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光飛長篇小説《黃泥巴小街》丨人物塑造與鄉村歷史畫卷的有機統一

來源:中國網 時間:2022-05-31 16:48:08 編輯:李柯佑

歷來的創作實踐證明,一部小説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物塑造是否成功,對長篇小説價值的評價尤其如此。魯迅小説篇幅都不長,而他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卻是現代文學中最讓人熟知的人物形象,從而讓《阿Q正傳》《孔乙己》《祝福》等作品也成為文學經典。陳忠實的《白鹿原》,設若沒有白嘉軒、鹿子霖、田小娥、朱先生等令讀者過目不忘的人物形象,恐怕也難成為當代文學經典。

近期讀到的李光飛長篇小説《黃泥巴小街》,以20世紀中葉中國內地一條名為黃泥巴小街的鄉村生活為背景,以一個家庭兩代人的命運變化為主線,以紮實的生活基礎和豐富的文學想像為動力,大刀闊斧、恣意縱橫地展開敘述,展現出一幅波瀾壯闊的鄉村社會變遷畫卷。閱讀過程中,撲面而來的是巴蜀地區濃郁的鄉土氣息和特色獨具的民情風俗。已經成為中國非遺經典的木版年畫、癩子鑼鼓、梁山燈戲,以及鄉村婚喪禮儀與抗旱祈雨民俗,都有非常生動的描寫。而掩卷之後最難忘卻的,還是書中那些命運曲折、個性鮮明的人物——視角人物許一松、母親徐晚霞、父親許井西、公社幹部陳子山、民兵連長張守成、寺廟住持妙禪大師、女同學江小雪等。

毫無疑問,小説著力塑造的中心人物,就是貫穿全篇的許一松,他同時也是小説敘事的視角安排,是引導讀者瀏覽整個故事的“第一嚮導”。在小説中,許一松命運坎坷,從小背負著因母親成為地主而被歧視的沉重負擔,並因此形成軟弱怕事的性格特徵。少年時代的許一松並不缺少聰明和機敏。面對艱難的家庭生活處境,他與母親一道自覺吃苦,承擔起超出其年齡和能力的家庭唯一“男子漢”的角色,處處努力維護家庭的生存,保護母親和兩個姐妹的尊嚴,卻又常常感到有心無力的痛苦,甚至被惡人所利用。

民兵連長張守成原本是個鄉村無賴,又是好色之徒,既想利用職權誘姦四子媽,又要維護所謂村幹部正人君子形象,於是誘騙加威逼,讓許一松為他打探四娃子家的消息。而許一松也被迫數次爬到樹上,去觀察四娃子媽的動靜並向張守成報告。但他畢竟本性善良,為自己竟無力擺脫脅迫助紂為虐,充當“特務”而羞愧自責。最後是四娃子之死促其性格由軟弱轉變為堅強,最終成為嫉惡如仇、刻苦立志、有抱負、能擔當的男子漢。他後來在當鐵路民工、做個體生意,以及面對職業受挫與情感打擊等難關時,始終能夠咬牙挺住,重新站立。小説對其成長轉變的性格邏輯描寫,具有相當的説服力。許一松的形象塑造無疑為小説奠定了一塊成功的基石。

在《黃泥巴小街》眾多人物形象中,塑造得最成功的,還不是第一主人公許一松,而是他的母親徐晚霞。這也是一個貫穿小説始終的人物,其個性更加鮮明生動。

在黃泥巴小街,徐晚霞一齣場就與眾不同。她原本命運多舛,因受反右擴大化的牽連,失去小學教師資格,戶口也轉為農戶,被迫離開丈夫許井西任職師範校長的地區城市,帶著三個孩子下放回老家,實際處於“落難”狀態。而她一身堪稱時髦的列寧裝,禮貌知性的待人接物,矜持大方的行為舉止,盡顯大家閨秀本色,與鄉村小街環境形成巨大反差。如此不凡的亮相,勢必讓讀者猜想,在這個人物身上將會發生什麼獨特的故事。狹隘的人嫉妒她,善良的人仰慕她,卑鄙的人陷害她,正直的人保護她,這是底層社會的普遍邏輯。而小説恰恰也順從了這個邏輯,對徐晚霞的命運遭際給予了令人信服的安排和描寫:

為照顧和培養孩子健康成長,徐晚霞沒有任何退路,她由一個知識女性迅速變身為吃苦耐勞的鄉村農婦;遭遇張守成跟蹤強姦,她堅決反抗並機智脫險;面對饑荒,村民討論多分自留地,她挺身而出成為眾人的主心骨;社教運動開始,她再次受難,作為漏劃地主分子遭遇殘酷鬥爭;而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要為孩子們的成長負責,她必須堅強,必須挺過去。她的確做到了一個母親在艱難環境中能夠做的一切。小説第十章,徐晚霞忍痛剪破她視若珍寶的列寧服,以保護孩子們避免歧視,同時表達對惡勢力的無聲抗議。精彩的細節描寫,堪稱神來之筆,恰如其分地刻畫了女主人公為維護家庭,忍辱負重、勇於擔當的剛強性格。

在小説後半段,當中國社會即將迎來改革開放的轉折時代,公社書記陳子山大膽打破禁錮,帶領鄉民率先試行聯産承包責任制,卻遭遇各種責難與阻撓的艱難時刻,徐晚霞及時站出來,對陳子山的改革舉措給予道義支援。她也成為改革代表人物陳子山難得的知己。

需要指出的是,徐晚霞超越一般農婦的性格形成,知性、堅韌、睿智、遠見、忍辱負重、敢於擔當,不是出於一種理念,而是出於長期的生活磨煉和社會實踐而自然形成的,這就使得“這一個”鄉村女性的形象塑造具有相當的可信度和典型性。誰説中國鄉村婦女面對艱難與不公只能委屈退讓、逆來順受!

究其實,徐晚霞形象的真實性,早已存在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土壤中。《周易》卦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中國文學史上,但凡有所作為、受人謳歌的女性,尤其是那些在逆境中堅強挺立的母親形象,總會適時地出現在各種艱難時世中,帶給人們理想與希望。《黃泥巴小街》中的徐晚霞,給人的印象就是那樣一個具有厚德載物品格,非常令人尊敬的母親形象。有了這個形象,這部小説就有了可以品鑒和深入探究的價值。

還有一個人物也不容忽視,就是公社書記陳子山。在中國鄉村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中,農村幹部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決定著一方土地的治亂安危,乃至百姓生活的順逆走向。在小説中,陳子山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明白人。作為基層幹部,他既了解社會民情,也清楚時代風雲,最能體會鄉民的喜怒哀樂。更可貴的是,他有堅持真理、為民請命的責任擔當。面對大旱天災和極左人禍雙重困境,他順應民意,頂著壓力,帶領鄉民祈雨抗旱。在這裡,陳子山心裏非常明白,祈雨本質上並不能解決天降喜雨的問題,但作為一種古老的傳統儀式,卻具有凝聚民心、合力抗旱的社會動員作用。

陳子山在這個特定場景中的作為與擔當,無疑為艱難時世的鄉村幹部樹立了一個榜樣,危機來臨時,必須跟群眾站在一起,應時順變。而在農村即將迎來生産方式大變革的時代,陳子山帶領鄉民在全縣率先展開土地家庭承包改革,並取得成功,便也順理成章了。陳子山的形象在黃泥巴小街厚重深沉的背景中,是一抹非常珍貴的亮色,它使整部小説的氛圍變得和諧溫暖起來。

此外,還有被貧困、饑荒和荒誕時代扭曲而成為痞子、村霸加色狼的民兵連長,後來成為“造反司令”作惡多端,終遭報應與唾棄的張守成;充滿智慧與機趣,給許一松學習指導,以巧寫語錄保護文化古跡的妙禪大師;以及許一松妹妹一梅、一竹、好友兆祥、初戀同學江一雪、兇悍潑辣又樂於助人的兆祥媽等的故事也各有特色,從而構成整部小説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世界,十分難得。

《黃泥巴小街》寫作過程中,我曾與作者李光飛有過一次討論。他説,他一度對把小説寫成家族史還是鄉村史,感到了取捨的困惑,因為幾十年的生活積累,要寫的東西太多了。其實類似的困惑我也曾遇到過,後來知道那並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二選一必答題。小説的根本任務是塑造人物,通過人物命運變化的描寫找出其中的歷史邏輯,表達作家對客觀世界的理解和人生感悟。離開主人公命運主題的非邏輯敘事,往往是小説的贅筆。

幾經修改的《黃泥巴小街》出版文本,雖後半部分以小段落推進情節的手法的利弊尚有待商榷,但它把人物形象塑造和鄉村歷史畫卷描摹有機統一起來,以作者自己的獨特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可喜,可賀。(阿蠻)

作者資訊

阿蠻,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説《依仁巷》《解手》《逆神》《紀年繡》,歷史文化散文《三峽古鎮》《渝城九章》等,曾獲重慶市文學藝術獎、全國梁斌小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