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檻外人陳丹青言

時間:2010-11-11 20:19:32 | 來源:秋浦客的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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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徐悲鴻誕辰110週年座談會節選

李向偉(南京師範大學美術學院院長):

下面請陳丹青發言,請萬舒原先生準備

萬舒原:

我出讓。

我願意出讓我的十分鐘,你可以講二十分鐘。(拱手)

陳丹青:我的發言其實五秒鐘就可以講完,因為我一進來就看到這個題目(題目為:如何成就一位大師),這個題目我不知道是哪位想的,在我來説這是一個非常犯忌的一個題目,不好回答的,要回答。

李向偉:這不是我們主持定的,這是我們主辦方定的。(主辦方是江蘇省文化廳)

陳丹青:哦,主辦方,我知道,(沉沒片刻)可是我要講呢,就變成五秒鐘那個詞,可是我不敢講,就四個字,不敢講,不敢講呢我又得講,這是我到研討會上碰到的永遠的一個困擾,假話呢我不想講,真話呢我不敢講,所以我處理了一下,變成這個樣子,我估計十分鐘一定能講完。

李:我們今天發言提倡講真話,所以你要講真話

陳:哎,哎(答應著)

陳:我飛快的念完哦

“如何成就大師”,徐先生的才華,人品,相貌,這個是上帝的事情,人間無法回答。

如果我們公認徐先生是位大師,就要説道天時,地利,人和。

徐先生的天時,是他在少年時代,十六歲的時候,中華民國誕生;在他的青年時代遭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他要是早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是有齊白石、黃濱宏的才,但他不會是他徐悲鴻。他要是晚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他的才天下第一,他也不會成為徐悲鴻。

徐先生的地利是他生在江南。如果他生在吉林、黑龍江、甘肅、寧夏、貴州、雲南,他都不可能成為徐悲鴻。他從宜興到上海,從上海到巴黎,從巴黎回南京,一路地利。抗戰時他到南洋、西南,是他最顛沛流離的一段時間。戰後,他回到北京,又一次地利,創辦中央美術學院,使他在民國首都、共和國首都兩度成為美術界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

徐先生的人和是什麼?可以重點談,但他的人和同天時不可分。因為民國初年的文藝精鷹,風雲聚會都給他遇見了。

他的人和與地利也不可分,因為民國時期的文化藝術中心是在江南。所以沒有他的天時,沒有他的地利,他的人和便無從談起。比如第一個賞識、提攜他的人物是康有為,今天,一個鄉下出來的年輕人到哪去找康有為這樣的大人物。徐先生出道的年代是軍閥時代。最近李敖到北京來演講,他告訴北京大學的同學一個典故,他説:誰任命蔡元培作為北京大學校長,是軍閥總統黎元洪。他能任命一個跟他敵對的黨的蔡元培為北京大學校長。那麼徐悲鴻留洋拿的是軍閥政府的名額,軍閥政府的官費。徐悲鴻在法國當時是區區一位留學生,竟然拿錢買各種藝術品。錢,花光了,就打電話到軍閥時期駐法公使要錢,公使馬上就把錢給他寄過去,今天這樣的事情到哪去找。(語出皆笑)順便一提,那個時候的軍閥駐法國公使自己就花錢收藏歐洲油畫,全中國如今唯一一批法國十九世紀油畫真跡,包括庫爾貝的畫,就是那位公使買的,現在還有一部分藏在中央美院。

徐先生回國初掌中央大學藝術系,不必加入國民黨,不必接受中宣部、文化部政治審查,不必通過國家學位辦學歷和資歷審查;不必經過科級、處級、局級、司級等等幹部升遷的過程;不必由國務院討論任命,這一切民國時代都沒有。徐悲鴻有才學,有名望,有作品,有抱負,他就能施展,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任何規定,(具我所知)在民國時代能夠阻攔他,這種事情今天可能嗎?

他招收學生,不必通過政治考試,不必通過外語考試,他看準了就能收學生。當年,劉勃舒先生就是一位江西的小學生,寫信向他請教(我剛才遲到了,特地跑到美術館看了那封信),日後就收為弟子,這種事今天可能嗎?如果可能,徐先生第一個就要避嫌,他走後門。(語出皆笑)

徐先生的文藝觀有一個論敵,他主張“為人生而藝術”,他的論敵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這個論敵就是劉海粟。大家要知道,這也是徐先生的人和。我們知道,法國有安格爾和德拉科洛瓦之爭,俄國有柴可夫斯基和莫索爾斯基之爭,我們在西方文藝各個時期幾乎都能找到一對以上大人物主張各異、互不相讓,其實相得益彰。中國也有,比如北宋有蘇東坡和王安石之爭,比如清末有康梁和楊度之爭,比如“五四”時期有魯迅和胡適之爭。今天我們各個學術和藝術領域,哪去找這樣一對旗鼓相當的傳奇性人物。

徐先生更有提拔人才的眼光,熱情,雅量,尤其是能量。他當年在江西遇見貧寒的付抱石,直接找江西省軍政界頭目資助付抱石,人家買他的帳。他當年在廣西和軍政界人物李宗仁、白崇喜結交,人家買他的帳。他回國後親自舉薦吳作人,呂斯百,沙齊去比利時、法國留學,教育部買他的帳。北京被解放軍包圍時期,他在傅作義召開北京文藝名流的會議上率先發言,勸傅作義認清形式保護古城,人家也買他的帳。他接掌北平藝專,全國範圍親自點將組班,當時美術界各路英雄好漢都買他的帳。今天全國各省找得到這樣的軍政長官嗎?全國各校找得到這樣的伯樂教授嗎?全國各地找得到這樣一呼百應的精鷹團體嗎?

我當知青的時候,拜訪余雲階先生,當時余雲階在重慶師叢徐悲鴻先生,余先生在廳裏面高挂徐先生送給他的一幅大扁,上面寫著“勇猛精進”四個大字,結果勇猛精進的余先生當了二十年的右派,抬不起頭。

徐先生一輩子的座右銘是一意孤行,今天哪位藝術家膽敢一意孤行?今天我們所有藝術家的身家性命一意孤行的起嗎?我們非但不敢孤行,恐怕我們根本沒有自己的一意。

所以徐先生是一位民國人,一位民國時代的文人藝術家。我也在問,是什麼成就了徐大師,是什麼成就了所有五四精鷹成為各個領域的大師,是什麼使這些大師至今無可替代,無可複製,無法超越?所以,我也給這次會議提出一個命題:是什麼使得我們這個時代沒有大師,是什麼使我們的時代無法成就大師?

最後,我要替徐先生慶倖,在我們的時代剛剛開始時他就去世了,徐先生正可謂生逢其時死得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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