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也就是關紫蘭學成回國的那一年,她的一件油畫作品《水仙花》,由日本政府印製成明信片,在全國發行。具有好美傳統的日本人民,得知並欣賞到了這位民國女畫家的名字與才氣,給予了她好一份殊榮。對關紫蘭的老師陳抱一,與另一位老師洪野先生,這確乎也是好一份欣慰! 一個民國時代的單純女子,在他國有了見識、學了一手良好的繪畫技能、接受了更有意思、更新派的生活方式之後回國,她能做什麼呢? 中日戰爭的陰影已經亦步亦趨迫近了,這動蕩歲月之前的短暫平和時光,從日本歸來的她,有沒有敏感地嗅到空氣裏一股異常的味道?她知不知道,她的藝術生命,她的還沒有來得及揮灑的才華,即將被戰爭生生切斷。 民間的交情與友好往來,沒能阻止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這塊土地的貪婪與妄想。與上海的商業往來,更加激起日本鄰國對這個世界商業之都的侵略之念。 個人弱小的命運,隨國難而顛簸起伏。 關紫蘭1930年回到上海,本來在陳抱一的“曦陽美術院”作美術老師,也可觀地舉辦過自己的繪畫作品展覽,獲得過廣泛的讚賞。但兩年後爆發的淞滬戰爭摧毀了任教的學校,一眾師生四散逃難,工作、繪畫與個人的幸福生活,頃刻之間都成了泡影。 又因關紫蘭曾留學日本、在日本及上海廣受上流社會歡迎的事實,侵略到家門口的日本人,竟然數次企圖勸説她為日本人做事。 溫婉的關紫蘭在這樣一些事情上並不柔和,她用不繪畫、不社交、不出門的方式,向日本人表達了堅決不合作的立場。 她的一生,繪畫確實是她表達個人主張的獨特手法。什麼時候畫或者不畫,畫什麼或不畫什麼,一直都在表達著她的某種態度,以及,某個不可妥協的立場。 關紫蘭最可慶倖的是,爹爹媽媽給她留下了讓她好好活著的一份家底,不僅自己能活著,且能勻出一點兒能力,去關照已經落難的老師洪野先生與陳抱一兩家人。 她當時所謂的不出門,只是針對日本人。事實上,在看不見的夜晚或悄無人聲時,關紫蘭是出門的,她是去看望避難在上海郊區的兩位恩師,帶些食物或錢過去。 日本人也渴望陳抱一為他們做事,但陳抱一的態度,當然也與關紫蘭高度一致。只是陳家花園被炸毀,陳抱一的生活由此變得困窘,才不得不接受關紫蘭對他們一家物質上的關照。 許多時候,陳抱一也去關家吃飯,與關紫蘭繼續討論藝術的問題。這是陳抱一早年生活習慣的延伸,當初他是關紫蘭父親關康愛的忘年交,老去關家喝咖啡吃點心。如今生活落寂,關紫蘭的家,便也始終是他精神與物質上的另一個家。 在兩位恩師均英年早逝後,陳抱一的日本夫人與孩子回日本,以及洪野先生的孩子上大學,都得過關紫蘭的出謀劃策與鼎力資助。 關紫蘭本人是在35歲那年,與一位人品極好、極愛他的醫生結了婚。在中日戰爭白熾化、社會動蕩不安的情形下,有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得人疼愛,並做了母親,膝下跑著一個與她小時同樣漂亮的女兒,這一份人生厚禮,關紫蘭收得其時。 關紫蘭這麼晚結婚,並不是為了所謂的繪畫事業——雖然私底下,她仍然在悄悄畫畫——而是她有著很冷靜的處世態度,看準那個最痛愛也是她愛的人,在可以結婚時才結。 此後的人生歲月,因為持續瀰漫的戰爭硝煙,因為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後的國內重建與解放,更因為嚴厲的土改與一直持續不斷開展的政治運動,直至災難的來臨,關紫蘭手中的那支畫筆,始終都停在意猶未盡的半空,無法回到在藝術院校噴薄欲出的時刻,無法回到在日本留學時盡情燦爛的時刻。 她最耀眼的藝術才華,那被當初的藝術評論家認定的前途無限的才華,幾乎找不到落腳處。 四十年代初,儘管戰亂就在眼前,關紫蘭還能舉辦畫展。這是上海淪陷之後孤島文化存在的證明,一種人文力量仍然在暗中涌動與顯現。 但自此之後,比較像樣的畫展,就算是要在百貨公司裏找個地方挂出作品這樣的事情,都不再有可能了。戰爭消耗了國家的物質元氣,隨之而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則長久地消耗盡了國家的精神元氣。繪畫不再是藝術,它成了鞏固新政權的一種輔助手段。 當藝術來者不善時,心中擁有立場的關紫蘭是不會把自己的繪畫,當成一種歌頌工具的。 可惜命運的迷茫時刻,與關紫蘭相親相愛的醫生,于1958年,在他們結婚二十年後溘然離世。繼父母之後最庇祐她的愛人,不捨離開了她與孩子,這重重的一擊,碎了她的心。 外因的高壓,內因的痛楚,幾乎使她放下了手中之筆。 有那麼一點可喜的是,1949年解放後,她家曾被日本人佔用的小洋房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鋻於她出色的繪畫能力,愛人離世後的第五年,關紫蘭被聘為了上海文史館館員,這樣,至少她與女兒可以繼續住在往昔熟悉的家中,而生活上,這位始終尊貴著的大家閨秀的晚年,亦可以無憂了。 隨著關紫蘭年輕時的美貌照片驚現於世,隨著對民國美術的回顧與挖掘,隨著僅存於世的關紫蘭的少量作品在拍賣市場上的價格越來越高,對關紫蘭個人藝術的研究也漸漸浮出水面,藝術史再不能把她一筆帶過了。 面對關紫蘭的美貌與智識,今天的學者們難免不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可惜了這樣一位天賦的女畫家,因為這樣多的外在條件不具備,使她的才華才發了那麼一點小芽兒就不再生長了。 當然這不是她個人的艱難命運,美術史中那一串構成現代主義力量的可親可愛的名單裏,哪一個人不面對著同樣的現實、同樣的際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