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 德
真正的大作不以幅面和體量取勝,而是以智慧和志趣取勝。與此相反,現在的藝術家愛畫大畫,弄大裝置,做大活動。有的比長,有的比高,有的比多,有的比總面積,無非是以大嚇人。為了造成嚇人的第一印象,把畫面肆意放大到離譜的地步,或通過反射鏡、聲光電子設備,噴水噴霧裝置,氣球標語,充氣門與歡慶鑼鼓,外加殯儀館式的花籃陣,造成空洞的聲勢。在當代藝術圈和世俗藝術界,這種情形愈演愈烈,變成庸俗淺薄的時尚。這是智慧缺席、才氣喪失的典型表現。中國是一個熱衷鋪張擺闊的浮華國度,從帝王到平民,莫不如此。中國現代代進程助長了藝術家的現代主義好大狂情緒,使得盲目炮製巨幅作品成為當今畫壇個展的流行趨勢。地球的資源已經很匱乏了,當代藝術助長這種習氣,即使從浪費資源的角度論罪,也不能赦免。總有一天,人類會立法控制藝術家無節制地製作巨型作品的行為,超過合理尺度,其賣價遞減並課以重罰。有人想從長安到伊斯坦布爾鋪一條1萬公長裏的絲綢,讓人們自由地踩踏、簽名、涂畫、刺繡、裝飾、捆綁、割損、盜取。這類構思在文章中説説或在影像中虛構未嘗不可,一旦付諸實踐就很愚蠢和可怕。
不要説畫家以個人名義做的大作,即便是帝王以帝國名義做的大作,保留至今的也絕無僅有。在規模上前所未有的大作,傳世的殘存者只剩下金字塔、長城、帕提儂神廟、樂山大佛和吳哥窟等;湮滅者則數不勝數,包括巴比倫空中花園、商紂王麓臺、奧林匹亞宙斯神像、羅德島巨像、秦始皇阿房宮、隋煬帝迷樓、武則天九鼎等。這些受到當朝人以至後人重點保護的對象都不能倖免于難,更不要説個人的作品了。敗壞李家天下的唐懿宗為了擺闊,用八百匹絹繪製了一幅魚龍波浪圖,鋪在地上,讓幾十名舞者在上面跳舞踐踏,舞罷,灑滿一地珠寶翠羽(《太平廣記·奢侈·同昌公主》),留下的是千古罵名。
古代藝術創作大體遵循著兩個尺度:神的尺度與人的尺度。儘管神的力量巨大,但人的尺度的作品反而容易傳之久遠。藝術魅力在於智慧的深度與廣度,不在於體量和幅面的大小。古代大幅作品是長卷,通常是一匹絹,高不過60釐米,長不過12米。由於長卷可以邊看邊卷,捲起來的體量不大。青銅馬踏飛燕如果做成等身或更大,即使不是傻,也會失之呆。考古發現的安徽含山玉版、成都金沙遺址鳳鳥金飾、昆明牛虎銅案、《核舟記》記載的桃核船,之所以耐人尋味,在於它別出心裁,同一味求大的思路相反。中國建築的鬥拱,商朝是一重,宋代以前是三重,清朝堆砌為九重,好像很排場,其實除了俗氣還是俗氣。堆砌是求大的變種,藝術家不動腦筋的産物。清朝的建築與傢具之所以小氣,不為專家看好,正是失之於堆砌。近年來由於國庫速富,官方投資的伏羲以下的神話人物和歷史名人超大而惡俗的造像隨處可見,暴發戶們投資營造的眾多石雕或鎏金的超大露天佛像比比皆是。作為視覺藝術先鋒的當代藝術家,也在亦步亦趨地追隨,難道不可悲嗎?
水墨畫家王金嶺應邀開講座,主人鋪開一張八尺大紙請他作畫。雙方心照不宣:尺寸越大越值錢。王金嶺不動聲色,認真地描繪了一隻動物並工整地簽名蓋章,那是一隻比印章小許多的螞蟻。這是我聽説過的最傑出的應酬畫,比傳説中的鄭板橋在富紳的一匹絹上畫一幅寫意放風箏圖更為精彩。我舉王金嶺的故事是想讓執迷畫大畫做大作的人反向思考,不要一窩蜂地攀比離譜走調的大作,貽笑於今人和後人。
作品大小是同題材與功能聯繫在一起的。筆者不是提倡藝術家都去學上海畫家畫筆電大小的油畫或冊頁,不是去製作鼻煙壺和藏書票,或改行從事微型藝術,而是強調作品的大小要適可而止。藝術界應當有人研究題材與幅面或體量的合理關係,包括觀念與幅面、場合與幅面的合理關係。在紐約的一些跨國公司大廈的門廳,常常懸挂名家的巨幅作品。這些巨幅作品多是不刺激觀眾情緒的抽象畫。中國當代藝術家製作的巨大無比的非公眾藝術作品,或血腥或恐怖或怪誕或平庸,為數眾多,我不知道誰會去收藏,收藏後放在哪?總之,當代藝術不是給神看而是給人看的,必須用人的尺度去要求作品的幅面或體量。
《榮寶齋》當代藝術版·彭德專欄 2010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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