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強這一代的中國人有個特色,他們從小學馬列思想,長大之後又以馬列的辯證方法反思中國體制與社會的問題。相較之下,他便體會到自己的父親與父執輩那批文人,在對中國社會變化的看法上,存在的明顯衝突。 跟蔡國強同輩的中國藝術家常常拿少年時期經歷的文化大革命,化作日後藝術創作上的重要養分,相對地,蔡國強的作品中比較少看到文革的直接影響。不是真的沒影響,而是以一種幽微、細膩的方式呈現影響,不直接拿文革當成創作主題和作品素材。 蔡國強在泉州長大,相較于其他都市,泉州在“文革”中受到的傷害是比較小的。不過他仍然記得,只要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齣來,就算是半夜大家也要敲鑼打鼓上街遊行。 “這就像是一場行為藝術,是我生命中最早體驗到的儀式感。” 他記得,大夥兒上街敲鑼打鼓宣揚毛澤東的最新指示,遊行之中每個人都可以走在馬路中央,沒有任何紅綠燈訊號。大家在街上吶喊,發出很大的聲音,有時還高聲唱歌。想想平時只能走在馬路邊,遊行時卻可以走到路中央,還有好多人看著,那種感覺很棒。少年們還會半夜拿小凳子到體育場,聽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天亮後繼續上街敲鑼打鼓。 “那段時間中國的生産力很差,但是南方相對來説沒那麼嚴重,雖然吃得也不好,但小孩子對吃沒有太多感覺。” 泉州的文人氣息濃厚,保留了許多傳統。不少人整天在畫菊花、畫蘭花,他們坐在一起感慨中國文明的偉大,或是讚嘆過去中國五千年的輝煌歷史。蔡國強的父親及他交往的朋友就是這樣的人。即便在“文革”時期,以及經歷文革之後,仍然緊守著某種既定的思考與生活感。 他説,對文人來説,當然文革不可能完全不帶來生活上的影響。像是因為“破四舊”,就必須把一些書藏到鄉下去。像是因為文革的關係,不能照平常畫黑白的水墨,必須加了彩,改畫紅色的花。什麼樣的紅花呢?本來畫蘭花的,現在要改畫雞冠花。 當時蔡國強在學校中受到毛澤東思想、馬列主義的熏陶,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忘掉。在國際藝壇發展,“造反有理”、“不破不立”、“製造議論”、“發動群眾”、“建立根據地”、“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這些簡單的共産黨思想和口號,會在一些奇特的地方給他啟發。 就是因為這些思想訓練的基礎,蔡國強理解到群眾與人民的重要性。 “毛澤東當初提出:中國的問題有千條萬條,最根本的是土地問題。當國民黨鉚足勁地想搞現代化城市建設的時候,毛澤東卻深刻地認識到中國問題的關鍵在於土地。處在半封建與半殖民的中國,廣大的窮苦鄉村人民渴望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們希望不被地主剝削,那種翻身做主人的強烈要求,便是共産黨奪天下的基礎。” 蔡國強也從馬克思主義學到,“世間有無數的矛盾,在各種矛盾之間,只有一個矛盾是主要的,其他矛盾是次要的。先解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就容易迎刃而解。但是次要矛盾如果不小心,也會慢慢昇華成為主要矛盾。另外,每一個主矛盾中又有矛盾的主要與次要方面。”
這些知識與辯證思考都是蔡國強從小被培育出來的。馬克思的辯證法建立在黑格爾等西方哲學基礎之上,所以日後蔡國強在歐美作展覽時,跟西方人討論彼此見解,很容易進入對話的狀態。相較之下,他覺得自己剛離開中國到日本居住時,儘管日本人很喜歡蔡國強,也能欣賞他的作品,但是跟日本人對話就比較麻煩,因為基本上蔡國強討論思考是辯證法的概念,日本人比較沒有這樣的習慣。 從小學、中學到大學,蔡國強的學習表現一貫很優秀,所有老師都欣賞他,包含政治經濟學這類困難的科目,他都能拿到很高的分數。但隨著年紀愈來愈大,將少年時期所學的那些知識,反映在中國的政治問題仔細審視的時候,蔡國強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他開始覺得那套思想不太對勁。 “比方説,一個國家的生産力與生産關係要相適應,才不會讓生産關係阻礙了生産力的發展。但當時的體制系統明明白白地阻礙生産力的發展。”蔡國強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會用馬列主義來反思當下的社會問題,反思中國的矛盾。“中國教了我們馬列這套哲學為基礎,而我又用這武器批判了它。” 蔡國強這一世代的中國人有項特色,他們從小學馬列思想,長大之後又以馬列的辯證反思中國體制與社會的問題。相較之下,他便體會到自己的父親與父執輩那批文人,在對中國社會變化的看法上,存在的明顯衝突。 “我父親那一輩的文人嘗過舊社會的苦,所以他們對新社會帶來的問題,態度比較寬容,總是會説好話,或者是幫這些痛苦找理由。就這個角度來説,父執輩還比我們年輕的這一輩更支援新社會的,有趣的是,他們一方面擁抱新社會,另一方面又懷念過去傳統的文人文化,我跟我父親常為此爭論。” 蔡國強總是質疑父親怎麼可以永遠活在民族過去的榮光與幻覺中? 蔡國強年輕時,看到香港人帶進大陸那些印刷精美的掛曆,圖片上呈現出香港繁華的高樓大廈。他告訴父親,光是這個照片掛曆展現的模樣,就可以明白中國的經濟建設根本是停滯的, 但蔡國強的父親會説:“這有什麼了不起?宋代的時候中國就已經蓋出很高的寶塔了!”父親以千年前中國的偉大成就作為今日的榮光基礎,拿的都是過去的全盛時期做例子。 因此,現在回頭想想,他的人生,出國是真正的轉捩點。 “像我這樣的人要是留在國內,肯定既當不了藝術家,也當不了改革派。因為我不願意、也沒有膽量去對抗政權。”他是那種絕頂聰明又認定人生必須可以睡懶覺、自由自在的人。他也不是那種會花時間與人爭論觀點的人,常常覺得誰對誰錯都沒關係。 這樣的心態,怎麼可能留在中國成為改革派? “我知道在中國有人對民族的命運感到痛苦著急,想要積極改革,想要提高人民福祉與社會發展,非得要把自己的鮮血奉獻給這塊土地。我對這種偉大目標的感受不強烈。但是我卻也沒有足夠的條件能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當個自由化的個體戶,去搞現代藝術。” 蔡國強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沒上大學,還在泉州劇團搞舞美畫布景的時候,心中就暗暗作出要離開這塊土地的打算。之後他到上海讀書,也默默地持續作著這樣的準備。 也許是因為很早就知道自己會離開家鄉的關係,在家鄉的時候,蔡國強很珍惜家鄉的山水,對家鄉的一切格外眷戀。讀大學的時候,每一個暑假他都拿著自己工作存下來的錢,加上母親為他存好的結婚用款,到處去旅行,想趁自己還在中國的時候,走遍中國的每一個地方,好好地認識中國。當時同學間不時興旅行的,因為對風景山水的歌咏,正是他們要革命批判的對象,在當時也很不前衛。蔡國強不管他們,自己跟女友去看敦煌,去看青藏高原、絲綢之路、蘇州園林、火焰山等等,把中國走過一遍,好好地將這些景象記下。 “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裏似乎有分緊迫感,感受到自己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了,即將與中國文化有一段漫長的分離。” 他很清楚,繼續留在這塊土地上,會一直嚮往西方以及西方所代表的那個先進的世界,一心只想追求西方文明,動不動就想著美國的觀念藝術或是抽象藝術,老想著安迪·沃霍爾這些藝術家會怎樣做藝術,腦子只會嚮往那個他覺得很了不起的社會。 “然後我會變成一株很可憐、沒有生長基礎的盆栽。” “就算在中國我真的成了藝術家,我也每天只渴望知道國外的西方藝術家到底在做什麼創作,變成一個找不到自己脈絡的可悲藝術家。” “這對我來説是非常可怕的,若我留在大陸,我覺得我會妥協的。” 他知道自己會離開。 蔡國強還記得泉州的青山綠水。早晨起來他光著上身跑步,家一齣去是環城路,環城底下是環城河,河的那邊就是農村。他跑步的時候媽媽在河上洗衣服。文革時期這座宋代建造的泉州城墻被拆了,各個大小城門都拆掉了。跑步的時候會看到河的對面,一二十米寬,河那邊一岸的油菜花田上鋪著一層紫紫的霧氣,陽光變大後,那霧氣才慢慢褪開來。 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會離開這裡,離開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