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已離得那麼遙遠,並且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了,童年的情景卻永遠是那樣的清晰,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呢,是昨夜夢中的經歷吧,剛剛夢醒! 1919年我誕生於江蘇省宜興縣閘口鄉北渠村,地地道道的農村,典型的魚米之鄉。河道縱橫,水田、桑園、竹林包圍著我們的村子,春天,桃紅柳綠。我家原有十余畝水田,父親也種田,兼當鄉村小學教員。家裏平常吃白米飯,穿布衣裳,生活過得去,比起高樓大屋裏的富戶人家來我家很寒酸,但較之更多的草棚子裏的不得溫飽的窮人,又可算小康之家了。很幸運。我7歲就上學了,私立吳氏小學就設在吳家祠堂裏,父親當教員,兼校長。小同學都是赤腳夥伴,流鼻涕的多,長疥瘡的也不少。我們玩得很歡,很親密,常説悄悄話。我至今忘不了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永遠跳躍在我對故鄉和童年的懷念中。鬢色斑白時我回過家鄉,人生易老,父母及叔伯姑舅們大都已逝世。但我在路上常見到一些熟悉的背影,那滿臉的皺紋,粗嗓門的音調仍沒有變,照樣咳嗽,大笑大罵。我於是追上去,正想叫喚,他們卻驚訝了,原來並不是我的長輩,而是我小學同窗的那些拖鼻涕的小夥伴們。 土地不老,卻改觀了。原先,村前村後,前村後村都披覆著一叢叢濃密的竹園,綠蔭深處透露出片片白墻,家家都隱伏在畫圖中。一場“大躍進”,一次“共産風”,竹園不見了,像撕掉了簾幕,一眼便能望見好多統統裸露著的村子,我童年時心目中那曲折、深遠和神秘的故鄉消失了。竹園不見了,桑園也少了,已在原先的桑園地裏蓋了不少二層小樓房。孩子們是喜歡桑園的,鑽進去採桑椹吃,一面捉蚱蜢。我到今天還喜歡桑園,喜歡春天那密密交錯著的枝條的線結構畫面,其間新芽點點,組成了豐富而含蓄的色調。但桑園的價值主要是桑葉,桑葉養蠶,桑葉茂密時便是養蠶的緊張季節,一天要採幾回桑葉,孩子們也幫著採葉,幫著喂蠶,家裏經常要備有幾籮筐桑葉,父親和母親夜半還要起來添葉。養蠶期間家裏焚香,不讓帶孝的或有病的不吉利之人來串門,説是蠶有蠶神,須小心翼翼地侍候。蠶大眠了,不再吃葉,肥胖的身軀發白透亮,於是便被安置到草籠上去。草籠是用幹稻草絞成的,遠看像一條巨大的毛毛蟲,近看是稻草稈的叢林。眠蠶被散播在叢林中,便各自搖頭晃腦綿綿不斷地吐絲,春蠶至死絲方盡,個個樂於作繭自縛。蠶寶寶一天天隱沒了,雪白的蠶繭像無數鴿蛋散落在草籠裏,全家人眉開眼笑地摘繭。如果有一年蠶得了瘟疫,家裏便像死了人一樣淒淒惶惶。 我的幾個姑姑家都是種田和捕魚的貧窮之家,唯有舅舅家地多房大,可算是鄉里的大戶人家,大舅還兼開繭行,同無錫的商人合作做收購繭子的生意。每年賣繭子的時候,我便總跟著父親到舅舅家去,繭行就設在大舅家後院。父親非常重視秤繭子時價格的等級,劃價和把秤的有時是表兄或熟人,在斤兩上稍微佔點便宜父親便心滿意足了。賣了繭子便給我買枇杷吃,賣枇杷的總緊跟著賣掉了繭子挑著空籮筐的人們轉。這種時候,我不大容易見到大舅舅,他正忙著與無錫下鄉來的客商們週旋。後來我到無錫師範念初中時,有一次大舅舅到無錫,我去看他,他住在當時最闊氣的無錫飯店裏,一個人住兩間房,還請我吃了一頓“全家福”大肉面。我是第一次進入這樣豪華的飯店。父親送我到無錫投考及上學時都是借了姑爹家的漁船,同姑爹一同搖船到無錫,帶了米在船上做飯,晚上就睡在船裏,不花飯錢和旅店錢。僅有一次,父親同我住了一個最便宜的小客棧,夜半我被臭蟲咬醒,遍體都是被咬的大紅疙瘩,父親心痛極了,叫來茶房(客棧服務員),掀開席子讓他看滿床亂爬的臭蟲及我的疙瘩,茶房説沒辦法,要麼加點錢換個較好的房間。父親動心了,想下決心加錢,但我堅持不換,年紀雖小我卻早已深深體會到父親掙錢的艱難。他平時節省到極點,自己是一分冤枉錢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後半夜,也不肯再加錢換房了。父親的節省習慣是由來已久的,也久久地感染了我,影響了我。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母親求神許願,許願到楊茂公橋的廟會上去敬菩薩。病好後,便要去還願。楊茂公橋離家有幾十里路,那裏兩年一度的廟會十分熱鬧,遠近聞名,能去看看這盛大的節日確是無比的快樂,我歡喜極了。我看各樣綵排著的戲文邊走邊唱,看騎在大馬上的童男童女*,看高蹺走路,看蝦兵、蚌精、牛頭、馬面……最後廟裏的菩薩也被抬出來,一路接受人們的膜拜。父親點上香燭,我磕幾個頭就算還願了。人山人海,賣吃的擠得密密層層,各式各樣的糖果點心,雞鴨魚肉都有,我和父親都餓了,我多饞啊,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親買。父親從家裏帶來粽子,找個偏僻地方父子倆坐下吃涼粽子,吃完粽子,父親覺得我太委屈了,領我到小攤上吃了碗熱豆腐腦,我叫他也吃,他不吃。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車、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顯然不可能花錢買玩意兒,但父親也同情我那戀戀不捨的心思了,回家後他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裏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