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 德
“中國符號”的外延龐雜,內涵繁複。中國這個詞,《左傳》出現了76次,或特指東周都城洛陽,或泛指洛陽周邊的中原地區。當它後來作為中華帝國的簡稱時,解釋時就具有了彈性,因為各朝各代的中國版圖都在擺動,文化內涵也就不斷在變更。秦始皇的西疆在甘肅臨洮,漢武帝的西疆猛然延展了2000公里,到了今天的阿富汗。中國版圖最大的朝代是唐代和明代,因為漢族的中國在元代被蒙古滅了一個世紀。明代國土包括自治區,相當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兩倍,後來被晚清政府不斷割讓,西疆的巴爾喀什湖和北疆的貝加爾湖落入俄國人之手,黑龍江從內河變成了中俄界河,下游完全放棄,隔海相望的庫頁島比台灣大一倍,也喪失了。民國政府逃到台灣後依舊強硬,始終聲稱蒙古是中國的領土。只要國家意識不消亡,從平民到政治領袖都會堅持這種信念。國土面積常常同國力成正比,如果中國不斷強大,有朝一日國土面積重新復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中國信念是以大中國文化為背景的.從世界大同的理想來分析,這種信念流於狹隘;從現實的國家利益與國民情緒來看,這種信念卻牢不可破。中國藝術家從國家利益與國民情緒考慮而打中國牌,中國符號自然會走紅。這在所有的藝術領域都不例外,成為排斥全盤西化的風尚。
漢語“符號”一詞出自革命家兼國學家章太炎和新文化領袖胡適等人之口,但它不見於古漢語。章太炎説的符號是指語言文字,同圖像沒有直接關係。按出土文物和許慎等人的解釋,漢代和漢代以前的“符”,是帝王將帥用於軍事決策並執行的信物。秦代以前的符,多為虎形,中分,合二為一,即可調遣軍隊。漢代用竹製作,長六寸,一共五枚,分人保管。將帥出兵,五枚符合而為一,才能調遣和號令軍隊。竹符的形狀象玉圭,圭是男人生殖器的簡化,表示男權和君權。
漢代以前,“號”字的繁體字寫作“號”。古文先有號,後有號。兩字的意思都指呼叫,但含義不盡一致。按許慎的解釋,號是痛苦的叫喊。按段玉裁的解釋,這痛苦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發出的。按我的考證,“號”字下面的字根,同“兮”字的字根相同。史載大禹治水,取涂山氏之女為妻,後來大禹治水不歸,涂山氏之女思夫心切,派小妾在涂山之陽高聲叫喊呼喚大禹。叫喊聲記錄為“兮猗”,讀音近似“啊吔”,實為女子做愛的叫聲。後人為了美化,將這種精神病患者似的叫喊取名為《候人》並奉為南方樂音的鼻祖,即情歌的先聲,文獻稱為“南音之始”。由此可知,章太炎用符號的號説明漢語漢字的表音功能,是有根據的。
按許慎和段玉裁的解釋,號是高聲呼喊,引申為密碼。號同老虎聯繫在一起,首先同打仗有關。按五行學分方位,西方對應金,對應殺,對應虎。虎符、虎賁、虎韔、虎將等詞彙,都同軍事有關。虎在引進的獅子出現之前或之後,一直被視為百獸之王,其叫聲具有震懾力,因而象徵將帥的密碼。總而言之,號的本義指聲音而不是文字或圖像。把西方學者關於圖像和符號的研究統稱為符號學,不大貼切。貼切的翻譯,或者説適合中國的相關學問,應當叫做圖符學。
唐代以前,符號與圖像混稱為圖;圖承載的內容,簡稱圖載。圖載的載,意思是表達。圖載就是採用圖與符表達。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顏光祿雲:‘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像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顏光祿即南朝劉宋學者顏延之,他的這段話,清晰地闡明瞭中國圖符學或圖像學的基本框架。遺憾的是,自從圖載這個詞出現之後,一千六百年來,竟然沒有人做過系統研究。
圖載分為三個方面,第一是圖理。圖理指圖與符形成的基本原理,其原理出自易經的卦象。《周易·係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聖人立象以盡意。”立象盡意,意思是確立抽象的符號系統,即八卦的爻象與卦象,以寓意方式充分地表達思想。第二是圖識。圖識指字學,包括文字訓詁與書法。早期象形文字是圖畫文字,比如甲骨文是占卦的記錄,形態特徵便是書畫一體。第三是圖形,圖形指繪畫。圖形的形,古文通刑。刑字從刀,可知圖形的形,在漢代以前也可能是刻出來的,或者説是剪出來的或刺出來的。顏延之同時代畫家陸探微,《歷代名畫記》卷六稱其“筆力勁利如錐、刀”,可作佐證。
彭德按:《藝術時代》近期發表本文,同時以部落格名義在網上配圖發表,理應表示感謝。不過圖片不是我提供的,其中署名陸探微的作品是偽作,大抵屬於清代中期以後的“蘇州片子”,風格來自於王翚。太極八卦圖是近代風水先生的樣式,時間不會早於民國。漢畫像石的説明詞整段話都不是我的,所謂畫像石是“中國古代民間美術的典型代表”的説法,完全同我的美術史觀相背。漢畫像石屬於典型的宮廷禮教美術範疇,這在我的《中國美術史》(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6頁“緒言”有所表述。懇請《藝術時代》編輯在部落格上恢復我的原文,以免偽作流傳,貽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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