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冬天農家閒時才架起蘆簾曬太陽,尤其春節後的半個月內,大家可以快快活活、高高興興地享受太陽的溫暖和家庭的溫暖。孩子們不止是自己爆蠶豆了,還可吃到煮熟的菱、花生和夾有核桃肉的糕。這都是春節帶來的好處,怎麼能不盼望春節呢。春節要吃好幾樣菜,最主要的是吃豬頭,我以為豬頭肉是最上等的東西了,只有過年(春節)時才能吃到。春節前母親特別忙,要煮豬頭,要做夠全家吃半個月的糕團,還要外加幾籠粗粉糰子,是專門為春節期間發給叫化子的。平時叫化子要飯,要了半天只給一點點剩飯,有時不給,但春節期間無例外一律要給,而且一到門口就給,所以叫“發”。於是叫化子特別多,絡繹不絕,有時是三五成群結隊而來,幾籠糰子還不夠發,糰子便一年比一年做得小了。有一種叫化子不穿破衣裳,穿整整齊齊的長衫,還戴著禮帽,手提小鑼,邊唱邊敲小鑼一步步緩慢地跨進大門來,這便是唱春的。給他一個一般的發叫化子的粗糰子他不要,不理,繼續唱。我便加倍給他好幾個,或給自家吃的大白糰子,他不用手接,只用那鑼反過來盛了糰子,然後倒進背在背後的大口袋裏去。這是我最早見過的歌唱家。後來我在巴黎留學時,旅店後窗下的小夾道裏也偶有人拉提琴或高唱,期待旅客們撒下法郎去,這時候,我總立即回憶起童年時家門口的唱春人。春節過了初一,便開始到一家家親戚家去拜年,穿著新衣裳吃年酒。母親總嫌父親家窮,説她是被媒人花言巧語騙嫁給父親的,當年外公看得起父親讀書識字,認為有出息。母親也一向有點瞧不起窮姑姑們,自己不常去她們家,而總愛帶著我往舅舅家串門。舅舅家吃得講究,過年打麻將,壓歲錢也給得多。大舅舅愛騎馬,地方上有點名氣,因為在家鄉只有耕田的水牛,很少見馬。表姊帶我玩,領我去看舅舅養的大馬,我仿佛去看老虎一樣新奇,但不敢走近,怕它踢。二舅舅抽大煙,抽了賣田,賣了田再抽,人抽得骨瘦,二舅母常向我母親哭訴。母親是二舅的姊姊,勸他,罵他,二舅表面上唯唯諾諾,其實不聽,照樣抽。我們村子裏有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名聲很壞,有一回有人來家報信,説我二舅正在她房裏抽大煙鬼混,母親一聽氣急了,立即趕到她家去,我也跟去看。進大門後直奔裏屋,裏面房門緊閉著,房裏有忙亂的聲響,母親叫二舅的名字,二舅不敢答應,更不敢開門,母親隔著門哭罵,罵舅舅尤其不該到她眼前來丟臉。父親也在家罵,好像罵給我聽,意思是萬萬學不得,同時也針對母親,有意煞煞她平時老誇耀娘家闊氣的威風。 每次過年,父親從大櫥(衣櫃)裏拿出一幅中堂畫和一副對聯挂在堂屋裏,一直挂到正月十五,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捲起來,藏進大櫥裏。大櫥是紅漆的,很漂亮,也是母親的嫁奩,一直保護得像新的一樣。我們家是小戶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裏有中堂畫的人家很少,因此我曾為此感到驕傲。畫的是幾個人物,中間一個老頭可能就是老壽星,這是父親的老朋友繆祖堯畫的。繆祖堯矮胖矮胖,很和氣,家就住在姑爹家那個漁村裏,家裏也貧苦,靠教書生活。他和父親很合得來,早年兩人曾一同到無錫一個叫玉祁的村鎮上教小學。父親在玉祁教書時每年臘月近年底時回來,我還依稀記得,每次回來總帶回一種中間穿有大孔的餅乾,這也是我認為最好吃的餅乾了。他還講過一個故事,説有一回學生家送來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繆祖堯恰好都不愛吃糯米粥,只吃了一點點,但糯米粥會膨脹,罐裏的粥過一會兒脹得仍像原先那樣滿,學生家裏來撤早餐時誤認為根本未吃,估計是教員不愛吃,便立即補煮了幾個雞蛋。現在看來,當時他們小學簡陋,不開夥,教員是由學生家輪流派飯的。後來我的弟弟妹妹多起來,母親一人實在忙不過來,父親不能再去玉祁教書,便在村裏由吳氏宗祠出經費創辦私立吳氏小學。繆祖堯也不去玉祁了,便來吳氏小學教書,小學就設在吳家祠堂裏,繆祖堯也住在祠堂裏。我從此經常到繆祖堯老師的房裏去,看他畫畫,開始觸及繪畫之美。祠堂很大,有幾進院落,有幾間鋪有地板的廂房,廂房的窗開向小院,院裏分別種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繆老師住的廂房很大,窗口掩映著綠蔭蔭的芭蕉,一張大畫案擺在窗口,真是窗明几淨,幽靜宜人,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見到的畫室,難忘的畫室,我一輩子都嚮往有這樣一間畫室!繆老師什麼都會畫,畫山水,畫紅艷艷的月季和牡丹,畫樵夫和漁翁。有一回父親用馬糞紙做個筆筒,糊上白紙,繆老師在上面畫個漁翁、一隻大鳥和大蛤蜊,畫成後給我講解這畫的是鷸蚌相爭的故事。我尤其喜歡繆老師畫的大黑貓,他用燒飯鍋底的黑灰畫貓,貓特別黑,兩隻眼晴黃而發亮,我進美術學院以後還常常想起那黑鍋灰畫的貓,可惜再也沒見過了。我常常靜靜地看繆老師作畫,他用紙緊卷成筆桿似的長條,用煤油燈薰黑以後當炭條起稿;他常常將蘸了濃墨的筆放進嘴裏理順筆毛,染得嘴唇烏黑,這才使我明白,母親自己不識字,為什麼同父親爭吵時便常罵他吃了烏黑水不講道理。繆老師和父親有個很大的不同處,他不像父親那樣節省,他愛吃零食,父親説他沒有兒女,只管自己吃飽就夠了。繆老師畫久了,往往摸出幾個銅板,叫我到村頭一家茶館裏去替他買一包酥糖之類的好東西吃,我非常樂意,飛跑著去買來,他總分一小塊給我吃,從無例外。我叫他繆老師,因後來我上學了,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師。不過他並不教圖畫,也根本沒有圖畫課,而他的畫據説是遠近聞名的,還賣,並訂有價格潤例。70年代我曾順便回到故鄉看看,父親、母親及老一輩的親友們大都已逝世,只繆老師還在,我便專程到漁村去看望他。好容易尋到了他的住處,他住在蜂窩似的人家的夾縫中,屋裏建屋,幾張破舊的蘆簾圍成了他暗黑的臥房。他病在床上,他感激我的探望,他談我父親的死,那是困難時期,與其説是病死的,不如説是餓死的;他談到有一次經過我家門前的河濱,見我那瞎了眼的母親自己摸著去洗東西,感嘆年輕人是不顧老人了。我似乎又最後一次見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不清楚繆老師是哪一年逝世的,只知道他已逝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