本沒見過的DVT(設計驗證測試),怎麼會量産呢?”智慧海派上海研發基地的老員工葉磊(化名)向記者透露,紅派項目的研發是在南京研發基地,但是研發團隊在2015年就被開除了,曾經集體訴訟過。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找到了當年的民事判決書,其中一份判決書顯示,南京基地的紅派手機項目于2015年11月就不再運營。至於是否轉移到其他基地,許多內部員工均向記者表示,未再聽過紅派項目。
帶著疑問,記者找到了原內部員工張明(化名),他給記者發來了一份紅派項目的資料,他表示,“項目名稱檢查”一欄中標注“未存在項目名稱”的項目,都是編寫杜撰的。
張明告訴記者,在智慧海派內部,造假被統一叫做“C單業務”,每個部門都會有一個人專門負責這塊內容,因為文檔需要歸檔,所以每次審計前大家都會把資料補齊。“例如我是産品經理,我就需要補齊産品定義、産品立項資料、商業計劃審批書、産品成本,其他部門需要申請料號、需要歸檔bom(物料清單),以及補齊銷售訂單、生産通知書等,這是一個流水線。”
“我們不能用公司郵箱傳輸這些假資料,全部用的QQ郵箱。”張明表示,事實上,根本不需要走郵箱,OA(辦公自動化)系統裏申請就行了。按照正常流程,OA流程走到哪個部門,哪個部門把相關文件進行歸檔就可以了,會有DCC(文控中心)專員負責。
“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這個是幹什麼的,領導讓補資料就補唄,2017年做得還比較少,2018年開始,幾乎就是每兩個星期都會有一批單子來,時間久了,大家心裏其實都知道,只是不説破而已,而且只要是懂行的人一看這些資料,就知道是漏洞百齣的。”張明補充道。
對於“C單業務”,原觀瀾基地的一位核心員工也向記者表示,“有參與過財務報表造假,也就是‘C單’,只簽單沒有實物,以前每個月都要簽很多。”該核心員工還向記者展示了其簽C單的圖片。
不僅如此,還有多位內部員工向記者透露,紅派實際上就是智慧海派老闆的品牌,除了紅派,智慧海派的老闆還有海派貴族、午諾兩個手機品牌。
記者查詢發現,這兩個品牌所屬的公司,竟然也先後出現在航太通信年報披露的客戶名單中,並且與智慧海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對於航太通信在公告中自曝子公司智慧海派存在業績虛假等問題,2019年10月14日,上交所下發了問詢函,但航太通信一再延期回復,至今仍無下文。
2019年10月31日,證監會下發了立案調查通知書,對航太通信進行立案調查。記者獲悉,已有多位智慧海派核心管理人員接受了調查。另外,記者先後嘗試通過電話、郵件等方式與上市公司取得聯繫,但截至發稿,未獲得回復。
五家供應商三家“關聯”?
2016年,紅派科技及時登場,“挽救”了智慧海派的業績。
航太通信2017年4月發佈的2016年年報,首次將智慧海派納入並表範圍。報告期內,航太通信營業收入達118億元,同比增長了近100%;歸母凈利潤達2542萬元,同比增長了近135%。
可航太通信沒想到,上任僅半年的天職國際會計師事務所(特殊普通合夥)(以下簡稱天職),對公司2016年年報出具了《非標準無保留意見審計報告》,指出智慧海派所涉及的供應鏈企業下游客戶和上游供應商的確定存在受智慧海派重大影響的情況,且相關內部控制缺失。
在上交所問詢函的追問下,航太通信回復稱,智慧海派之前的供應商卓輝貿易、富寶科技,實際上是時任智慧海派董事長鄒永杭曾經註冊過的公司。
根據航太通信回復函內容,並購完成後,智慧海派積極尋找受讓人,並於2017年2月22日辦理了註冊變更登記。公司將卓輝貿易和富寶科技分別轉讓給了仝超群(自然人身份證號:32032419840318****)、欒永文。
雖然航太通信強調,仝超群、欒永文二人與公司及智慧海派無關聯關係,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追查後發現,仝超群與智慧海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在2016年年報事後審核問詢函中,上交所曾關注到航太通信一年內預付款較期初大比例增長的情況,要求説明前五大預付款對象與公司是否存在關聯關係。
彼時,航太通信在回復函中“斬釘截鐵”地説,“公司預付賬款前五大均由智慧海派供應商構成,均不存在關聯關係”。但是,記者通過調查發現,這五家公司中,有三家與智慧海派存在著明顯的關聯關係。
關聯關係最明顯的是第五家公司——深圳市宏達創新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宏達創新)。工商資訊顯示,宏達創新成立於2011年7月,其法定代表人為仝超群,總經理為廖漢彬,監事為朱澤標。註冊地址為深圳市南山區南頭街道藝園路202號馬家龍文體中心B幢6樓606室,此前曾入駐8樓801室。
沒錯,受讓智慧海派原董事長鄒永杭所持有的卓輝貿易股權的人,也名為仝超群。
記者在深入查詢宏達創新的工商資料變更記錄時發現,智慧海派副董事長及常務副總裁朱漢坤,實際上是宏達創新的最初投資人,出資比例為99.5%。此外,2013年5月,宏達創新總經理一度變更為朱少武,而朱少武是智慧海派子公司深圳市海派通訊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深圳海派)的最初投資人及監事。
在記者調查紅派科技的時候,多位內部員工曾提及智慧海派老闆還有另外一個品牌“海派貴族”,記者查詢資料發現,宏達創新的手機品牌就是他們口中的“海派貴族”。
在宏達創新的官方網站,展示著多款“海派貴族”的手機,及手機立項書、ID等。
物管處證據“實錘”關聯關係
接下來,再看第一家公司——深圳市聖寶龍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深圳聖寶龍)。2016年,航太通信對其計提的壞賬準備為1.89億元。工商資料顯示,聖寶龍成立於2015年4月,于2019年3月變更了地址,此前註冊地址為:深圳市南山區南頭街道藝園路202號馬家龍文體中心B幢8樓802室,也曾在11樓辦公過。
記者查詢發現,深圳聖寶龍實際上通過一家名為“深圳市藍博興通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藍博興通訊)的公司與宏達創新、智慧海派進行關聯。
深圳聖寶龍與智慧海派的關聯關係較為複雜。深圳聖寶龍有一個監事名為張修玲,而藍博興通訊有一位監事也名為張修玲。另外,藍博興通訊的初始股東及原總經理為廖漢彬,前文提到,宏達創的新總經理也是廖漢彬。
不僅如此,藍博興通訊的註冊地址也是:深圳市南山區南頭街道藝園路202號馬家龍文體中心B幢,具體地點為6樓609室,與宏達創新在同一層樓。
另外,記者在翻看宏達創新官網時,找到了“藍博興”的身影。公司官網“發展歷程”一欄裏寫著:“2015年,與藍博興品牌整合,採取雙品牌運營模式”。
由此可見,藍博興通訊、深圳聖寶龍,都與宏達創新、智慧海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最後,把目光聚集在第三家公司——深圳盈聚灃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盈聚灃)。該公司成立於2013年11月。2015年5月,盈聚灃法定代表人、總經理、投資人等均變更為廖漢彬。
令人驚訝的是,盈聚灃的註冊地址為:深圳市南山區南頭街道藝園路202號馬家龍文體中心B幢6樓606室,竟然與宏達創新在同一間辦公室!
總結來看,在5家公司中,深圳聖寶龍、盈聚灃和宏達創新這三家公司都在同一棟樓辦公,都與智慧海派關係不淺,並且交易金額巨大。但這些關係上市公司並未在公告中披露,航太通信和智慧海派甚至“明目張膽”地在是否關聯的行列中填了“否”。
帶著這些疑問,2019年12月25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了上述公司的註冊地馬家龍文體中心,可不管是6樓還是8樓,都已經更換成為其他公司,或者已是“人去樓空”。
隨後,記者以海派員工的身份來到物業管理處,詢問這些公司去向。管理處人士表示,上述公司在2019年上半年就已經搬走。“最開始是海派在11樓租了辦公室,後來就有了宏達創新,租在8樓,再後來他們那夥人又註冊了好幾個新公司,什麼盈聚灃、聖寶龍、藍博興、鼎創宏達,都是跟他們一起的。”
在記者詢問“如何判定這些公司都是同一批人註冊”時,該人士告訴記者:“因為他們註冊新公司、辦理新的營業執照,都需要找我們提供場地使用證明,而這幾家公司跟我們簽合同的都是同一個人,姓祁。”
隨後,該管理處人士找出了當時的《房屋租賃合同書》(以下簡稱租賃合同),對比發現,上述公司的租賃合同代表人的確均為一位姓祁的人士。該物業管理處人士補充説,“我們都叫他祁經理,他也是這些公司的人。”
“在我印象中,他們有一個老闆叫張霞樓,江蘇的,一個高高胖胖的男的;還有一個女的叫雍靜,他們經常叫她靜姐,管財務的。”上述人士説,“他們這夥人搞了好多公司,經常找我們説要換個合同名稱開發票,我就説不允許,你們半年、一年就換個公司名稱,我們都被你們搞亂了。”
若只憑藉工商資料上的“同名”高管、相似的註冊地址,那只能説宏達創新、深圳聖寶龍、盈聚灃、藍博興通訊等公司疑似存在關聯關係。而如今,租賃合同、合同代表人以及物業管理處的説法,無一不“實錘”了他們之間的關聯關係。
(責任編輯:李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