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丹青
寫生在當代的式微
在歐美國家的主流藝術中,臨場寫生已經過時了,如繪畫本身,長期邊緣,跡近稀有的行為。對應于西方現代文化的整體形態,這種狀況是合理的——在中國,兩代前輩,以及當代中年寫實畫家的早期生涯,仍處於前現代、半現代社會。民國畫家的遺留作品,九成是人物、風景、靜物寫生。留蘇畫家的課堂寫生作業,則是封閉時期所有油畫家研習技藝的範本。直到上世紀80年代,寫生始終是油畫無可置疑的要項,形同工作的倫理。即便在革命年代,不同輩分的畫家均以寫生水準確認彼此的才華。而寫生的價值甚至超越寫生,藉以留存繪畫最後的愉悅和自尊,抵禦文化專制。日後的在野畫會,及“文革”後第一代所謂前衛畫家,其實是遠離政治教條、沉浸于風景寫生的那群人。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未被覺察的過程中,寫生的意識與行為逐漸貶值。除了少數例外,絕大多數寫實油畫家長期不畫寫生。雖然所有學院至今排滿寫生課程,雖然將寫生定為考核標準的傳統教學從未更變,但所有人都看見、都承認,30年來,全國院校師生雙方的寫生能力一代不如一代。
這一寫生實踐的式微過程,部分也是合理的。它對應于改革開放以來美術形態的大幅度改觀:長期歸屬政治教條的傳統寫實繪畫,有理由被視為過時、失效的;西方涌入的訊息、本土現代藝術運動,也促使傳統寫實發生潰散與分化。這種分化,部分印證上述歐美現代藝術的演變軌跡,其良性後果是促成中國視覺藝術的現代性,非繪畫藝術得以登場,逐漸終結了陳舊而單一的格局。
在當今中國視覺藝術的駁雜景觀中,寫生確乎是次要的、局部的,被視為技術層面的小問題。它的價值,僅僅針對傳統寫實繪畫的群體。在歐美,這類群體極其有限,是某一單元的小小分支。中國則不然,至少到目前為止,寫實畫家佔據職業畫家的半數,甚至七成以上;而因考試與課程接受寫實訓練的龐大學生群體,則全球居冠。這樣一個超數量的寫實繪畫群體,與寫生實踐的嚴重缺席、寫生教學的全面退化、異化,構成空前的錯位。
這龐大的錯位,受制于另一決定性變數:眾所週知,上世紀80年代以來飛速更新的攝影器材和電子圖像系統深刻地、近於取代性地改變了傳統繪畫的製作過程,尤其是改變了畫家的觀看方式。目前國內所能見到的架上繪畫,從大型創作到人物畫,甚至風景與靜物,九成作者全程使用照片。用照片畫畫、畫面的圖像化、圖像與繪畫混同,是當今寫實畫家共同構建的三部曲。因此,中國油畫在過去二十多年出現一項難以命名的新種類,它反覆宣稱是傳統寫實,甚至是“古典風格”;同時,大部分作品公然基於照片,挪移照片效果,複製為畫布上的“圖像”。
陳述繪畫與圖像的關係,過於繁冗。要之,在圖像時代,用照片畫畫,是當代藝術的莫大機遇,對傳統寫實,則可以是繪畫的歧路,甚至絕境。二者並非無可通融,尤難厘清其間的分界。但是,寫生或用照片,將被引向截然不同的兩種繪畫。
用照片畫畫,起于歐洲19世紀中葉。德拉克洛瓦、庫爾貝、德加,是為先驅。其時,初期攝影于繪畫大統絲毫無傷;中國在革命年代的宣傳性油畫也大量運用照片,但徐悲鴻、董希文、王式廓、何孔德等前輩的重要創作,莫不基於忠實的寫生。
繪畫圖像化,或曰圖像繪畫,大致起于波普藝術。其中翹楚,如安迪·沃霍到裏希特兩代人,開啟了圖像時代的繪畫,繪畫被賦予新的定義。二者對中國當代繪畫發生顯著而廣泛的影響。方力鈞、岳敏君,及稍後的景柯文、尹朝陽等十余位富有才華的具象畫家,為本土提呈了眾多語義清晰的圖像繪畫。
在當代歐美一流畫家中,全程寫生,忠實銜接巴洛克至19世紀傳統的畫家,絕無僅有。最後一位堂吉訶德式的大師,無疑是魯西安·弗洛伊德。姑不論弗洛伊德作品深刻的現代性,僅僅考察他的工作倫理——包括這倫理的持久與強度——倘若不是寫生,他的繪畫世界是不能成立的。因其作業的艱深與難度,在中國,弗洛伊德的忠實仿傚者很有限,但卻是本土寫實油畫家集體推崇的偶像,藉以佐證寫實繪畫之於當今的“合法性”。諷刺的是,認同弗洛伊德的群體所描繪的“寫實”繪畫,絕大多數並不源自寫生。
寫生的意義與難度
或趨附曖昧的“當代”,或標榜可疑的“傳統”,本土寫實油畫家大致分化為兩組群體。前者使用照片,已結正果,不但無可非難,還應走得更遠;後者使用照片,則抽離傳統的文脈,篡改了油畫的根基,理既難得,心亦難安——出於職業經驗,大家心裏明白:寫生實踐的長期匱乏,是當前傳統類型繪畫了無生氣、僵滯不前的深層原因。然而久不寫生,寫生猶難:惟畫布上的實踐者才清楚,傳統繪畫真正的堂奧與挑戰,真正的境界與化變,端賴寫生。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迄今,以風格化為標識,以圖像化為捷徑,試圖擺脫“落後”的美術形態,渴望以所謂“中國油畫”而獲得假想的世界性承認——這股集體衝動,近期可能轉為相對的理智。當年的弄潮兒大致進入中年末期,畫作等身而圖式窮竭,後勁的匱乏怕是不爭的事實。市場利益固然難以離棄,但略具自知的畫家或許重又體驗當初的茫然:我們畫出的一大堆作品,確實是百分之百的“中國油畫”,大家得意嗎?我們是否比當初更為自信?
這時,面對民國畫家再普通不過的風景靜物畫,未曾喪失天真之眼的同行可能會默認:這些畫比我們所能記得的印象,更好看,更純凈,仍未喪失魅力。倘若願意進一步承認,則30年來,繁複龐大、招數百齣的新油畫,未必超越了這些簡單而真摯的寫生。就再簡單不過的繪畫立場,我們沒有理由説,不用再像前輩那樣,去畫寫生。
寫生很煩,臨場的寫生非常非常難。不必説巴洛克時代的鴻篇巨制,一幅印象派風景的難度,説句行內的實話,尤甚于一件挪移照片效果的中國式主旋律大創作。難度並非藝術的尺度,卻是無以回避而令人厭煩的問題:當我們集體性避難就易,用照片畫畫,時代變遷只是外在理由,而現當代藝術的種種新觀念、新材料、新的價值觀,足以引髮油畫家以各自的權宜之計,用油畫材料做著不該是油畫做的事,將傳統寫實帶出遊戲規則,游離于曖昧的狀態。
寫生與色彩、圖式、風格化等等問題,亟待反省,但在目前,寫生已難成為嚴肅的正題。它並不僅僅是重建與生活的聯繫,不是磨練技巧,更不是要大家再去畫風景。它是一種立場和本分,是對傳統之所以是傳統的清晰確認,有如信仰。事實是,重拾寫生未必挽救寫實繪畫,卻可能將我們拖回幾乎不會畫畫的境地。那時我們才會警醒:圖式、影像、偽風格,已將我們遠遠帶離繪畫;詭譎的是,若干實踐寫生的同行也為風格化影響所左右,而激發寫生的氛圍,尤其是,一個可資競技的場域,早已蕩然無存。
既涉及具體而微的手段,又指向無窮的可能性,寫生,開放給永無止境的觀看,絕對感性、生猛、千變萬化。這樣的寫生,在西方早已過時,在中國從未拙育。但寫生不是觀念,不是靈藥,不像當代藝術或古典風格等等圈套,提供誘惑,給予方向,預先對藝術家承諾正確與光榮。在集體性機會主義的時代,寫生是愚蠢而殘酷的選擇,無望回報。它只負責檢驗兩件無法敷衍、無法偽裝的事,絕對無法偽裝:你是否熱愛繪畫,你是否具有真的才能。
這項展覽是刻意悖時的,是寫實繪畫的自我清理。它將我們帶回繪畫的起點,提醒我們,前輩,還有我們自己,曾經這樣畫畫。我本人絕不自外於以上問題,我也畫了二十多年照片。我願相信,對以上亟待點破的話題,寫實同行能夠承受。更有待承受的是,無論就其整體水準還是它的屬性,這一仍未停止擴張的寫實油畫群體,早已無可爭議地邊緣了。
請承認我們的邊緣。對無限多樣的當代藝術視而不見,是怯懦的。幻想傳統寫實油畫的主流位置,尤其怯懦。就權力意識而言,承認邊緣是不可忍受的;就藝術而言,接受邊緣,是對自己誠實。眼下數以千百的中國寫實畫家,會比弗洛伊德在歐美世界更孤立、更邊緣嗎?值得省思的是,我們是否像他那樣勤勤懇懇的忠實、像他那樣驕傲?全然不顧上世紀在西方發生的事,這位老頭子沒完沒了地寫生,寫生,就是他的驕傲。今年巴黎蓬皮杜中心為弗洛伊德舉辦的盛大回顧展,我以為,就是向這種罕見的繪畫的驕傲,予以致敬。
我們已經驕傲不起了。但我們有希望經由寫生,尋獲繪畫的謙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