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關紫蘭的樣子,也是在陳抱一早期的一幅油畫中。那幅油畫,因為畫家只是強調了一種尚在實驗中的、關於西方野獸派與印象派的筆法與氣韻,並沒有特別地去勾勒關紫蘭精緻的形貌,所以畫中那個黑衣黑髮、側耳垂有一朵裝飾花穗的姑娘,被淺淺一瞥便看過去了——對現代繪畫史來説,這是一件令人驚喜的實驗作品;但對看清一個人的美麗並勾起去了解她本人的藝術的慾望,它一時還並無助益。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不該被埋沒的,仍然有它被發現的那個天機時刻。快一百年過去了的今天,一件日常生活裏的平常事件,讓關紫蘭再次耀亮在人們的眼眸中。 幾年前的深冬,上海一家百年老相館的水管凍裂,濕了倉庫裏的一箱老照片。老照片仔細翻揀出來,大批好看的櫥窗美人照中,有一個氣質淩然的尤其好看的女子,即是關紫蘭。 同為民國時代的作家張愛玲曾這樣説女人的價值:有美麗的思想,便以思想悅人。有美麗的身體,便以身體悅人。 通過一個人的美麗去深究她美麗的才華,發掘出她真正意義上的美與德,想來也是再正當不過。 關紫蘭儘管是在一疊疊的櫥窗美人照中被發現出來,也差點被人誤認是電影明星,但顯然,她的家世,她的藝術,她的人生道路,以及她擁有的對這一切的態度,與明星的道路並不相同,也不相干。 都説關紫蘭是廣東人,但其實那只是她的祖籍。她原是出生在上海虹口一個富商家庭中的嬌美女孩,且這女孩是家中唯一的子嗣,故她得到的寵愛與教養,比一般家庭的孩子受得寬、養得厚。 傳統文化裏的琴棋書畫是關紫蘭玩耍的日常課,年齡長大些,非傳統文化裏的騎馬開車、出國留學也是她的必修課。 只是這其中,有一個最精巧的連接點,將她與父母、知友、世界、未來,全部串聯了起來,形成了她日後才華與精神上的一條清晰脈絡:畫畫。 關紫蘭是憑空的著迷于畫畫麼?不儘然,是有家庭的啟蒙、熏陶與指引呢。 且説關紫蘭的家庭,父母作的是紡織品經營,他們對於紡織系統的一眾工藝,印染與花紋設計都很精通,夫妻每日飯桌上與燈下的交流,尤其是對布料花紋的描繪與研究,逗引出關紫蘭對繪畫的充分興趣來。 美麗的女兒時常目不轉睛地望著父母手中移動的畫筆,讓父母也頗為喜悅。在讓她飽讀詩書的同時,繪畫上的著重指引便成為了日課中的日課。 在父母的培養與女兒的學習能力之間快速達到飽和,又有家中一位令人尊重的座上客、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繪畫才俊陳抱一的建議下,關紫蘭入讀專門的美術學校,便成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了。 關紫蘭先是進入上海神州女校圖畫專修科習繪油畫,之後再以優異成績從上海中華藝術大學正式畢業。 中華藝術大學是陳抱一留學歸來後,與當時的現代畫家丁衍鏞等新派人物一起創辦的美校。那時的這所美校,可是率先實踐歐洲現代主義繪畫思潮及東亞現代藝術的一個不小的陣營呢。 24歲的年輕學生關紫蘭清麗的面容,及她作品顯現的清亮才華,使她在畢業之年即登上了當時極為關注藝術界新生事物的新潮畫報《良友》。 得到社會這樣的良性反饋,受到人們這樣巨大的鼓舞,關紫蘭也歡欣著,當即打算出國留學,繼續學畫。 她原想直接去法國學習繪畫的,興許,在中華藝術大學學畫的幾年裏,已培養了她骨子裏對西方現代美術的深濃的興趣。可是從日本留學歸來的恩師陳抱一,很自然地推薦她去日本留學,告訴她即使是在東亞,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力同樣如火如荼,何況,陳抱一在日本極有聲望,又有朋友,關紫蘭如前往讀書,定當得到盡力關照與培養。 至此,關紫蘭這個美術新人才,有恩師鋪路,父母支援,畢業當年便前往日本東京文化學院深造去了,這是在民國的1927年。 在這裡,我們也看到關紫蘭父母的開明與對她的寵愛。照常理,關氏家族有自己的龐大紡織業,也許,對具有繪畫天賦的關紫蘭來説,學習在棉布上畫設計圖案,好過她去學習一種“無用”的純美術技能。儘管在上世紀之初,民國的女性通常還只是扮演家庭內部的某個角色,並不需要在外謀事,但家中有人懂得設計,那對家族事業的拓展與發達是很有輔助作用的。 但父母對女兒,沒有如是想。讓她去快樂的生活,甚于讓她為生活操心。要説後來的關紫蘭一生歷經戰亂、土改、革命等劫難後,仍然保持著富家子弟的許多生活習慣,以及那種尊貴的姿態,這真完全是由她的家給予她的底氣:她是不需要妥協的。 這最重要的生活的恩寵,與她的老師陳抱一所得的家族的恩寵,竟是一模一樣。 而十九世紀中晚期與二十世紀之初的日本,隨著明治維新之後的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促使著它與世界各國展開交往,其中也自然包括近鄰中國。由於上海與日本之間頻繁的經濟往來,中日美術界的交流也趨為頻繁。 關紫蘭已經不是首批前往日本深造的美術學子。由中國近代美術的先驅者李叔同留學日本開始,如《20世紀中國藝術史》中所陳述的那樣,在二三十年代,留日畫家中的“陳抱一、汪亞塵、丁衍庸、衛天霖、關良、王濟遠、關紫蘭……這一連串名單,構成了早期寫實主義朝現代主義衍生的力量。”(呂澎《20世紀中國藝術史》) 對日本美術圈來説,留日深造的民國青年學俊們雖然只為求學而去,但留給他們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來自古老國家的民國青年們的風度、富有與教養,那種開放而坦蕩的學習態度,打動著日本美術學界的人,他們給予了這些民國青年最大的尊重與敬意。 關紫蘭似乎是當時留日的唯一女學生,她的俊美模樣與大家閨秀的溫婉氣質,以及對藝術的高度悟性,使日本美術學界對她極為讚賞。讀書時她只是一介稚嫩學子,但留學的三四年時間裏,她在日本舉辦的個人畫展與參加的聯展,如花朵盛開一般,年年有。 尤其她在神戶舉辦的個人展覽,到今天好像仍然在散發著那股熱烈的氣息:人們一撥一撥來看她的畫,很晚才散去;第二天一大早又來了,亦很晚才散去。 美術同行、官員、專業雜誌與評論家,都驚奇于這位民國女子畫筆下的“率真而燦爛”的藝術天分。而國內的雜誌與畫報,也積極地呼應了關紫蘭在日本的美術展覽,既報導了事件,也寫出了對她的讚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