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在紐約P.S.1當代美術館中國專展上初見《草船借箭》。它被高高懸挂在狹小的、佈滿磚墻的空間,木質船體的每一縫隙密密麻麻插滿帶著羽毛的竹箭,粗暴,沉默,而且好看。 傲慢的紐約。那是中國當代藝術第一次有規模地被接納、被展示,而《草船借箭》的出現,使這件制于泉州的大裝置顯得觸目而冥頑,渾身帶著徹頭徹尾的陌生感。它的材質全然是異國的:一架廢棄的南中國木船,一簇簇仿製的古中國的箭,那麼“土”,那麼“草根”,與紐約無數裝置的材質--金屬、塑膠、泥土、石塊、垃圾、紡織物、電子廢料、凝固的汁液、腐朽的生命物--大異其趣。現在,猶如野蠻的闖入者,它被懸挂在紐約,像是一場被主動邀請的挑釁;而作者的思路,或者説,動機,尤其對西方主流藝術構成陌生感。日後在《紐約瑣記》一份稿件中,我試圖解析《草船借箭》的狡詰與攻擊性:它來自紐約語境難以測知的另一維度,是一份因果置換的文本,一場角色變易的遊戲,古老的傳説,船與箭,巧智交作,在蔡國強手中,也在紐約,成為一則正喻而反諷的寓言。 此前,此後,我以為,蔡國強的幾乎所有作品大約均可視為不同材質、不同場域、不同版本的《草船借箭》。但我不想説,蔡國強的精彩緣自謀略。是的,這一偉大的典故為他所借,然而他並不是以智謀取勝的諸葛亮;幸虧他不是。 迄今,關於蔡國強的議論與評説,包括他的自述,大抵將他的實踐歸結為中國資源的借取與活用。誠然,這是顯而易見的,但玩弄中國牌不是他的專擅。近二十多年,太多中國當代藝術家以種種過於聰明的--抑或廉價的--方式搜刮所謂“中國資源”,並竭力探觸更為廣泛的西方資源,使之利用或被利用,期以兼收“船”“箭”之效,而居然奏效,果然奏效了--當我在龐大的《草船借箭》前徘徊不去,我所屬意的不是作者的智謀,而是罕見的秉性,一種如今我願稱之為異常專業的“業餘感”:在我所知道(而且佩服)的中國同行中,蔡國強可能是唯一一位自外于西方藝術龐大知識體系的當代藝術家。 自所謂“八五運動”以來,幾乎重要的當代英雄大抵試圖成為,或想像自己已然是一位窺知世界當代藝術的“知識分子”,一位把握西方“文化密碼”的踐行者。多年來,理論家和策劃人尤其以重重話語營構知識的權威性,在這可疑的權威性背後,乃是強烈的集體假想:我們與西方的前衛藝術,日趨同質而同步了--蔡國強,似乎是這一集體傾向的例外,或者説,在他出道的路途中,早經繞開、並跨越了知識的迷障:他在國內的求學資歷與八五運動精英相比,不足道,他也從來不是本土藝術運動的肇事者,甚至不屬於所謂“中國美術界”;在他所有作品和言説中,既看不出,也顯然不在乎本土或域外的知識背景,即便他一再説及他所牽連的中國資源,亦屬駁雜而曖昧的民間傳統,無涉主流知識體系;他的話語,平實簡單,從不動用術語,更無意連接任何理論的脈絡。當他説“藝術可以亂搞”,不是戲言,也非話語的策略,而是他只會,也只願如此説話,如這本書的題目那般簡單:“我是這樣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