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水鄉青草育童年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6 11:09:21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第一學期結束,根據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興極了,主要是可以給父親和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拿著級任老師孫德如簽名蓋章,又加蓋了縣立鵝山小學校章的成績單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還又取出成績單來重看一遍那緊要的欄目:全班60人,名列第一。對父親確是意外的喜訊,他接著問:“那麼朱自道呢?”他很注意全縣會考第一名朱自道,也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了。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繆祖堯老師也在我們家,也樂開了:“爌北(父親的名),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之後,我雖並非每學期都得第一,但基本上是名列前茅,對付課業已完全不費勁,於是開始在課餘看小説。《薛仁貴征東》、《七劍十三俠》、《封神榜》……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因眼睛好,在昏暗的燈光下仍看得很入迷。有天突然傳來一個轟動全校的消息:“在彭城中學操場演影戲(電影),全校師生整著隊去看。”演的就是俠客鬥劍、神仙騰雲、隱身術……我高興極了,也常常幻想能遇到神仙指點法術。後來又看到一次電影,是演養蠶,這我很熟悉,大蠶吃葉時沙沙有聲,但電影裏一大群蠶吃桑葉一點聲音也沒有,因為無聲所以叫“影”戲吧,仿佛是影子戲。

我功課好,守紀律,可以算好學生,老師也常表揚,但有一次卻被打手心了。鵝山小學一進門的院子裏有兩棵巨大又古老的銀杏樹,綠蔭蔽天,遮掩了整個院子,每天結無數白果。成熟的白果掉到地面上“啪!”的一聲,像掉下一隻大杏子,白果被包裹在肥厚的杏子似的果肉裏。我們每撿到白果,便交給老師,不準自己拿走。我知道炒白果好吃,春節孩子們賭博時以菱角、花生和白果作賭注。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是中醫,我們一同撿白果的時候他告訴我,説白果可以治癆病(肺結核),是聽他父親説的。我想起了母親的病,她的病老不好,咳嗽,痰裏出現過血,吃了許多藥也不見效,大家也有點懷疑會不會是肺病呢(後來證實不是)!她聽人勸告喝過童便,即小孩的尿,弟弟的尿。白果治肺病的説法立即打動了我的心。白果,樹上那麼多白果,但不是我的,我動了偷的念頭,偷許多白果帶回去給母親吃,我串通了幾個同學一起偷白果,但不肯説出母親的病,因當時癆病是可怕的死症。我們趁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半夜起床,摸黑到院裏偷白果。風雨將白果打落滿地,黑暗中我們一把一把地抓,我摸到一處特別多,自己裝不完,便低聲叫夥伴:“旋南,旋南,到這邊來!”就是這一聲泄漏天機,被睡在近旁的訓育主任聽到了,第二天他叫旋南和我二人到辦公室,立即破了案,交出了白果,幾個夥伴各人打了十板手心。一向表揚我的級任孫德如老師也在辦公室,看我挨打,我特別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

光陰荏苒,二年高小念完,我畢業了。畢業時同學們互相打聽各人的出路。父親當中醫的那位同學早有打算,回家學中醫,繼父業;好幾位家在和橋街上開店的便學做生意;大部分回農村捏鋤頭柄(種田);同我一起偷白果也挨了十板手心的吳旋南是高材生,但家裏很窮,也只得回家種田;有些家裏富裕的不種田,繼續上學,但他們的功課大都較差,考不上正規的省立中學,便進私立中學去。大家稱某些私立中學為“野雞”中學,繳錢就能進,入學考試完全是形式,考零蛋也錄取,但學費很貴很貴。無錫洛社鎮有一所洛社鄉村師範學校,招小學畢業生,4年後畢業當鄉村初小的教師。因入學後全部公費,投考的人非常之多,水準也極高,是有名的學校,我班高材生邵化南考取了該校,很令同學們羨慕。不花錢的學校太少太少了,似乎就只洛社有這一所,是窮學生們最理想的出路,故而聞名于無錫、常州、溧陽及宜興一帶。父親早兩年就打洛社鄉師的主意了,但我漸漸有了更高的要求,不願在農村當初小的教員,想進省立無錫師範,是高師,高師畢業可當高小的教員,譬如鵝山的教員。父親當然嘉許我的志向,但上無錫師範之前須先上三年初中,初中要繳費,家裏便計劃如何更加省吃儉用,並多養幾隻豬來竭力支援我這艱難的三年。舅舅家田多,母親也曾幻想回娘家試試舅舅能否幫點忙,父親畢竟世故深,説不可能的,不讓母親去丟臉。我在數百人的競爭考試中考取了無錫師範初中。因洛社鄉師和錫師同時招考,只能參加一邊,但縣立宜興中學在這之前招考,故我先也考了宜中,以防萬一錫師落榜。我唯一的法寶就是憑考試,從未落過榜,宜中也不例外。

為了節省路費,父親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去投考。招生值暑天,為避免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讓我在小艙裏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取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略到滿天星斗和小河裏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小船既節省了旅費又兼作宿店和飯店,船上備一隻泥灶,自己煮飯吃。但船不敢停到無錫師範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從停船處走到無錫師範,有很長一段路程。經過一家書店,父親曾來此替小學校裏買過一架風琴,認得店裏的一位夥計,便進去問路。那夥計倒還算熱情,引我們到路口代叫了一輛人力車。因事先沒講好價,車夫看父親那土佬兒模樣,敲了點竹杠,父親為此事一直嘮叨不止,怨那夥計:“見鬼,我要坐車何必向他問路,坐車哪有不先講價錢的!”

老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兒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學的時候,依舊是那只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臥病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裏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裏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魯迅筆底的烏篷船對我也永遠是那麼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只是破舊的篷,還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緻。慶賀我考進了頗有名聲的無錫師範,父親在臨離無錫回家時,給我買了瓶汽水喝,我以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涼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難喝了。店夥計笑了:“以後住下來變了城裏人,便愛喝了!”然而我至今不愛喝汽水。

師範畢業當個高小的教員,這是父親對我的最高期望。但師範生等於稀飯生,同學們都這樣自我嘲諷,我終於轉入了極難考進的浙江大學代辦的工業學校電機科,工業救國是大道,至少畢業後職業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於一些偶然的客觀原因,我接觸到了杭州藝專,瘋狂地愛上了美術。正值那感情似野馬的年齡,為了愛,不聽父親的勸告,不考慮今後的出路,毅然轉入了杭州藝專。下海了,從此隱入茫無邊際的藝術苦海,去掙扎吧,去喝那一口一口失業和窮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願父親和母親看著兒子落魄潦倒。我羨慕沒有父母,沒有人關懷的孤兒、浪子,自己只屬於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載《人民日報》海外版1986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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