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與斷代
斷代作為考古學術語,意思是判斷時代;作為歷史學術語,則指特定的歷史時段。“斷代史”對應的是通史。比如司馬遷記錄從五帝到漢武帝事跡,是通史;班固記載西漢事跡,是斷代史。如果當代學者撰寫當代藝術史,從史學的角度講,是斷代史。寫得是否準確到位,首先取決於作者選擇的作品是否具有“斷代”的價值。這個打引號的斷代,借用的是考古學意義上的斷代。考古學家在面對一個古代文化層的縱向截面時,如果截面沒有被擾亂,表明這個文化層自下而上地顯示著從古到今的時間序列。典型的文化層,底層是舊石器時代,依次是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等等;中國從青銅時代起進入有文獻可考的歷史時期,考古文化層隨之以朝代命名。上述時代與朝代,都會出現前所未有的人造器物、文字和圖像。比如商代的典型器物是青銅器,典型文字是篆字,典型圖像是饕餮紋。這些器物、文字與圖像,就具有斷代的作用。反過來,這些器物、文字、圖像由於代表了這個時代,它們在美術史上就會被後人反覆回顧。中國青銅鑄造史上最大的青銅器是武則天製作的豫州鼎,重量約為商代司母戊大方鼎的40倍,但後代無人關注,為什麼?因為它不具備斷代的價值,唐代具有斷代價值的藝術品是三彩陶器,人稱唐三彩。宋代三彩陶器也很精彩,但沒有人專門研究,人們感興趣的是宋代五大名窯的瓷器。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各自以其風格特徵代表著一個時代。詩經質樸,楚辭華麗,唐詩規整,宋詞參差。宋人寫唐式律詩,數量超過宋代詞曲,其中不乏佳作,然而明人李攀龍著詩史,宋詩被一筆抹殺,為什麼?沒有斷代價值。從長時段去考察藝術史,具有斷代作用的作品才會反覆受到重視,它們體現著人類求新求變的創造力。
當代藝術具有斷代價值的作品,按照載體的新穎程度而論,首推多媒體三維數字虛擬藝術,其次是全息虛擬藝術,再次影像藝術。載體創始的年代越短,新穎程度越高,斷代的時間就越窄。影像藝術的歷史約一百年,全息藝術只有幾十年,數字藝術時間更短。從載體的新穎程度而論,中國當代藝術明顯落後於歐美,其主體還是幾十年前的裝置與行為藝術,甚至是幾百年前或上千年前的架上藝術。
當代藝術輕技術而重觀念。能縱穿歷史和橫貫現實的觀念最具有輻射力,最容易受到關注。含蓄、婉轉、象徵地表達觀念,技藝味會增強而觀念的輻射力會減弱。比如王廣義的《大批判》、岳敏君的笑面人、方力鈞的早期作品,直接表達觀念,不拐彎,一目了然。這類作品特別打眼,第一印象強烈,過目不忘,但不耐看。含蓄、婉轉、象徵地表達觀念,作品耐看或耐人尋味,視覺效果可能新穎但不一定刺激。徐冰的《天書》、谷文達的《碑林》、黃永砯的《山海經》、張曉剛的家庭系列,《曾梵志的《假面》,邱志傑的《磨碑》,都具備這樣的特徵。蔡國強的《龍來了》,張小濤的昆蟲系列,介於兩者之間,含蓄而刺激。是不是越刺激越到位呢?不一定,要具體而論。含蓄的觀念如果加上本土因素,需要翻譯,受眾會減少。比如蔡國強的《草船借箭》,揭示的是清末洋務派的思想,即“以夷制夷”,用歐美軍火反制歐美,用歐美文化打擊歐美。只有熟悉草船借箭的人,才能看懂這件作品。
形態介於載體與觀念之間,常常是兩者互動的結果。按照形態的獨特而論,越是具有個性的形態,由於它超越了前人而會受到藝術史家的青睞。不過“獨創”在圖像學家的平庸論述中,是被嘲笑和否定的。他們認為一切圖像圖式都不是白手起家而僅僅是對圖像史的修正。短時段地考察,這種立論依據的現象非常普遍,人們會覺得它特別正確。但長時段地考察就會發現它的狹隘,因為藝術的軌跡不一定是一條線索修正下去,它會突變,甚至無中生有。按平庸的圖像學家的立論,當代藝術的從事者永遠只能是歐美現代與後現代藝術的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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