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有個青年批評家跳出來宣佈: “繪畫死亡了!”這當然是向西方學舌。結 果呢?繪畫倒是日漸繁榮,這位批評家卻從 此關門大吉。 個中的道理其實很簡單,繪畫之於中 國人,誇張一點説,多少有些像宗教與教徒 之間的關係——一旦與繪畫結緣,便終生為 其所“役”。繪畫的技藝,極易內化為人的 機體記憶,而其形式,可以用比詩歌更本質 的方式滿足人的精神幻想。令人不解的是, 這樣生機勃勃的藝術形態,緣何招惹了批評家,以致于橫生出“死亡”之論呢?其實這 也不奇怪,因為中國批評家的腦袋,一向是 長在別人脖子上的,西方人打個噴嚏,中國 批評家自然要跟著裝感冒。 “無界——尼躍紅、董雅、馮小紅、林樂成四人藝術作品展”可作如是觀。這四位20世紀80年代畢業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學子,在設計藝術領域早已是大鱷級的人物, 為何還要聯袂辦畫展?道理上面已經説了, 如果更明確一點講,那就是繪畫總能以宗教的方式召喚遊子們回到自己的領地。除此之外,別無它解。 畫展的名稱“無界”,是他們自取的。何謂“界”,境也,陲也,指不同領域的界限、界別。在四位藝術家的闡釋中,“界” 即是劃地為牢,是思想的枷鎖與創新的屏 障。“無界”當然就是對“界”的超越與破除。其意思有二:一是對人為的專業柵欄的拆解;另一點,則是對藝術家身份界定的超越。其實,這兩點在我看來並不那麼重要, 我更為看重的,是他們作品中的“無界”之 境: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工藝與繪畫、抽象與具象、科學與藝術,融通互生, 混淪一體,大道歸一。 細究起來,“無界”實際上是中央工藝 美術學院的學術傳統。其奠基者、開創者, 多為“無界”的大師。如張仃是“畢加索加城隍廟”;龐薰琹是現代主義加民族化;吳冠中是“土土洋洋”,水彩、油彩、墨彩一 把抓,“母雞孵出小鴨來”;袁運甫更是這 方面的代表人物,從工藝到繪畫,從設計到公共藝術,無不縱橫挪移,一一涉獵。從根底上説,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教育觀、藝術觀均是無邊開放的結構。這方面典型事例很多,略説一例。20世紀80年代,張仃聘任美國著名波普藝術大師勞申柏為客座教授,並請他在大禮堂作了一場講座。今天看來極平 常的事,在那個時代卻是革命性的舉動。勞 申柏的“無界”是世界皆知的,當張仃將其 誤稱為“同志”,並由翻譯準確地傳達給他 時,他拊掌大樂,説了一句至今讓我難以忘 懷的話:“天下搞藝術的都是同志”—— “無界”得可以吧? 以時間計,尼躍紅、董雅、馮小紅、林 樂成四位藝術家都應是這場講座的聽眾。這 樣算下來,我也是他們的半個同學。由此揣 度,他們的“無界”之理念,或許就成形于 那個年代吧? 四位藝術家的作品我零散地讀過一些, 但遠算不上研究,只能談點印象。 尼躍紅本科、碩士修習的是染織藝術, 博士階段又專攻環境藝術。因其卓越的行政 能力,他先後在北京多所高校擔任領導工 作。輾轉騰挪于行政、設計領域,卻絲毫不 減他對油畫藝術的熱情。如果當下的油畫家們多受制于流行的藝術理念,從而日漸矯飾 性、套路化的話,那麼,尼躍紅則在時流之 外構築了一套以鄉野主義為核心的新風格。 發現西北、青藏高原的鄉野之美,並將其在 超自然結構中加以重塑,既構成了尼躍紅油 畫的美學鵠的,也是他油畫風格的起點與歸 宿,他的作品也因此具有了宗教般的凝重。 《信天遊》 尼躍紅 布面油畫 150cm×200cm 董雅以陶瓷藝術為起手,後又從事環 境藝術、園林藝術設計,但讓他最為著迷的 卻是水墨。董雅的造境取山水大勢,力避煩瑣,近於原型又遠超原型之上。尤其山體坡 石,作適度的抽象處理後,與墨色交錯運 動,帶動畫面升騰至“恍然有象”的超然境 界。董雅作畫,先有筆墨而再取丘壑,厘定 畫面大勢後,依勢潑墨,隨機生發,率先鋪 陳渾厚蒼潤之氣象,而後,以渴筆勾勒,勾 中見皴,皴中見染,形成密實而多層次的黑 灰調子,而飛白處則如天光乍泄,澄澈而透 明。在這裡,人們所能領略的,不僅是山水 的敘事,也是筆墨的傳奇。 《泉聲幽遠》 董 雅 中國畫 69cm×69cm 2006年《人體-2》 馮小紅《肖像-1》 馮小紅中國畫 47cm×142cm 中國畫 78cm×46cm 2013年 馮小紅的畫,猶如精神的安樂椅。筆致松脫的安靜,結體莊和與偶爾的詼諧,總會若不經意地讓觀眾進入生命的慢節奏:疏懶、惆悵、自語。借女性肖像、人體及日常 的卑微事物來拯救、呈現現代社會所遺落的典雅品質與生命節奏,讓精神在閒適浪漫的層面上完成自我放逐,是馮小紅繪畫的美學旨趣所在。馮小紅是位女性藝術家,卻與女 性主義藝術有著根本的不同,她是站在藝術家而非女性主義藝術家的立場來觀察、呈現這個世界的。她的作品,一直安靜而自我地講述著這樣一個真理:有時,單純比複雜更 有力量。 流光》 林樂成 纖維藝術 90cm×170cm 1995年林樂成最為輝煌的業績,莫過於他將中國當代纖維藝術充分國際化。可以説,纖維藝術是林樂成最好的繪畫,但這絲毫不掩他 在絲網版畫上的成就。在林樂成的創作中, 從纖維藝術到絲網版畫,既有觀念、形式上的重合,亦有一系列的美學轉化;纖維藝術神秘古厚的浪漫氣息,在絲網版畫上被提純 為出韻幽淡的抒情性;纖維藝術結體的沉 厚,境界的廓遠,在絲網版畫那裏化作了裁構淳秀,以及雲無心出岫式的超然。用一句話概括兩者,似可以這樣説,纖維藝術是林 樂成創作中的黃鍾大呂,而絲網版畫則是他 內心的抒情詩。 四位藝術家的作品,給我們帶來了“無界”的主題,由此喚醒了我們在浮華世界中漸漸失去的思想活力。我想,這大概是本次 展覽最為讓人動容的地方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